番外篇:戊戌年大洪
我自幼沒有父母,帶著我長大的,是我的外祖母,他主持過很多場祭儀,是阿束社內最受人敬重的女巫,他很老很老了。
在我印象中,他是個嚴肅的長者,我只看過他笑一次;那日我被麻繩綑綁,背脊、肘臂身上多處被尖針敲刺,讓我多次痛到快暈眩,他們說這叫「文身」,而替我文身的女人對我外祖母說,從來沒有一個孩子,像我這麼會忍耐,我身上的刺花工整、上色均勻,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傑作,終於,我第一次看見外祖母笑彎了眼角,而外祖母的這抹微笑,幾乎使我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有沒有人能夠帶我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念頭,第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
文身之後,外祖母對我不再動不動喊打喊罵,甚至漸漸讓我管事,還記得前一陣子,阿束社內的人為了與漢人往來的事爭執不休,社內的人大多數多持反對與漢人往來的意見,外祖母是唯一力排眾議、堅持阿束社應該要多與外人交流的人,他是社內德高望重的長老,他的意見,也漸漸為社內接受,事實上這些年來,漢人時不時送來布匹、鐵器、鳥銃等物件,交換我們的鹿皮與鹿脯,我們也確實需要銀兩來支付番餉給漢人官府;所以,不論我們願不願意,我們是愈來愈倚重與漢人的交易了。
不過,儘管外祖母嘴上開明,他實際上並不喜歡與漢人說話,於是交涉的差事,自然是由我出面,日子久了,阿束社就屬我的漳泉話最好,還有人會教我認起字來。
來交易的牛車商隊很多,喜歡跟我說話的漢人也越來越多,雖然社內的女人看不慣,那群女人嘴上嫌棄,對我手頭的銀器還不是喜歡地不得了?
常常交易的漢人商隊中,我最為喜歡半線庄大戶高家的貨,因為他們家送來的布匹色彩鮮艷,出手也最為慷慨大方,高家押貨的頭人叫做傅春,他個頭不高,相貌普通,但非常會講話,我很喜歡跟傅春說話,久而久之,高家的貨都是由我出面接洽。
「像你遮爾美麗的姑娘,佇遮爾破破爛爛的所在徛起……連鞭掠魚、連鞭飼豬……真拍損啦!你若是妝娗起來,媠媠的衫穿落去,我敢予你掛保證,全半線庄無一仝查某人會當佮你比啦!」傅春常常將我捧到天上去,我自然知道他在巴結我,但奉承話聽多,還是挺開心的,我由衷喜歡聽他介紹半線庄,他可把那的繁華講得天花亂墜,什麼燈火通明,一條街上任何古怪的東西都有賣,一年到頭都有慶典表演可以看……我聽著不禁有點心動,若非顧慮外祖母,我還真想跳上傅春的車,到半線庄那見識見識……
那次送走傅春之後,我開始在心中暗暗盤算他下一趟來訪,一定要認真跟他商量去半線庄的事,等待的日子意外地久,我總算盼來了高家的牛車,但這回押貨的頭人卻不是傅春,我本來很失望,沒好氣地打量那眼生的領頭人之後,眼睛不禁為之一亮。
那頭人身段挺拔,雙目漆黑斗大,炯炯有神,雖是漢人髮式,輪廓分明是咱們巴布薩,漢服下掩蓋的圖騰隱約可見,即便放眼整個阿束社,沒有一個人有他一半的男子氣概,我一時興起,留他在我阿束社過了一夜。
「你的刺花,真美。」他語氣僵硬,看來他不擅長與女子交談,讚美我的詞彙有限,甜言蜜語我聽多了,沒聽過這麼生硬的語調。
「我叫阿介,半線社頭目的外甥,我和半線庄高頭家的兒子也是兄弟,只要你願意,可以去半線庄找我。」
「你可以留下來。」我摟著他低語,月夜的烏雲遮蔽了我失守的嘴角,出乎意料的,他全身顫抖起來,將我攬得好緊好緊,只是當破曉雞啼,夢話是帶不過夜的,至少,我是如此想的。
我和半線社頭目外甥的事,隔天便傳開了,原先我沒怎麼放在心上,沒想到,有個叫未仔(Bia,巴布薩語:葉子)的男子,居然不知好歹地向我問罪。
「我為了你,跟我牽手離開,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我從來沒答應要跟你在一起。」
「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牽手還沒找到其他對象前,我就是沒辦法和你在一起啊!」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我就沒有要和你在一起呀!」
未仔的臉抽蓄起來,我還以為他會對我拳打腳踢,這樣也好,我更能順理成章甩掉他,沒想到,這傢伙當場就哭了,說他對我是真心的,求我不要這樣對他;此情此景,只讓我更加討厭眼前這個男人,我不停對他咒罵,他卻依然連著好幾日糾纏我,甚至時不時出現在我家外頭徘徊,直到……
連幾夜下了豪雨,外祖母在家中盯望外頭黑雲,手上菸斗的白煙盤旋而升,沒入了屋頂,他忽然吩咐我,要我跟他去附近的山崗巡視,踏出社寮沒多久,我立刻看到未仔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就像隻煩人的蒼蠅,趕都趕不走。
外祖母像渾不放在心上似的,我們三人不發一語地走著,一路上氣氛凝結,我心中暗暗有氣,還都是那個未仔害的!不久,天頂下起又急又猛的雨,未仔呆愣在原地,久久不動,我忍不住撇過頭喚了他幾聲,但轟隆隆的大雨掩蓋了我的聲音,他好像沒有聽見,我索性也不理會他,挽著外祖母的手,往後頭的莿桐林處,尋找避雨的地方。
轟然一聲巨響,聲響之大,天空就像被撕開一個大裂縫似的,大雨滂沱,黑漆漆的天色,好似太陽永遠不會再度昇起,我心下暗暗恐慌,不禁再回頭探去,未仔卻已經不在原地。
我安置好外祖母,不放心地折返山崗,眼前令我雙足發軟,不知何時,山崗下溪水暴漲,轉眼就淹沒了我們阿束社社寮,溪水上茅草散逸、漂流木載浮載沉,儘管許多人飛快地掙扎上岸,但仍是不少人被洪水給沖走,他們淒絕的表情、哭天搶地的哀叫聲,雞鴨豬一齊在洶湧的水面上悲鳴,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些僥倖上岸的社人,默默聚集到了外祖母那頭,每一個人都是精疲力竭、驚魂未定的樣子。我淋著雨,在山崗那頭不知失神了多久,才終於看見未仔步履蹣跚抱著一個小男孩,交給一個雙目含淚的婦女,然後他掛著疲憊的笑容,搖搖晃晃走向我。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我惱怒地質問,雨水噴濺在我的臉孔上,顫抖的聲音根本不像我自己。
「我要你知道,什麼是真男人、真英雄!」未仔捶打自己的胸膛,豪邁地說,當下我只覺得他瘋了,禁不住想斥責他,只是忽然又來了位婦人,激動地打斷我們,那婦人一手拉住未仔的手腕,另一手指著遠方,我才注意到溪水暴漲遠方的石塊上,還有一名嚎啕大哭的小女孩,那婦女強自吞嚥逆風,高聲哭喊:「未仔,拜託你,救救我的女兒吧!」
我出手推開了那婦人,不要說暴漲的溪水多麼洶湧了,未仔現在已經很疲倦了,再下水可能會要了他的命,馬上要那女人不要那麼自私,但那婦人死活不肯,與我推推拉拉地吵起來,在我沒留意的時候,未仔已縱身跳入洶湧的溪水,之後的事態,正如我所說的……未仔與那位小女孩淹沒在洪水之中……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那名婦女嚎啕痛哭,口中不斷痛罵未仔無用,他怎麼好意思這麼說?未仔這條命,就是因為他才賠上的啊!但更奇怪的是,我竟不禁附和起那名婦女,聲嘶力竭地大吼:「裝什麼大英雄?你這個沒有用的男人,你就是永遠都這麼沒有用!」
我不自覺佇立在四周毫無遮蔽的高崗之上,全身早已溼透,大雨噴濺我的臉龐,在逆風中迎視著被大洪水淹沒的社寮,風聲、雨聲、轟隆隆的飛沙走石,以及哀鴻遍野的哭喊聲掩蓋了我的知覺,我一點也不覺得寒冷,眨眼之間,金色的光芒穿透了陰霾厚實的雲團,揮灑在狂風暴漲的溪水之上,天頂浮現了若隱若現的彩虹,此情此景,我竟然還覺得很美。
阿束社被洪水淹沒之後,外祖母率著社人搬遷到半線社左近的山崗,重新生活。然而,外祖母像變了個人似的,終日神色渙散,消沉憔悴,昔日的威嚴不在,再也無法令我感到畏懼,遷移新址的社寮極其簡陋,處處破敗,整座阿束社顯得了無生氣,每個人都灰頭土臉地自怨自艾,但日子仍是要過下去,於是我……又是我……總是我……必須要強自打起精神,飼雞、餵鴨,日復一日。
「有沒有人能夠帶我離開這個地方?」這念頭再度浮現時,傅春載著漂亮的銀器布疋出現了,他這回認真地對我說,像我這樣漂亮的姑娘,高家的少爺一定會中意,到時候我想要比這些精緻百倍的東西,通通都不是問題。
當日,我離開了阿束社,再也沒回去過。
透過傅春的引薦,我很快就見到高家的二少爺,他說起話確實頗討人喜歡,笑起來還有兩個燦爛的酒窟仔,當高家二少爺笑臉盈盈地問我最想要什麼禮物時,那高家中忙進忙出的ㄚ鬟長工,服飾各個鮮艷好看,不禁令我面帶欣羨,然而,高家二少爺像是得知我心意似的,立刻為我訂做一件圓立領的長袍素緞,原來這就是美夢成真,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幾日過後,我將一頭烏黑的長髮梳上髮髻,換穿一身大紅色百蝶金紋織衣衫,開開心心地走在半線街上,我心想,此時的我應該就像一個普通的漢家姑娘吧?不過,當我手掌一翻,手背上的花紋不禁令我沉重起來。
我沿街探聽去除刺花的辦法,很快就有人建議我去找東南街角的蔡老頭,得知這消息之後,讓我樂不可支,偏偏在此時,有人伸出手粗魯地扣住我的手臂,令我無法邁步移動。
「你要做什麼?」阿介大聲質疑,我竟有種人贓俱獲的羞辱感。
「你才欲創啥?共手予我放開!」
「我剛都聽到了……去掉這身圖騰……祖靈可是會哭泣的!你的心,都不會痛嗎?」阿介漆黑的雙目不住上下打量,他見到我這一身漢服,就像被飼養多年獵犬反咬一口的獵人,露出受傷的表情。
「你這人足奇怪,講啥番仔話?我一句話攏聽無啦!」
「我不相信,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阿介恍若無聞,神情很是激動。
「痟的,你認毋著人啦!我毋熟似你,痟豬哥,緊共我放開!」
阿介的脾氣如我想像中的執拗,我們就在半線大街上拉拉扯扯,為了擺脫他,我只好硬起心腸,直接扯破手肘上的衣衫,隨手抽了藏在腰際上的彎刀,虛晃一揮,阿介也不閃避,便在他的手臂上畫下一刀,血噴了一地,大街上見了血,開始有耳語指責我是個瘋女人,發起狠來揮刀亂砍,不少人因此驚聲尖叫,有些人渾身顫抖地佇立原地,原本吵鬧的街坊登時寂靜下來。
「你是刁工毋閃,刁故意予我歹看面是毋是?」我惡狠狠地瞪著他,沒好氣地丟下這句。阿介面無表情,手臂上的鮮血汨汨而流,滴答滴答了幾聲,才聽他開口說道:「你就這麼做漢人?這帶刀的習慣怎麼沒改掉?」
「死番婆!」那些圍觀的閒雜人等開始鼓譟起鬨。我微微一怔,低眉一瞥,原來適才衣衫一扯,我肘臂上的刺花暴露出來,哼,這身刺花,真是可惡!
「番婆!」
「番婆!」
其他人開始此起彼落的應聲,他們就像咬不了人的狗,仗著人多勢眾,無一不帶著指責的目光對我叫囂。我冷冷一笑,他們對我一無所知,還好意思在這起鬨?
「恁攏予我恬去!」阿介大喝,他不知是什麼身份,這群漢人居然還真的就安靜了?然後我皺起眉頭,原來他的漢人話是這樣好,我不禁有些忌妒,他又接著講:「我正經共恁逐家警告,若是有啥人加講一句五四三,我潘介一定會叫高家大少爺共恁全部趕出去,攏毋免閣數想後擺會當佇阮半線徛起!」阿介一邊發話,我還沒有回應,他絲毫不顧手臂的傷口,不分由說地扯著我,遠離那群圍觀的好事流氓八婆。
我一邊被他不情願地拉著,餘光卻注意到被我鑿破口子的袖口下,青色的刺花透著血漬隱隱發亮,目光再順著他臂肘向上望去,眼見他素淨合身的服飾,一如漢人的髮辮在他穿戴整齊的脊梁上起伏晃動,一股沒來由的情緒湧上我胸口,待我回過神來之後,我手上已多了半截髮辮。
阿介臥伏在地,背襟給鮮血暈染成一片殷紅,他吃力地以手肘撐地,以愕然不解的眼光回望向我。
「不要以為你開口阻止他們,我就會感謝你……」眼見阿介狼狽的醜態,我難掩得意地說,阿介卻瞪大了雙瞳,那雙漆黑斗大的眸子中情緒如流水般迅速飄閃,先是遍滿驚奇與錯愕,接著是一股憂傷,最後化成一片柔和。
「你還是講了咱的話。」
我不覺退了兩步,全身熱辣難當,當下即轉身逃開。
「美麗圖騰的女孩,你有什麼困難,說出來,讓我幫你,不要抹去它!」
他懇切真摯的語氣,就像哄小孩似的,卻惹得我想放聲大笑。
「站住,別走呀!」
我將拎在手上的半截髮辮隨手一拋,凌亂的髮絲,猶如鹿兒亂蹄飛濺下的草灰飄散開來,阿介仍不死心的喚著我的名字。
「不……不要再那樣叫我,我不想聽……!」我趕緊加快腳步,愈跑愈急,內心流轉著這樣的念頭,不停閃爍:
「事實就像你看到的那樣,你重視你自己的傳統或圖騰什麼的,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麼要拉下我?我想要在這每天穿得漂漂亮、過著輕輕鬆鬆的生活,為什麼要被大家指指點點?到底有什麼不對了?」
癸卯年因應朱一貴走反,朝廷在彰化設縣,縣城置於半線庄,我在高家的日子過得愈來愈好了。戊戌年大洪以前的時光,偶爾會重現在我的夢裏;聽說,外祖母的身子依然硬朗,只是愈來愈老了。
然後,我伸個懶腰,心思很快又飄到其他地方,繼續過著我的日子。
本故事啟發於黃叔璥《番俗六考》:「舊阿束社,於康熙五十七年大肚溪漲,幾遭淹沒,因移居山岡。今經其地,社寮就傾,而竹圍尚鬱然蔥蒨也。過此,則極目豐草,高沒人身;中有車路,荒蓁埋輪。涉大肚溪,行山麓間,竹樹蔽虧,遠岫若屏,幾不知為文身之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