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經算來,他和郝向明在娘胎裡,在受精卵的時候就在一起了。他們一同分化成人形,一同發育為成熟的胎兒。時機一到,便在一聲聲淒慘的號叫中,通過窄窄的陰道帶著一身腥紅的血從子宮中出來,降生到這個也許並不歡迎他們的世界。
冷暗的出生要比郝向明晚八分鐘,根據後來福利院員工的推測,十有八九是因為先出生的郝向明的臍帶纏在了冷暗的脖子上。
所以後來,冷暗偶爾會嘲笑郝向明:「出生時,你就想勒死我了,你他媽的愛我個屁!」
郝向明也不反駁,只是抱著冷暗溫柔地親:「那我只能用一生的疼愛來彌補我出生時的過失了。」
「只有出生時的?」
「還有後來很多很多我做得不好的地方。樂樂,我會陪你一輩子的,我不離開你,你也不許逃,咱們永永遠遠都不分開。」
◈──◈
冷暗對自己開始記事的那天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他和郝向明被生母丟到福利院門口的日子。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六日,燕城一個寒冷的冬日凌晨,天陰沉得發暗,路上的積雪讓行人的腳底打滑。睡得迷迷糊糊的冷暗感覺一顛一顛的,很不舒服,低低叫喚著:「媽媽……」
女孩抱著箱子噓了一聲,焦急而快速地向裡面的雙胞胎囑咐道:「別說話,寶寶別說話……」
她還不到十八歲,長得瘦瘦小小,又瘦又尖的臉襯得雙眼極大。烏黑的秀髮紮成兩條粗大的辮子,埋在脖子上那條舊得都起毛的圍巾裡。
冷暗難受得皺起了眉,煩躁得想哭,幾個小時前喝進去的奶湧上了喉嚨,他很想吐。不過很快的,這種顛簸的感覺就消失了,因為女孩抱著他們停在了燕城城南一家福利院門外。
福利院的大門舊得都生了斑駁的鏽,掉了漆的牌子掛在大門一側,上面寫著「燕城城南福利院」幾個大字。透過大門,便可看到裡面低矮陳舊,甚至可以用岌岌可危一詞來形容的三層老樓。
女孩將裝著雙胞胎的紙箱放在地上,給雙胞胎裹緊了舊棉衣,想了一會兒,又將脖子上圍巾解下來包住兩個小傢伙的腦袋。
「對不起,寶寶,媽媽真的,不能養你們……媽媽對不起你們……」
女孩低聲哭了起來,依依不捨地摸了一會兒兩個小傢伙後,四下張望,發現街上已經有行人了。為了不被人看清,她只能趕緊逃離。
她低下頭最後吻了一下兩個小傢伙,長長抽泣了一聲,然後起身就跑。
冷暗睜開眼,看著媽媽消失在鋪滿白雪的路上,途中還時不時回頭看兩眼,立刻就明白過來:媽媽不要他和哥哥了。
他只有一歲多,話說得都不利索,害怕又難過,不會罵也不會表達,只有哇哇大哭:「媽媽……」
一直都在熟睡,對一切渾然不知的郝向明被冷暗的哭聲吵醒了,不明所以地也跟著哇哇大哭。
福利院值班偷懶的保安被吵醒了,罵罵咧咧地走出了門,就看到了這一對坐在紙箱子裡,腦袋裹著圍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雙胞胎。
「他媽的這一大早的還讓不讓人睡了!扔小孩前也不先看看點兒!」
保安罵罵咧咧地蹲下身,熟練地在紙箱子裡翻了翻,找到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男,雙胞胎,生於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白衣服的是哥哥,黑衣服的是弟弟,哥哥比弟弟大八分鐘,健康,懇求收留撫養,感激不盡!
那個年頭,社會整體經濟還很落後,丟掉只吃飯不幹活的小娃娃這種事在燕城時有發生。保安習以為常地嘟囔了一句「又一個造孽的」,然後將雙胞胎抱進了福利院裡,輕車熟路地走到院長在福利院裡的宿舍門前,大力拍門:「喂,起來啦!收小孩啦!」
院長從暖呼呼的被窩裡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披了件外套,嘟嘟囔囔地開門。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回了,那些人年底扔小孩給他,是要辭舊迎新,輕輕鬆鬆回家過節嗎?
「雙胞胎,扔到門口的,哭得震天響,你趕緊想個法子哄哄。」保安將雙胞胎推到院長懷裡。
院長一手抱一個,眉頭擰成了兩根麻花:「怎麼還一次扔倆?」
「誰知道,倆兒子都不要。以後老了,沒兒養老,虧得要哭咯!這是留下的資訊卡,你收好了。」保安將寫著字的卡片也塞到了院長的口袋裡。
院長哼哼兩聲,將保安打發走後,就將哇哇哭得要抽過去的雙胞胎抱進了暖和許多的屋裡。
這對一歲多的雙胞胎就這麼在福利院裡住了下來,為了區分他們,福利院總是給哥哥穿白衣服,給弟弟穿黑衣服,並且用福利院兒童的統一姓氏「溫」,給他們起了名,哥哥叫溫安,弟弟叫溫樂,意喻「平安康樂」。
然而這對雙胞胎在福利院的生活一點也不像他們名字所意喻的那般「平安康樂」。
福利院貧窮破敗,卻養著一大群孩子,以女孩子為主。然而為數不多的幾個男孩子,也幾乎是因為身患重病或者殘疾,家裡無力扶養、不想要了才扔到福利院的,所以溫安和溫樂這對漂亮又健康的雙胞胎的到來,引起了全院所有人的關注。
「這麼漂亮的一對雙胞胎,還是男孩子,怎麼就扔了呢?」福利院給這對雙胞胎做體檢的時候,一人問。
「嗐,誰知道呢。說不定是未婚先育,不敢養才扔的。那些小姑娘喲,年紀輕輕不檢點,嘖嘖嘖,作孽害了誰喲!」另一人鄙夷地評價。
為什麼會被生母遺棄,這個問題伴隨著溫安和溫樂一起長大,度過了童年和少年,直到很多年後,才知道了答案。不過那個時候,他們有了彼此,再也不分離,被遺棄的原因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清湯寡水的福利院飲食很快就讓這對雙胞胎原本還算胖乎白嫩的臉蛋迅速變黃變癟,吃不飽的兩個小娃娃總是哭。別的大孩子也吃不飽,本來就心煩,被這兩個小的這麼一哭鬧,脾氣就更大了,便拿這對雙胞胎出氣,踢、打、掐、抓、吐口水,甚至咬臉咬手臂,暴躁又拙劣的欺辱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還會光明正大地在就餐時間搶他們那小小一碗的米糊糊,將餐廳變成號哭尖叫的搶劫現場。
保育員們領著單薄的薪水,卻要照顧這麼多呱呱亂叫的小孩,每天心煩意亂,只要不真的打到出血,便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翹著蘭花指不屑地說:「這是『小孩子的天性』。」
然而這對雙胞胎雖然年紀小,但不意味著他們是隨意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尤其是弟弟溫樂,小時候話還說不利索,就會跌跌撞撞,張牙舞爪地反擊那些大孩子,用自己上百分貝的尖銳大嗓門哇哇大叫,用常年嵌著泥巴的指甲撓破大孩子一層皮。
「你,壞,走開!哥哥的飯飯,不許搶!」
長大了一些後,溫樂說話順溜了,天賦異稟的他用從不知哪裡學來的粗話罵那些欺負他們的人,打架打得在整個孤兒院都出了名,哪怕打出了滿臉塵土,頭破血流,還被老師揪著耳朵罵,也要不甘示弱地踹兩腳欺負他哥哥的大孩子,又凶又衝,一副城南福利院小霸王的作派。
而哥哥溫安,相反地則內向許多,總是平靜地看著弟弟吵架、打架。小時候只說著咿咿呀呀的童語抱著弟弟給他安慰。長大一些後,則會跟保育員打小報告,每次都巧舌如簧地把弟弟的過錯說得跟芝麻粒一樣小,卻把別的孩子的過錯誇得如同西瓜一般大。等保育員罵完弟弟後,他再把弟弟拉走,給弟弟一顆老師獎勵好孩子的廉價水果硬糖,讓弟弟得到最甜蜜的安慰。
晚上,他們就緊緊挨在一起睡覺,手把手一起進入只有他們兩人的夢鄉。夢裡,會有他們在小人書上看到的那種遊樂場,他們一起坐旋轉木馬,一起吃糖果雪糕,一起看煙花盛宴,一起跑,一起笑,兩小無猜,親密無間。
這對雙胞胎,就這麼在福利院裡清苦又單調地生活著,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數著年輪一圈又一圈。他們沒有父母,但他們有彼此,他們像兩棵小樹苗一樣互相遮擋,是對方唯一的依靠和牽掛。
◈──◈
鈴鈴鈴——
一陣刺耳的鈴聲響起,冷暗從惡夢中醒來。
在夢裡,他被電流一次一次地刺痛灼燒,被極為粗大、發紅且發燙的針一根一根地扎入身體,痛得他在夢裡一邊打滾,一邊喊「哥你快來救我啊」。夢魘折磨著每一根神經,一如過去的幾百個夜晚。
他將郝向明抱緊自己的手臂甩開,揉揉做夢做到疼的腦袋,從床上跳起,關掉了每日起床的鈴聲。
早起的話,還能送幾個早點外賣,就能多掙幾塊錢。
郝向明在睡夢中直覺胸前一涼,空蕩蕩的,少了什麼,一個激靈就醒了,看到冷暗站在床前。
「怎麼起這麼早?」郝向明問。
冷暗從衣櫥裡拿出乾淨的衣服換上,頭也不回地道:「我要去送早點外賣掙錢。」
一想到他昨晚和郝向明翻天覆地般做愛,然後一起洗澡,相擁而眠,冷暗就氣成了一盞茶壺,熱騰騰地渾身冒氣。
這都什麼事兒啊!賤,真的太賤了!
郝向明坐起身去拉冷暗,說:「樂樂,別去了吧,這麼冷的天,你應該多睡會兒。」
冷暗甩開他的手,面無表情地說:「我窮得很,不去送外賣哪兒來的錢。」
「我可以給你錢啊。」
冷暗哼了一聲:「不必了,老子要不起。」
「樂樂,你非得要這樣跟我說話嗎?」郝向明直接從床上站了起來,沒有暖氣的小小出租房頓時將只穿了一條內褲的他凍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我以為我們已經和好了!」
冷暗斜眼看他:「那你可能想太多了。」
郝向明嘴唇一陣翕動,眼睛頓時就濕了,像條挨了罵的狗,委委屈屈。
冷暗看著他這個樣子,心又軟了。
從小到大,他最受不了郝向明這個樣子,每次郝向明一覺委屈,一股強烈的保護欲便會湧上冷暗心頭,也不知道到底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他看了看衣櫥,從裡面翻出一件寬大的衣服扔給郝向明,說:「穿上衣服,冷不死你。」
郝向明的雙眼又亮了起來,聽話地將冷暗的衣服穿上,袖口不及手腕,下襬緊緊遮著堅實的腹肌。
郝向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衣服有點小了。」
「那你別穿了,脫了吧,凍不死你。」
郝向明忙抱緊衣服:「不要,這衣服有你的味道,穿你的衣服就跟抱著你一樣。」
冷暗翻了個白眼:「別瞎幾把矯情,那是洗衣粉的味道。」
他圍好腰包,穿上那件舊棉衣,揣起手機,對郝向明說:「你今天就回燕城吧,這裡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我可不想被郝先生和郝太太找上門來要人。」
「等等。」郝向明叫住了他,跑過去將冷暗的棉衣脫下,給冷暗穿上自己那件過膝羽絨服,「穿我的,你的棉衣太小太薄,會冷的。」
郝向明給冷暗穿衣服的動作細緻又體貼,囑咐的話語簡單又溫柔,將冷暗裝出來的強硬給破了防,心慌地將目光移向了一旁。
這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對自己這麼好,讓人想對他凶都凶不起來。
「我不走,我留在這裡陪你過年。」郝向明揉揉冷暗的頭,「今天早點回家。」
冷暗甩開郝向明的手,努力用冷淡的語氣說:「隨便你。」接著出門下樓,開小電驢送外賣了。
郝向明看著冷暗離開的身影,嘴角邊漾起淺淺的笑意。他知道,冷暗的一句「隨便你」其實已經算是同意讓他留下來了。
他跌回床上,蓋上那條薄薄的被子,冷得渾身發抖。他難以置信冷暗居然能靠這麼單薄的被子熬過這麼潮濕寒冷的南方冬季。再看看衣櫥裡為數不多的衣物,都是郝向明以前見過的舊衣服,也不知道是多久沒買新的了。繼而看看窄小擁擠的出租房,家具簡陋,都不知道是從哪兒淘來的二手貨。
內心像被澆了杯檸檬汁,郝向明越看冷暗的出租房陳設,就感到越酸,自責壓在胸口,又重又悶。
「樂樂,對不起……」
他囁嚅著,緊緊抓住了薄薄的被子,好像這樣就能把冷暗受過的痛苦和委屈全數捏碎。
他想起了這些年,養父母是怎麼評價自己這個弟弟的——沒禮貌、沒教養、沒前途、無賴又難纏、精神變態、垃圾、社會渣滓——而他呢,卻只是安靜地聽著,懦弱地不為自己的弟弟辯護一句。
清楚他身世的人都一再地告訴他,他要做一個好兒子,他要乖乖聽養父母的話;因為是他們將他從清苦的福利院裡領出來,讓他過上陽光燦爛、風光無限的好日子的。
可是現在他不再在乎這些了,經歷了一年多沒有樂樂的煎熬後,他只想和這個他根本無法割捨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天塌下來,他也不在意了。
他翻開手機,上面有著上百通未接電話和幾百條未讀消息,都是養父母發來的。
「向明?你去了哪裡?馬上回家!」
郝向明想了想,回了一條:我找到我弟弟了,我要和他在一起。
然後就關了手機,也不管後續回覆是什麼。
他不想再做那個優秀聽話的兒子了。要是再把溫樂弄丟,他會受不了的。
郝向明簡單洗漱後,穿上了那件並不合身的衣服,揣起手機和錢包就出了門。
他要為樂樂買些東西,好好彌補這個他錯付了太多的人。
而冷暗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地想著郝向明,以至於外賣都錯送了好幾單,結結實實挨了幾頓罵。
躲在店裡避寒等單時,另一個他熟識,外號叫旺仔的外賣小哥對他說:「暗仔,你今天狀態不太好啊。」他比冷暗要大幾歲,是本地人,敦厚老實又熱心,冷暗跟他很聊得來。
「沒事兒,昨晚睡得不太好而已。」冷暗若無其事地回了一句,腦中不自覺地響起了郝向明操他時那低聲的呻吟「我好愛你……」,差點就硬了。
旺仔上下打量了一番冷暗,說:「暗仔你這外套不錯啊,新買的?看著挺貴。」
羽絨服上還有郝向明的味道,冷暗一下子就漲紅了臉,輕咳兩聲:「地攤貨,不到一百。」
旺仔半信半疑:「這麼好的地攤貨我怎麼碰不到?哪兒的,你給我說說,我也去買一件。」
冷暗不回答,站了起來,裝腔作勢地往取外賣的窗口走過去:「欸欸欸不說了,我去接單了……」
旺仔感覺莫名其妙。剛冷暗邊等單邊拉開衣服透口氣時,他無意間看到那冷暗露出的半截白皙脖子上有好幾個紅印子,他覺得這肯定不簡單。
等過了晚飯高峰期後,冷暗決定不送外賣了,直接回家。
他今天只送了十五份外賣,業績不行,都是郝向明害的,他要回去找郝向明算帳。
一定要趕他走,不然老子要窮一輩子的!
冷暗氣到恨不得把郝向明吃了,可心裡還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在用細細的聲音反駁著:不要,不要哥哥走。
冷暗就這麼咬著牙推開了家門,正想出聲大罵郝向明幾句,可話還沒到嘴邊,就被他硬生生給咽了回去。
房裡的一切,使得他要向郝向明算帳的想法煙消雲散──取之而代的,是目瞪口呆。
原本擁擠雜亂的小出租房被郝向明打掃得乾乾淨淨,地板鋥亮發光,椅子多了一把,廚具也都換了新的。原本洗得發白,都破了洞的舊床單被郝向明扔到角落裡當擦地布了,床上現在鋪著的是一條白色床單,乾淨又新鮮;床上整整齊齊疊了條羽絨被,被套顏色是冷暗最喜歡的淺藍。
但真正抓住了冷暗的心的,是郝向明正在往牆上貼的新的紙風車,它們被擺成了星星的造型。
冷暗看得眼睛發酸:是紙風車,他和哥哥都最愛的紙風車。
小時候在福利院,條件差,小朋友們都沒有什麼玩具。
哥哥溫安就會用紙給弟弟溫樂做風車,溫樂可以一直玩這個紙風車直到它破破爛爛再也吹不起來為止。然後,溫安就會再給他做個新的。溫樂的占有欲特別強,根本不許別的小孩碰哥哥給他做的風車,否則他會把人家揍得滿院哭著亂跑。
夏季晚上,福利院的屋子還是熱得像烤箱一樣根本沒法待,溫安溫樂兩兄弟就會跑到屋外,躺在草地上一起乘涼看星星。
「哥哥,星星上有什麼呀?」溫樂奶聲奶氣地問。
因為總是和福利院的小孩子打架,他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衣服也髒兮兮的,看上去像個小叫花子。
「不知道,也許會有人,像我們在看著他們一樣,現在也在看著我們。」溫安說。
「那你說爸爸媽媽也會在星星上面嗎?為什麼他們一直不來找我們?」溫樂扭頭看向躺在身邊的哥哥,眼神裡充滿了渴望,「我好想知道爸爸媽媽是什麼樣子的,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啊?」
在福利院的這些年,有哥哥的陪伴,他不至於覺得孤單,可是像所有孤兒一樣,他依舊渴望擁有爸爸媽媽,就像一朵蒲公英,渴望能有擁抱自己的一片土地。
溫安想了一會兒,弟弟的這個問題對於年紀同樣很小的他來說也非常難以理解,所以他只能老老實實回答:「我不知道,或許星星離這裡太遠了,爸爸媽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來到這裡接我們回家。」
「是嗎?」溫樂聽了很失落,「可是要多久呢,我真的好想見到爸爸媽媽啊。」
溫安敏銳地感知到了溫樂的難過,便翻過身和弟弟面對面,手臂搭在弟弟腰上,抱住他,安慰道:「弟弟不要難過,你還有哥哥,哥哥會永遠陪著你的。」
「嗯。」溫樂又開心了起來,瘦瘦的臉上浮現出天真爛漫的笑容。對溫樂來說,只要哥哥在,他的生活裡就有希望和光。
在福利院的日子,就在一個接一個地吹紙風車,一天又一天地躺在地上看星星中度過。紙風車和星星,從此成為溫樂生命中最美最閃亮的符號,也成了他和郝向明牽絆的象徵。
郝向明見冷暗回來了,站在椅子上笑:「你原來貼的都舊得發脆了,所以我就給你換新的了。」
郝向明的笑,像太陽一樣溫暖又明亮,讓冷暗那強行冰凍的心一點一點地軟和下來;又像一陣風,將他的怨氣一點一點地吹散開來。
「要幫忙麼?」冷暗脫下羽絨服,將腰包隨意甩到桌子上。臉色已經好了很多。
郝向明擺擺手:「不用不用,你辛苦了一天,先坐下好好歇著吧。桌子下面有個電暖器,你開著用來暖和暖和,沒想到這南方比北方還冷啊,真的太潮了……」
冷暗低頭往桌下一看,果然有一個膝蓋高的盒子,他拉出盒子打開,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真的是一個電暖器。
郝向明正好貼完了最後一個紙風車,滿意地看了看,然後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拍拍手,解釋:「你從小就怕冷,還是用電暖器比較好,別凍壞了骨頭。」
這電暖器是個名牌,白色,設計簡單大方,挺時髦的,看上去就很不便宜。冷暗問:「你花了多少錢?電暖器,還有這滿屋子的新東西。」
郝向明坐下來,見冷暗的手還凍得發紅,便自然地拉過來握在自己手中給他暖和,嘴上不在意地答道:「沒多少錢,都是該花的。」
被郝向明握在溫暖手心的一瞬間,冷暗的心像中了一箭似的,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想要被郝向明永遠握著,永遠都不放開。
「這樣對我,值得麼?」他問。
郝向明笑笑,不住地摩挲著冷暗的指關節和掌心,說:「為了你,什麼都值得。」
「隨便你。」冷暗偏過頭,不再看郝向明,「錢哪兒來的?」
「獎學金攢的。」郝向明嘿嘿笑著。雖然冷暗對他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可是昨天隔在兩人之間的那堵冰冷無形的牆,看來已經消失了。郝向明高興得每一個細胞都在雀躍似的。
「你可真厲害。」冷暗評價,「我餓了,要做飯,你把手收回去。」
「嗯。」郝向明應了一聲,手卻還是緊緊地攥著冷暗的手,完全捨不得放開,「要我幫忙嗎?」
「幫我炸房子麼?」冷暗諷刺地說,「從小到大,你下過幾次廚房?」
「一兩次?你忘了,那年情人節……」
「那你幫我洗菜吧。」冷暗打斷他,將手抽出來,走到炊具前開始做飯。
一開始郝向明確實在試圖幫忙,可是在他潑了一地水,又差點打翻了一碗雞蛋之後,冷暗為了保住晚飯,果斷將郝向明摁回了椅子上並警告他遠離炊具。
「我告訴你,我就這麼點存貨,」冷暗豎起手指威脅他,「你要是把這些菜都潑地上了,你今晚就出門喝西北風去。南方的西北風,水分多,管飽。」
郝向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應了聲嗯。
忙活了大半個小時,冷暗最終做出了兩菜一湯的簡單晚飯。此時已經快晚上九點了,聞著滿屋子的飯菜味兒,兩人都是饑腸轆轆。
「樂樂真是心靈手巧。」郝向明豎起大拇指誇獎,臉上還有幾分幫不了忙只會壞事的羞愧。
冷暗給兩人都盛了米飯,將一碗堆得高高的飯放到郝向明面前,說:「吃吧。」
「嗯。」郝向明率先動了筷子,夾起一塊肉,卻不放在自己碗裡,而是夾到了冷暗碗中。
「你最辛苦,你先吃。」他說。
冷暗瞥了他一眼,不說什麼就接受了。
從小到大,只要兩人一起吃飯,郝向明總會給冷暗夾菜,讓冷暗先吃。冷暗吃得開心,郝向明也就開心。
有些習慣,如同上癮一樣,一旦形成,就再也戒不掉,彷彿一旦停止,整個人就不對了。
「今天工作怎麼樣?送外賣累不累?」郝向明邊吃邊問。即使很餓,他吃起飯來也是慢條斯理,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培養出來的模範小孩,相比之下,狼吞虎嚥的冷暗就要粗魯許多了。
冷暗的筷子一頓。本來剛回家的時候,他還挺生氣的。因為郝向明,自己這一天送外賣送得心神不寧,跑單費也沒能掙多少。可是他又一想,這能怪郝向明什麼,到頭來還不是自己胡思亂想,把這氣撒到郝向明身上,算得了什麼?
「一般般,沒掙多少,不過也夠花了,大過年的,打工的、上班的都回家了,自然不比平時能跑的單多。」冷暗見郝向明又要給自己夾菜,迅速伸筷按在郝向明的筷子上,「夠了,別夾了,我吃不了那麼多。」
郝向明不聽,從下往上抽出筷子繼續給冷暗夾菜:「不行。你要多吃點,你太瘦了,我看著,」郝向明頓了頓,聲音開始發顫,「心疼……樂樂,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樣,你以前多愛吃啊……」
「閉嘴,吃飯。」冷暗將臉埋進碗裡,大口大口地扒著飯吃。他的胃開始痛了。但他怎麼可能告訴郝向明,自己吃不下飯,頻繁胃痛是因為他曾經在三個月的時間裡,每天都在催吐,以至於被胃病纏上了身。
郝向明看著冷暗的樣子,也只能輕輕嘆口氣,沒有繼續問下去,默默吃起飯來。
白天,郝向明在懋城街頭閒逛購物時,他就一直在思考,到底是因為什麼,才導致樂樂離開繁華的燕城,來到這灰撲撲的小城市裡過日子,做著一份既辛苦又掙不到多少錢的活兒,窩在又小又冷的出租房裡受苦。
在冷暗離開的這一年多,他問過幾次自己的養父母「弟弟去哪裡了,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了」、「是不是你們對溫樂說了什麼」。因為他的養父母,一直都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弟弟,也不允許自己和這個弟弟有交集。
「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郝先生和郝夫人總是這樣教育郝向明,「你們只是長得一樣,僅此而已。」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哪是他們說說就有結論的?他們從還是受精卵時就在一起了,一起誕生到這個世界,手把手在清苦的福利院裡熬過艱難的歲月。他們的牽絆是永遠斬不斷的。
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實際反對過養父母的說法和做法,戴著一副乖巧懂事的面具和他們和睦相處著,獨自忍受見不到弟弟的痛苦折磨。
他自己,其實說不定,就是冷暗逃離燕城的罪魁禍首之一。
或者,連之一都能省略。
而他所受的幾百個日夜的相思之苦,都是罪有應得。
吃完飯後,郝向明幫著收拾餐桌和洗碗。
冬天的水很冷,凍得郝向明的手發紅,他洗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便停了一會兒將手抹在衣服上緩一緩冷意。
「凍?」冷暗站在他一旁問,「那就一邊兒去,讓我來洗。」
「不不不,我洗。你做了飯,我就該洗碗,這樣才公平。你坐著,去烤烤電暖器。」
郝向明說完,深吸一口氣,給自己好好鼓了鼓勁,加了加油,咬著牙忍著冷繼續洗碗,一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樣。
冷暗忍不住揚了揚嘴角。
受不了還逞強,傻缺。冷暗心中暗罵一聲,然後坐到電暖器前取暖。
這電暖器果然非常有用,以往又濕又冷,待多久就能抖多久的小出租房此刻溫暖如春,衣服和被子上也沒有了那種濕噠噠的觸感,乾爽得讓人身心愉悅。
郝向明終於齜牙咧嘴地洗完了碗,迫不及待地坐到了冷暗旁邊,伸出一雙凍得通紅的手就要烤電暖器取暖。冷暗看了一眼,將郝向明的手拉過來,用自己的衣襟擦。
「先擦乾再取暖,不然容易生凍瘡,南方不比北方。」冷暗仔仔細細地擦乾郝向明的手,將自己的椅子往旁邊挪了挪,示意郝向明坐到電暖器的正前方,然後將郝向明的手推到電暖器前,「現在就可以了。」
郝向明一直靜靜地看著冷暗做著這一切,手和心都一點一點地暖了一度又一度。
「樂樂,你真好。」
冷暗暖和著手,沉默了很久之後,才說了一句:「其實,你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