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岳母的生命課堂
「哎呀!媽,妳不是都把指甲剪收在這個抽屜裡的嗎?怎麼找不到了?」難得春節假期陪太太阿芳回娘家,許久不見母親,阿芳端了盆熱水,打算幫岳母修剪指甲。
事到臨頭卻找不到指甲剪,阿芳翻箱倒櫃,不免找出火氣來,念了岳母幾句。「怎麼東西都到處亂放?」阿芳翻出了一包已經過期的餅乾,「這不是我上次回家買給妳吃的嗎?怎麼會藏在這裡,都過期了!」
岳母坐在沙發上,挽起了袖子,將雙手浸泡在熱水中,做慣了農活的雙手外表看起來便與常人不同,關節粗大變形,指甲泛黃厚重猶如甲殼,每次修剪都要將指甲泡軟化了才剪得動,想到媽媽多麼辛苦扶養她長大、供她讀書,阿芳幫岳母剪指甲,都會忍不住哭出來。
但這也不妨礙她叨念岳母,可能是年紀大了,岳母特愛藏東西,買給她的零食、保健品,或是家裡的遙控器、拖鞋等等,最後都會出現在奇怪的地方,器具用品倒還好,食物常常放到過期浪費了,可問起岳母,她總是矢口否認,就像現在:
「我不知道,應該不是我喔!」岳母眼神懵懂如孩童,像是不明白阿芳在說什麼。
「不是妳難道會是阿弟嗎?」阿芳沒好氣地說。
「可能是喔!」岳母竟還贊同了阿芳的說法。
岳母不說還好,一聽到她這麼說,阿芳立即放下了手邊的工作,站起身來正色道:「媽,妳不要什麼事都推到阿弟身上,他已經很辛苦了,我這次回來看到他臉色很不好……」
「好了好了,」眼看氣氛不對,我連忙打圓場,「阿芳,妳不是要幫媽剪指甲嗎?水都快涼了。」
「啊,對對對。」阿芳懊惱地看了一眼岳母,繼續回頭找指甲剪去了。
就在阿芳找到的歡呼聲中,二舅子阿賢臉色蒼白、搖搖晃晃地從外面走進家門,我看著實在不對勁,關心地問他:「阿賢,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昨天回到阿芳娘家,我看見阿賢就嚇了一跳,我和阿芳工作繁忙,又遠在台北,逢年過節才有機會回口湖鄉下探親,但短短幾個月不見,阿賢人消瘦了一大圈,用餐也吃沒幾口就下了飯桌,想到小舅子和岳父因病離世也不過三五年的光陰,我心裡委實擔憂,也準備在家期間好好和阿賢談談,勸他去醫院做個檢查。
沒想到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阿賢便說:「姊夫,我想去醫院。」
我不禁要問個究竟:「阿賢,你老實說,你到底怎麼了?你是不是病了?」
阿芳著急地上前關切,「對啊,阿弟,你哪裡不舒服?」
阿芳在家中排行第三,上有一對兄姊,下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只有她這個二弟沒有結婚,承擔起照顧爸媽的責任。因信任這個兒子,岳父退休時,就將退休金全權交給二舅子管理,為此,我那大舅子還頗有些怨言,時常向二舅子伸手要錢。我雖不認同,但這到底是太太娘家的家務事,我也只能不置可否。
阿賢囁囁嚅嚅,最後終於坦承:「我一直在血便,有好一段時間了……」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是大年初三的下午。
*
我後來在想,阿賢的病之所以拖這麼久,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想活了,因為活著太累了。可是他心底深處又存著一股求生的本能,才會在看到我和阿芳的時候,向我們求援。
帶阿賢北上住進林口長庚醫院接受治療的期間,我們才知道,這些年來阿賢為了養家欠下許多債務,甚至還跟地下錢莊借錢。
當年岳父的退休金僅兩百多萬,其中一百多萬給了大舅子買房,剩下一百多萬要負擔兩個老人和大舅子一家的生活費,能用個幾年?阿賢自己從事保險業,收入有限,兩個老人在家種田,也沒幾個錢。而大舅子夫妻倆都沒有工作,今天小孩要讀書、買車,明天大舅子自個兒突發奇想創業賣檳榔等等,都是跟阿賢拿錢,阿賢沒錢,只好去借。
長久以來,阿賢過著工作、賺錢、還錢的生活,太辛苦了。而父親和小弟的接連離世,成了壓垮阿賢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和阿芳不是不想責怪阿賢糊塗,但更重要的是讓阿賢安心治病。檢查出病因後,醫生私下告訴我:「一般到了肝癌末期,病人的時間剩不到兩個月。」但我們根本不願意相信,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沒得治了?於是下班後除了來醫院看阿賢,我們就是拿著他所有的病歷資料到處尋方問藥。
阿賢倒是坦然接受了時日無多的事實,他說他早買好了保險,不用擔心他留下的債務。他說:「姊夫,拜託你,你書讀得多,又有能力,你幫我把理賠金拿去還債吧,這輩子我誰也不欠……」
我看著這樣的阿賢難過得說不出話,但我明白這是不行的。一來我只是姻親、是外姓人,二來我和阿賢是平輩,我無權處理阿賢的遺產。
台灣傳統社會裡有句俗諺:「天頂天公,地下母舅公。」家族裡,舅舅的地位崇高,說得上話。我請來了阿芳阿賢姊弟倆的舅舅舅媽作為見證者,趁著阿賢意識尚清醒,交代了一應後事。
此後阿賢幾次病危,反覆進了ICU,我們都知道,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有一天晚上,阿賢大出血,醫生護士緊急將器材推進病房搶救,地板上盡是阿賢吐出來的血。我守在病房外,不停地打著電話通知阿賢的兄弟姊妹。
大舅子接到消息,竟然回道:「唉!文雄啊,現在已經很晚,沒有車了。」
「可是大哥,阿賢他可能……」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天一早就搭車過去。」
都到了這種時候,還說什麼沒車!你家裡明明有兩台車,開車過來見弟弟最後一面有那麼難嗎?不過是推託罷了!
但他總是我太太的大哥,我不好和他撕破臉,只能勉力勸上一勸,他不聽我也拿他沒辦法。
阿賢在插管之前,還喃喃問著:「哥哥來了嗎?哥哥來了嗎?」
我安慰道:「大哥在路上了,阿賢你休息一下,大哥很快就來了。」
可是一直到阿賢陷入昏迷,也沒能見上他大哥一面,對他說:「哥,媽媽以後就交給你了。」
正如醫生所說的,從大年初三到阿賢走的這一天,還不到四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