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書頁與筆端之間
讀書大抵是件容易的事,逐字逐句一行接著一行,一篇接著一篇,一本接著一本,從手到眼進入心,任由文字帶領悠遊,沒有懸念地讀罷之後,闔卷時刻或許評論在即,碰到喜歡的作家猶如遇見喜歡的人,化身鐵粉追逐每一本他寫的書,膜拜啃噬囫圇他每一個文字下肚。
多麼簡單的幸福啊!順手拈來享受別人的思想與創作的情節,入魔的瞬間一如找到最大的信仰。
而信仰的創造者,不管是書寫他者或書寫自身,是一種陳述與對話,呢喃與揭露,書寫者我本身,是誠然的存在,自我意識的進行,企圖與眾多第三者微妙的交流。
那麼,介於讀者與創作者之間的人,他是擺渡者,擺渡內在豐饒與視線喧囂的河道。
當我親炙河道之水深,書寫書寫者之書寫,於是深知──讀人,沒那麼簡單,一如靜水深流。
說是靜水深流,我總是汗顏。幾乎是旱鴨子,游泳技術比之幼稚班,雖以此為業並深愛文字,仍好欽佩能在藍色水流中優游的人;字句如水流,能在字海裡優游,還能游得出一面海,海裡的遼闊深遠或者陰冷險峻,只有獨游其中的人才能領會。
而我何其有幸,能有與這些書中泳將展開深談的機會,每一次訪談,我都懷著雀躍而小心翼翼的心情面會他們,並且謹慎記下兩小時談話之間的種種情緒感觸,寫下眼前對象暢談其字海人生的一種意味深遠的穿越,即使有幾次是透過螢幕face time。
記得那是疫情期間,沒辦法面對面訪談的折衷方法,透過螢幕遠距離訪問作家小野。
是小野耶!從高中時期就慕名的作家。這次是第二次訪問他了,在四十年前,我以高中校刊社小記者的身分見到他。當時他已經是文壇的當紅炸子雞,而小記者自詡文藝少女,哪知人生何處不相逢,四十年後的再訪,文藝少女已經過人生山山水水,而作家小野已經寫超過一百本書。
螢幕面前的人生穿越,感覺小野本人比想像中更和氣可親,侃侃而談他的人生、他對父母的情感、他的寫作熱情,而我好像是心理醫師,不小心開了樹洞,在螢幕的彼端深受感動的我,手忙腳亂地收拾緊張的情緒,寫著字跡凌亂的筆記,小野的談話中那些人生抵達或是初心的回歸,藉由他的聲音穿透過電腦螢幕,一種透明清晰的傳達,不需要仰望的角度,卻像是在山林裡聽到的神秘乍響,我似乎讀懂了在文壇撒野的作家超過一百本書寫作的初衷。他,是蛹之生,他,超越蛹之生。
文藝少女讀不懂《蛹之生》,現在的我,讀懂了《蛹之生》。一切皆因緣,冥冥中的神祕力量把高中的我再次帶到小野面前,再次續緣。
這種神祕的穿越感覺,形成我在讀書與寫作之間的一種神秘跳接。在朱嘉漢《最好的情況下》書中,某一段文字是這樣的:「故事並不消滅孤獨,亦非就此建立永恆的聯繫,而是讓我們在各自的孤獨中,感受到聯繫……」
因此當我專注孤獨地將謝一麟的採訪稿寫好之後,經常性地Line 給編輯先生說:「交稿!」的同時,我輕鬆地泡一杯咖啡,繼續捧讀寫稿之前的閱讀,我在黃小黛書中讀到她寫謝一麟:「他說話的聲音細微如蚊,動作平緩,當人們滔滔不絕時,他靜默無聲……掛著一股靦腆特有的神情……」
有那麼0.1秒的速度,我被她的文字以八百萬伏特的電力電到啞口無言,因為,那正是我採訪完謝一麟之後沒有訴諸文字的私感覺,黃小黛替我說出來了,而她應該在天上微笑著。這種感覺,應該就是朱嘉漢說的:「在各自的孤獨中,感受到聯繫。」而這聯繫,是多麼的神秘。
這就是我在讀書與寫作之間的一種神秘跳接。不是第一次了,我總是在現實世界與文字世界中的神祕跳接相遇,在人與書的奇妙因緣中相遇,感謝那些神秘,我愛那些神秘。
在替國家圖書館的《讀人》專欄撰寫人物專訪前,我曾替母校曉明女中出版的《天涯芳蹤:五十位曉明人的生命故事》擔任主編,採訪過的幾篇文章也一併收錄在本書中。那些採訪的時光中,印象很深刻的其一,是陪伴著一個失去愛兒的傷心母親流了一個下午的眼淚,後來她勇敢地收拾顆顆淚珠,在花草植栽的療癒中走出傷痛,並且出版植栽相關書籍,晉升作家;相當怕狗的我,在另一次採訪流浪動物緊急救援小組的愛狗學姊時,一進她家門,幾隻大型獵狗圍繞著我,牠們的靠近嗅聞與低鳴,都差點叫我嚇到尿失禁,在顫抖中完成的採訪文,同時博得學校修女的讚賞,那些驚怕才有了意義與回饋。
書中另一小部分,是我對於地方與城市建築的文化資產淺見。會涉入文化資產的領域,完全是美麗的意外;之前書寫的《尋找,天外天》一書,是一本關於家族與自身根源的探尋之旅,有緣接觸老屋與文化資產的記憶與守護。緣於關心,之後與羅菀榆小姐合作有關「歷史的回眸」的計畫案撰寫,中間的三段採訪專家的文章,我將撰寫的部分獨立出來,放在本書中。
文章所謂讀建築,是讀建築背後所象徵的城市紋理,以及建築本體所承載的文化意義。試圖探討──文化,有價嗎?當我們走進「一棟歷史」,它回你一眼古老的曖曖之光,在斑駁的牆柱中呼吸,我們能感受到歷史的溫度,用有價的手段留下一段無價的記載與歷史,有多少人會珍視?
在三棟建築的探尋與採訪專家學者中,了解有多少方法與法令依據,能支持人們擦亮一段共同回憶或重新召喚共有的認同。
從人物專訪到地方書寫,於我而言,猶如突然打開的縫隙,故事透過縫隙的一絲光線糾纏著我,我在人的故事裡發現地方的回憶,城市歷史裡有人生活過的軌跡,人與城市,足跡與回憶,一步一印記。
採訪的工作讓我成為書寫的人,我書寫書寫的人以及跟書寫有關的人,每回採訪最後,我總愛問受訪者一個問題:「閱讀或者書寫,對您來說是甚麼?」回答的人,總是謹慎但帶著一種深刻的微笑:
蔡銀娟說:「透過別人的跌跌撞撞、別人的生命歷程,讓我去思考生命,思索人生,解鎖生命存在的價值。」
謝一麟說:「這是美麗的意外。」
詹慶齡說:「閱讀是向自己的靈魂招手。」
書店已然不在的新手書店老闆鄭宇庭說:「那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詩人李長青說:「每一首詩,每一段閱讀,都是對世界的回應。」
廖振富教授說:「閱讀可以開啟心靈視窗,照亮生命,安頓自我。書寫則是人生探索,反芻與尋求對話的可能。」
劉克襄說:「將自然環境的接觸經驗、我的文化理念、博物學的知識甚至於我的生活感悟,透過地方美學書寫將其詮釋出來,與更多的人產生對話與連結,生活有另一種可能和美好。」
你問,我呢?對我而言閱讀與寫作是甚麼?
冊頁是靈魂的翅膀,我在書頁與筆端之間,感受神秘跳接的喜悅與生活的重要信仰與意義。
我的居所前,是一條陽光充滿時安安靜靜的溪流,兩岸種滿苦楝樹,樹子掉落在水流裡,透過光線的折射像是一顆顆閃爍的鑽石,這一條靜水,深流上的鑽石,猶如我採訪過的作家與他們書中的字字珠璣,我在這條河流裡找到最深的信仰。
二〇二四年 於南屯麻園頭溪畔
推薦序
這是一個你意想不到的轉接頭
宜芳書稿從春天走出來!台北近日的春天,氣溫多變,乍暖還寒;然而閱讀宜芳的書稿是一種春天,讓人沒有忘記冬季的嚴寒,不會忽略夏天將來的熱氣,當然也不會忘了此身置於驚蟄後將充滿生機的春季──一如生命縱有諸多磨難,同時不能遺忘奮起的力量。這也許是宜芳採訪各個領域人物時的初衷。
認識宜芳起因於本書收錄的〈天外之天──百年劇場的消亡全紀錄〉一文主角「小魯」,也就是天外天劇場的原主人吳子瑜先生。我在進行國民黨不當黨產研究時,發現了吳子瑜先生將投注畢生心血創建的天外天劇場易手,只為了修繕後來成為不當黨產的台北梅屋敷的故事。研讀台灣文史時常有的不平與無奈油然而生,我決定把這段故事寫入當時籌劃出版的書籍,書籍完成後,我在台中的一場演講中遇見了宜芳,作為吳家的後代子孫,她多次對我說起作為家族的一分子,面對這幢與台灣歷史緊密相連的重要建物,卻無法挽救的無力與哀傷……然而,我感覺到歷史固然有無法彌補的缺憾和不能重來的殘酷,宜芳的文學才華生出了與之對抗的生命力,還是留下了點什麼,啟發、點燃了些什麼。這些「什麼」匯流入這本《讀人,沒有那麼簡單》,的確並不簡單。
宜芳總是微笑的。她的微笑並不是要向世界展示她的美麗,而是一種從容的理解、懂得,所以不帶評語地用她的微笑來面對生活,同時以她的文字來記述她的所見所聞,甚至是建構她的文學堡壘(喔!是的,大家可以期待,她也寫小說),這本散文集便是她微笑的集合點,召喚了過去數年間她曾採訪過的人物到來,與讀者相會。宜芳的訪問高明之處,在於讓各領域的採訪對象說出心底事,分享生命經歷,使細心閱讀的讀者即使未能親見本人,也能透過文字參見這些各在一方找到安頓身心、對特定議題欣然以赴的人物風采;另一方面是,即便訪問的是這些值得記錄的人物,然而宜芳自己的閱讀經驗、生命體會已悄然參與其中,增加了訪問的深度與趣味。因此宜芳這本書不只是單純的採訪稿,而是她將採訪內化為文學作品的體現。
這本書還有一個彩蛋等待著讀者閱讀時發現──除了讀人,宜芳也帶領大家讀「空間」。這是宜芳在思索天外天劇場、家族源流而接觸文化資產保存之際所迸出的火花,她意識到建築的存在與歷史血脈相連,以及人在其中生活帶來的痕跡自會成為故事的秘密,因而她自願成為說故事的人。此刻,宜芳從講人的故事轉而訴說空間的傳奇,我們更能發現她是一個如此熱愛書寫的閱讀者,不同的題材絕非阻礙,宜芳總能找到那隱微的出口,為自己以及讀者鑿洞引光。
我在讀完這本書並為它寫下序文的當下,正是讀者即將開始閱讀本書的起始。我想,你終會發現,在這個各樣電器用品、3C 產品皆有不同接頭的時代,宜芳的書寫成為一個你意想不到的轉接頭,因為你的閱讀而接上了,文學的繆斯和靈光,順勢流洩到你的眼前。
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鄧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