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是北京一年中的最佳季節,對於秋高氣爽這四個字, 北京人體會最深,不管這一年的夏天有多熱、多悶、多潮濕, 只要一立秋,感覺立刻不同,皮膚不再粘粘呼呼,渾身都清爽了,連喘口氣都痛快得多。蔣桃麗很喜歡北京的秋天,每天幾乎都是陽光明媚,但並不熱,一陣秋風吹來,心情格外舒暢。可是今年這個金色的秋天,卻給她帶來了想像不到的苦惱,本來爸爸媽媽說好立秋以後要到北京來看她,所以這個暑假她沒有回上海,八月以來日盼夜盼,就盼著爸爸媽媽的到來,想趁沒開學的時候,多陪他們四處走走。
在北京呆了快兩年了,她對這個城市已經比較熟悉,早就計劃好要陪他們去長城、頤和園、故宮、北海、景山、天壇等旅遊勝地逛逛,還想帶他們去全聚德吃北京烤鴨,到東來順涮羊肉,去東安市場看看北京的各式特產。一家人已經好久沒一起玩了,想到這些,她真是急不可待,天天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立秋,下星期他們就要來了。但沒想到昨天一位遠房姑姑從上海出差回來,給她帶來了一個口信,說她爸爸媽媽暫時不能來北京了,也沒講什麼原因。她很納悶, 問姑姑他們身體怎麼樣?她說看上去不錯啊,那為什麼變卦了呢,姑姑也不清楚。
桃麗心想:「自從爸爸工作的那間外國公司撤走之後,他一直沒有工作,只是在家裡幫人家翻譯一些文章和書稿,除此之外就是在教會做義工;媽媽在圖書館工作也不會忙得走不開的呀,什麼使他們改變了計劃呢?她知道爸爸媽媽是很想念她的,而且總想來看看她就讀的這個舞蹈學校的學習環境如何,以前爸爸曾答應過她,在這裡學習一段時間之後就送她去法國深造。去年寒假她回上海的時候,爸爸還說過要想辦法先讓她去香港探望外婆,然後再從香港去法國,並囑咐她不要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情。現在一年過去了,不知爸爸是如何安排的,她正想趁他們來北京時問問呢。
老實說,她覺得在這裡接觸的劇目不夠多,能學到的東西已經很有限了。雖然聽說將來會有蘇聯專家來,但他們是俄羅斯學派,跟她在上海的法國老師教的未必一樣,她渴望到法國去學習更多的東西,為什麼在這關鍵時刻,爸爸媽媽不來了呢?「昨天發出的信最快也要下星期到上海,等他們回信起碼得一個星期之後,哎!真急死人了。算了,急也沒用,不想了、不想了。」
這是個星期天,下午五點鐘她要去火車站,接從香港回來的陸含笑。老同學多年沒見,現在含笑也來北京上大學了,她非常高興。這些年在學校她沒有什麼要好的朋友,不像小時候她們四個小學同學的友誼特別單純,那時她們說她是尖嘴姑娘,叫她小辣椒,那是一種愛稱。可是到了這裡,同學間似乎客客氣氣,卻少了一種親切的幽默感,開始她很不習慣,後來發現玩笑是不能隨便開的。有一次她跟馮小蘭開玩笑,說她那張圓臉好像個臉盆,馮小蘭不但沒笑,還很生氣,兩天都沒搭理她。過了幾天馮小蘭笑她不會洗衣服,像個千金小姐,分明是諷刺她,此後她認真地學習用搓板洗衣服,不想別人取笑她。
也許因為她的背景和大多數同學不同,也許因為她的性格和生活習慣跟別人格格不入,總之在這裡她覺得沒有在小學的時候那麼愉快。老師對她倒還不錯,由於她在上海時從小就學芭蕾,比起其他同學,水平顯然高得多,加上她會彈鋼琴,音樂素養好,跳起舞來節奏感和樂感都非常棒,身材和形象又很突出,老師們都覺得她是一個跳芭蕾舞的好苗子,有望造就成為第一女主角,加上她很努力刻苦,老師們比較喜歡她。可是老師越欣賞她,同學們就越疏遠她,她也不在乎,只是到了週末,人家三三兩兩一起上街去玩了,剩下她一個人在宿舍不免有點孤獨。這回好了,含笑來北京上學,她就有伴兒了,所以今天她本來很高興要去接含笑,可是昨天得悉爸爸媽媽不能來北京,弄得她有點心緒不寧。
下午四點不到桃麗來到了北京前門火車站。當她走入大堂時,正好有一列火車到站,許多人從閘口出來,她閃到一旁, 準備等人走了以後,去指示牌看看含笑的火車會停在哪個站臺。忽然有人在她的背後叫她的名字:「蔣桃麗!」她一回頭,看見爸爸在美國留學時的同學蕭劍光叔叔迎面走來。
「蕭叔叔,好久不見了。」
「小辣椒,你是前年來北京的,而且去年考上了舞蹈學校,對嗎?」
「您怎麼知道的?」
「你爸爸告訴我的。」
「您怎麼來北京了?」
「我是來開會的。你來火車站幹什麼?」
「我來接陸含笑。」
「哦。你是來接她的,我也是。」
列車即將進站,含笑早就站在車門旁的窗口望著外面,只見一片片收割完了的麥田和正待收割的玉米地,一個個村落和一排排矮屋子,都被拋在後面,眼前出現了一座古老的城門樓,京城已近在咫尺。列車開始減速,北京站三個字映入眼簾,她的心情既興奮又有點不安,興奮的是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中國的心臟―首都北京,她人生道路的新起點。不安的是不知有沒有人來接她。她從香港回來升學,先去上海看了外婆,見到爸爸的老朋友蕭劍光叔叔,他正要去北京出差,便托他告訴在北京工作的大姐她到達的時間。不知道他有沒有聯繫上大姐,也不知桃麗有沒有收到她的信?如果她們都不來接她,那怎麼辦?正想著,火車已經停了下來。她隨著人們往車門走去,忽然看見一張有點熟悉的面孔。「蔣桃麗!」桃麗站在車門口,高窕的個子一眼就能看到。含笑鬆了一口氣,急忙下車一把抱住了她,在這陌生的地方就像看見了親人,「桃麗,你長得更高、更美了。」
「含笑!」
「啊,蕭叔叔您也來接我了。」
「我怕萬一你大姐沒有空來,你人生地不熟的。」
「真謝謝您,蕭叔叔。」
「含笑,你也長高了,不過還胖了些,我都快認不得你了。」桃麗親熱地挽著她的手。
「七年了,我是1948年去香港的,整整七年了呀,太好了,咱們又在一起了。」
「是啊,我就等著你來呢。」
「我還怕你暑假回上海去,沒收到我的信呢。」
「蕭叔叔,您什麼時候開完會回上海呀?」桃麗問。
「下星期。」
「那如果您見到我爸爸媽媽,請幫我問問,他們怎麼不來北京了。」
蕭劍光見她很失望,看了她一眼,好像想說什麼。但只說了:「好的。」便轉身對含笑說:「含笑,你入學後,我會去戲劇學院看看你。」
「好的。」
「那我先走了,一會兒還有點事情,你們倆好好聊聊。桃麗,你告訴她怎麼坐車去她大姐家。」
「我會的,您放心。」
「那再見了,蕭叔叔。」含笑說。
蕭劍光走後,含笑高興地問:「你怎麼樣?一定很開心, 一切如願。」
「我?也不見得…」
含笑覺得奇怪,正想問她,聽見背後有人叫她。
「含笑,你到了,哎呀,我們遲到了。」
「大姐!」
「五年沒見你了,長高了,來認識一下,這是你姐夫徐春生。」一個中等個子,戴眼鏡的男人向她伸出手來:「歡迎你回到祖國來。」一句像外交辭令的話,使含笑不知說什麼好, 只好跟他握了握手。
「累不累?」大姐摸摸她的臉,還是那麼親切,可是看著她一身藍色的人民裝,齊耳朵的短頭髮,卻有點陌生。
「這是?」大姐問。
「蔣桃麗呀,她在舞蹈學校學習。」
「蔣桃麗,你長大了,你們老同學又見面了。含笑你坐了兩天火車夠累的,先到家裡休息休息。」又對蔣桃麗說:「你也到我們家去坐坐吧。」
「不了,改天吧,等含笑安頓好以後,我們再聯繫。」
「那好,是呀,你爸爸媽媽怎麼不來了呢?」含笑問。
「誰知道?」
見桃麗不太開心,想問她怎麼回事,大姐和姐夫已經在幫她拿行李了,她只好對桃麗說:「我會去找你的。咱們再慢慢聊。」
「好的,再見。」桃麗擺擺手走了。
節錄自 夢斷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