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歌青陽（增訂版）

▌第一章　初升的太陽

　　一

　　混沌初開，我赤身裸體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曾努力去尋找我出生時與眾不同的跡象，但是沒有結果。我出生時既沒有現霹靂紅光，也沒有帶通靈寶玉。我曾仔細地追問過母親，在我出生之前她做過什麼瑞祥的夢。母親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這令我有點失望。
　　據母親說，我剛到人世無聲無息，差點嚇壞母親。給我接生的那個五十多歲枯瘦如柴的接生婆倒提起我的雙腳，在我通紅的屁股上狠拍一巴掌。「哇」的，我哭出聲來。一哭就不肯停息，聲震屋宇。聽到我洪亮的哭聲，母親長松一口氣，疲倦的臉上露出笑容，向接生婆投去感激的目光，在心裡慶倖一個時辰前對她的挽留。
　　仲秋夜，天空的月亮又圓又大，漫漫清輝灑落在綿延起伏的紅土地上。一個時辰前，在這間泥坯灰瓦的平房裡，我的母親靜靜地躺在床上。她挺著孕肚，預產期已經過去，此時的我彷彿依戀著母親溫暖的子宮，對外面的世界還有些畏懼遲遲不肯出生，這使母親感到不安。接生婆已經守候多時，她略顯疲憊不耐煩，又到母親身邊檢查了一遍，聽一聽摸一摸，起身說：「還早」。她收拾起她那永不離身的小背箱要走。箱子漆面斑駁，一個紅十字卻很醒目。
　　夜深人靜，母親挺著沉重的身軀，對接生婆懇求道：「你別走，孩子要是出來，你不在，半夜三更，我到哪裡叫你」。我的父親不在家，他此時還在外面工作。父親是個鐵路工人，他的工作不分晝夜。火車日夜不停地在鐵路上賓士，車輪滾滾在鐵軌上不停地運轉，鐵路工人節假日也沒有休息。母親預感到她的小兒子今天晚上一定會出來，望著窗外明亮亮的圓月，今天是個不尋常的日子。
　　接生婆猶疑一會答應留下來，她在母親床邊的一張單人竹床上鋪開母親為她臨時準備的被褥躺下休息。萬籟俱靜，世界都在期待。終於，子夜的星辰灑下迷人的光輝，照亮了小屋杉木窗櫺。自盤古開天又石破天驚，我出世了。
　　西元一九五六年，我出生在古稱江南西道的一座新興小鎮上，簡陋低矮的土坯房比耶穌降生的馬廄好不了多少。一個女孩子走進房間，她是我的姐姐，今年九歲，端來一碗紅糖煮雞蛋，恭恭敬敬遞給接生婆。
　　接生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過盛著糖水雞蛋的碗，嘴唇顫抖著，嘟囔一句：「第一百個了」。她吃了一百碗喜蛋。那時，小鎮上還沒有一所像樣的醫院。給產婦接生都是一位年紀很大的名其曰衛生員的接生婆。人們經常看到她瘦小的身軀挎著小藥箱走街串戶普度眾生。憑著她的熱心和經驗，我平安地降生了。
　　後來，這位接生婆又幫人世間收留下幾個嬰兒，據說是八個。在她幾十年腥風血雨的生涯，一共為這個世界接生了一百零八個嬰兒。這正好與一部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一百零八好漢相符。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不過這一百零八個嬰兒，除了我有點來歷，其他的嬰兒只是偶然落入這位接生婆之手，恰巧數字相合，事後證明他們都是平庸之輩，絕無半點天罡地煞之氣。那部古典小說寫的是中國一千年前大宋王朝的故事。小說中放走妖魔的人叫洪太尉，是宋朝裡的大官，相當於我們現在部長級幹部。說起歷史上的趙宋王朝，中國老百姓人人都知道精忠報國的嶽飛就是被宋朝一個叫秦檜的宰相害死的。據歷史學家們說，那個宋朝在中國歷史上還是比較寬容的呢。可想而知，中國的封建歷史是多麼的嚴酷。
　　上蒼賦予我黃皮膚黑頭髮，我始終心懷恩義，感謝那位幫我出世熱心的老婆婆。老婆婆默默無名，很快遭人遺忘。就是她親手接生的那幫忘恩負義的傢夥，恐怕沒有誰記起她，唯有我至今仍在默默地敬祭悼念著她。
　　接生婆一記巴掌，將我從困厄中驚醒。我放開喉嚨，唱出人生第一支悲歌。我已記不清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如何。不過，據母親說我的哭聲很是悲傷，四蹄翻蹬，似乎已經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冷暖炎涼。都說哭泣是嬰兒的語言，那麼，我的哭聲正是為了將來的坎坷生活，為了人生的苦難歲月，而呼喊，而高歌。事實證明，是這樣，我的一生就是由那第一聲哭泣定下了人生的音符和調式。如今，我在人生旅途寂寞地走過幾十個春秋。古人雲：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而立之年未立，不惑之年還充滿幻想，知天命卻從不肯向命運低頭。我抑塞磊落，曾寄希望於那樣一種力量，如半世紀前那重掌一擊，將我從困頓中警醒。
　　我的名字叫孟昕。這是我那只念過小學的父親給取的。我的父親是一個鐵路火車司機。在我出生那個秋日美麗清爽的早晨，父親開著一列長長的火車風馳電掣趕回家。他跳下機車，身上滿帶著煙塵、油漬、汗水，一路流光，大步跨進家門。他奔到床前，俯身將我捧在手上。父親身上散發著一股濃濃的氣味，是火焰和男子漢的氣味。這股熱火火的濃烈的氣味，直沁入我肺腑，足足讓我窒息了三十秒鐘，咧咧嘴我放聲大哭起來。此後過了二十年，命中註定地我頂父親的職當了名鐵路工人，時常滿懷豪情一身塵灰油漬，汗水淋漓地重溫父親最初帶給我的這股粗獷豪邁的男子漢氣味。
　　當年，那個彪炳千古的清晨，父親將我托在他那雙粗壯的臂彎裡，仔細地端詳我紅撲撲的小臉蛋。小鼻子，小眼睛，厚嘴唇，其貌不揚，一個鬧天宮的猴王脫胎。父親喜滋滋，走出門，走入明亮的晨光裡。抬頭，望見東方噴薄如火的朝霞，燦爛無比，太陽正冉冉升起。初升的太陽如金盤一樣光芒四射，照耀著他工作的鐵道工廠，照耀著小鎮鱗次櫛比的煙囪和建築，照耀著江南這一片廣袤的土地。父親由衷地從心裡升起一股喜悅和豪情。他那雙開火車握鐵錘粗糙的大手翻了三天字典，才找出一個能表達他那天清晨浮現出心頭的印象和感覺的詞：「昕」。
　　父親很得意，我也挺滿意。後來，我粗識文字，去翻過《辭海》，查過《詞源》。我捧出那沉甸甸包羅萬象的大書，心中帶著幾分歡欣，幾分虔誠翻開來。「昕，黎明日將出時，《禮記‧文王世子》，文子視學，大昕鼓徽所以警眾也」。孟昕，初升的太陽，真是響亮非凡的名字，天生我才必有大用。父親雖然只有小學文化，但在當時卻不能小瞧。在當時，20 世紀 50 年代，初中生就算是知識份子。隨著人們掌握的知識越來越多，文化越來越高，如今的知識份子頭銜恐怕要大學畢業以上學歷才算了。譬如我讀了幾十年，破了萬卷書，只是屁股沒有沾大學課堂裡的木板橙，就沒有混進知識份子隊伍。
　　在一本《世界近現代史大事記》上，翻到我出生的一九五六年，我看到有這麼一些記載：
　　一月，國務院第二十三會議通過《關於公佈漢字簡化方案的決議》。
　　二月，蘇聯共產黨召開二十次代表大會，赫魯雪夫在「祕密報告」中全盤否定史達林。
　　三月二十三日，巴基斯坦伊斯蘭共和國成立。
　　四月，《人民日報》發表根據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的討論通過的編輯部文章《關於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必須堅決反對修正主義。
　　四月二十六日，矗立在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碑身工程完成。
　　五月二日，偉人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宣佈，中國共產黨對文藝工作主張百花齊放，對科學工作主張百家爭鳴。
　　五月，蘇聯作家法捷耶夫自殺，西班牙詩人胡安‧拉蒙‧希梅內斯獲諾貝爾文學獎。
　　六月，波蘭發生「波茲南事件」。埃及宣佈蘇伊士運河國有化。
　　七月十三日新華社報導，第一汽車製造廠試製成功中國第一批「解放」牌汽車。
　　九月，中國共產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
　　十月二十三日，「匈牙利事件」發生，匈牙利反抗蘇聯入侵。
　　十一月，偉人在八屆二中全會宣佈，開展整風運動，隨後進行反右派鬥爭。
　　一九五六年底全國基本完成了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
　　延續千年的中國漢字又有了變革，更多的人認識了它。那個曾經的「老大哥」國家想對中國指手畫腳；巴基斯坦是個不好不壞的鄰居。無數革命烈士用他們的身軀矗立起一座豐碑。百花齊放後是整風運動，那些知識份子經受了考驗。世界紛紛擾擾，各個國家的作家，他們悲喜哀樂境遇大不相同。文明古國有了現代工業，造出了自己的汽車；工商業改造，社會主義正大踏步地前進。等一等，這些事件似乎與我的出生沒有什麼內在聯繫。我的出生這個世界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響和徵兆，我有點失望。但是我沒有放棄追求，孜孜不倦，探幽索隱，功夫不負有心人。正史沒有，別傳可尋。終於，我瞭解到了一個祕密。這個祕密在我出生之時降臨，幾十年天機不露，當我獲知這個祕密，一切困惑和憂慮隨之而解。

▌第一章　初升的太陽

　　一

　　混沌初開，我赤身裸體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曾努力去尋找我出生時與眾不同的跡象，但是沒有結果。我出生時既沒有現霹靂紅光，也沒有帶通靈寶玉。我曾仔細地追問過母親，在我出生之前她做過什麼瑞祥的夢。母親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這令我有點失望。
　　據母親說，我剛到人世無聲無息，差點嚇壞母親。給我接生的那個五十多歲枯瘦如柴的接生婆倒提起我的雙腳，在我通紅的屁股上狠拍一巴掌。「哇」的，我哭出聲來。一哭就不肯停息，聲震屋宇。聽到我洪亮的哭聲，母親長松一口氣，疲倦的臉上露出...

第一章　初升的太陽
第二章　青青園中葵
第三章　風起青陽
第四章　陌上草離離
第五章　子衿
第六章　青春隨風
尾　聲

第一章　初升的太陽
第二章　青青園中葵
第三章　風起青陽
第四章　陌上草離離
第五章　子衿
第六章　青春隨風
尾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