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舞在世紀之弦
這一場大旅行,是我送給自己遲來的成年禮。
受限於成長背景,我從小不被賦予出國旅行的機會;世界各地的風采,都只從同學的口中聽來。在大學,我修習系上的建築導論課,崇拜起美麗雋永的西洋建築,此後立志要拋下手邊所有的事,獨自出門遠行一回。
二〇二〇年初,我為自己規畫了一趟歐亞行,計畫從海參崴搭乘西伯利亞鐵路,一路玩到倫敦,當時已花費巨大心力來張羅行程。然而,就在交通及住宿幾乎訂妥之際,驟來的世紀大疫讓一切準備全數歸零。
二〇二二年,世界正從新冠疫情中復甦,未料俄羅斯對烏克蘭發起侵略,再度使我的計畫大半作廢。我索性重擬行程,往東環繞世界一周,而在中歐以後的路線,捨去原先安排的東歐和俄羅斯,向南轉往義大利,再從北非、西亞和印度繞回臺灣。經過多次修改,我終於排定一場完整的環球旅行,還替此取了頗具儀式感的法文名Le Tour du monde en 123 jours(123 天環遊世界)。
世界的秩序不斷翻滾,唯有抓住機會,儘可能的不去推遲夢想。況且,過了學生時代,四處漂泊的理想,更可能耽擱到不知何年何月。下回有餘力去完成的時候,世界的模樣早已變了又變。
二〇二二年九月十七日,我出發了。馱著相機、腳架、四顆鏡頭、筆電和一只二十八吋行李箱,獨自搭車到桃園機場,滿懷忐忑的開啟這場充滿變局的歷險。
第一天,入境美國舊金山機場就遇到關卡。繃著撲克臉的移民官看了我備齊的行程資料,竟覺可疑,把我叫進複檢小房間嚴加審問,浪費了半個上午。那是生平頭一遭覺得被當作嫌疑犯對待,還一度害怕遭到遣返。
在芝加哥,為了趕往 Riccardo Muti 大師親自指揮的古典音樂會,我搭上地鐵紅線,想說在市中心裡短程移動,未到臭名昭彰的郊區,應不至於遭逢人身安危。那月臺陰森森的,和地表上儼然是兩個世界;尖峰時間卻沒幾人在等車,一副將要發生什麼事的場景。果然,車還沒來,就被一位高大的非裔男子堵著要錢!還好我兩邊口袋空空,手機連同一切財物全鎖在後背包裡。他雖然凶神惡煞,無奈著沒鈔票可拿,悻悻然的放了我一馬。
加拿大魁北克有一位來自當地的老者,在芳堤娜城堡的大廣場上,演奏《望春風》和《恰似你的溫柔》。悠揚的薩克斯風在楓紅色的北美法語區,響起黑水溝來的
民歌,讓我在美洲的最後一夜,像是在夢境裡度過。
歐洲的日子相當順利。搭著英國蒸汽火車,緩慢的在田園間穿梭, 是老派卻永不過時的旅行方式。當然了,獨自走在塞納河畔,細數巴黎的波光粼粼,自甘沉沒在醉人的金風玉露中,是每一個旅行家生命裡不容缺席的一刻。縱使之後在中歐的二十餘天,幾乎碰不到好天氣,然而北德的美食、布拉格好客的人們、維也納金碧輝煌的市景,相當足夠陪我度過寒冷蕭瑟的初冬。身為古典音樂愛好者,我也在這段期間,盡情觀賞頂尖指揮家領銜演出的古典名曲。
義大利的土地,鐫刻著精彩無比的西洋建築史話。我在課堂上認識過古羅馬的土木成就、中世紀層層累積的藝術養分、到近代的百花齊放,例如帕拉底歐發表建築理論巨著、米開朗基羅解放岩石裡的靈魂、還有巴洛克雙雄──建築師貝尼尼和博羅米尼互相過招的故事。直到實際走訪義大利,才深覺三星期的旅程根本不夠;就算窮盡一生尋索,也收藏不完這裡的人文風景。
羅馬、伊斯坦堡、開羅、雅典、耶路撒冷,它們都曾是人類史上占盡風采的名詞,圍繞著平靜的地中海,輪流擔任過世界的中心。必須承認,我這段期間的旅途有些流於走馬看花;然而,能在埃及亞斯文、約旦佩特拉分別發掘到稀有的希臘化時代建築,仍然喜悅不能自已。
由以色列進到巴勒斯坦(約旦河西岸)的邊境管制相當簡陋,巴勒斯坦側並不設有人員防守,也不查驗護照,過了以色列的出境關卡便入無人之境。我在巴勒斯坦結識三位西班牙同學,四人合叫了一部計程車,往耶穌的誕生地──伯利恆舊城探險。下車前,那司機竟想詐取高額美元車資,經過一番爭吵,他才勉強認輸。其實當地的通行貨幣,是衝突國以色列發行的新謝克爾,認真說來,這是多麼矛盾而令當地人無奈的事。
印度給了我的旅程一記最辛辣卻滿足的收尾。孟買機場大門一開,便能感受到撲鼻而來的猛烈氣味,少說是由一百種味道交融而成。儘管如此,這裡的人都相當和善好客。無論是英國殖民時期留下的街景,或源自印度本土歷史的建築,每處細節都令人驚艷。
在印度旅行較無法掌握的一點,大概就屬火車服務太過隨性,任何一班進站列車,若能到目的地,擠進人群跳上去就對了!不必依著時刻表訂票搭車,因為列車從不按表到發,晚一兩天都不見怪。但若習慣完全倚賴計畫行事,也許從頭就不適合環遊世界吧!畢竟在縝密的計畫中,很難有多餘心思去接納那些超出期待的事。
二〇二三年一月十七日,我達成了「123 天環遊世界」,到家的一刻,受到家人朋友的熱烈歡迎。縱使為了申請簽證,造訪各國時序被迫固定,我仍嘗試掌握獨旅的樂趣,比如在住宅區的小巷弄迷路,或者在某個老城廣場呆坐半天,等待光影和雲氣的變化,以及在青旅、餐館與長途火車,和來自各地的人閒聊。還記得我在開羅的伊本.圖倫清真寺外頭,讓一位不諳英語的孩子,用阿拉伯文在我的手機翻譯器輸入「我叫穆罕默德」,接著換我寫「我來自臺灣」,一來一往的打字。我們素不相識、此生也不會再見,就這樣毫無隔閡的開朗攀談。跟團旅行想必省事得多,卻不能享有此類興致。
但若談起這場旅行還有何不足,便是受限於旅費、以及輔系課業仍待完成的牽掛,我的確沒能在所到之處都逛到盡興。例如西亞和印度, 若可以再次把自己放進那些迷人的街巷,我一定會這麼做。只是緊接著,筆者還要遠赴巴黎留學,至於何時才能回去補足這些遺憾,也就不得而知了。
記於臺北
二〇二四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