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以筆者所曾發表過的四篇論文,加上一篇「序言」與新寫的「論文」(第五論文)而成,序言是最後寫的,不外是在顯示筆者所關心的問題性。已發表過的論文,全部都從這個問題性重新改寫過,並增加了一些新的補充與結語。目的在解明臺灣日治時期(1895-1945)的兩位代表性的哲學家,洪耀勳(1903-1986)與曾天從(霄容,1910-2007)所開創的「真理論」的體系相及其可能的發展。日治時期的真理論與戰後的臺灣的新儒家,分別代表了新康德學派在臺灣的兩個不同發展,不僅命運不同,發展的方向也不同,相對於臺灣新儒家對價值(善)、應然、實踐的推崇,曾天從毋寧是站在其對立面,強調真理(真)、現實、理論的優位,然而其目標仍然是一門越出理論與實踐的對立的學問,或許是這一點讓他更傾向於現象學。然而真理論與新儒家即使在這一點上對立,卻仍有共通的根柢,兩者皆以康德式的「自體存在」為目標。但或許是因為日本哲學的影響,讓曾天從更傾向於從「辯證法的原理」的角度來了解這個自體存在,這導致要從「動性的存在」的角度來觀看這個現實世界,也許在這裡可以也找到我們的關心所在。但不論如何,解明兩者間的對立的同一,想必對臺灣哲學的自我了解,能有相當的助益才是。
書名採用「原點」這個詞,是取自德文的「Null-punkt」,英文是「nullpoint」。其中的「Null」一詞源自拉丁文的「nullus」,意思是「沒有」或「無」。這當然可以消極地來看,也可以積極地來看。消極地來看,可以說「沒有這個點」或「這個點不存在」,這倒並不是要強調臺灣在日治時期沒有哲學,人既然是形上學的動物,有作為形上學的哲學就是必然的事,只在於它有沒有以學問的方式被體系化地顯示出來而已。誠如西田幾多郎所說,任何文化的底部都存在著形上學,而從形上學的立場所看到的東西方文化形態的差異,就在於西方是「以有(有形)為實在的根柢」,東方則是「以無(無形)為實在的根柢」來進行思考的話,那麼讀者在這裡可以看到另一種綜合東西方形上學的形態,或者說更深一層地來看,可以看到日治時期臺灣哲學所表現出來的另一種對「無形之形」的觀看的形態。哲學是生活世界的表現,但是它並不直接地就是我們的生活世界,也不止是生活世界的表現,它毋寧是我們的人生觀與生活世界的所在(ありか),所在或場所始終包含著比所表現出來的東西還多。因而了解日治時期的哲學,可以說是為了「自我了解」,這個自我了解雖然不一定是「最近的那一個」(das Näheste),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就在我們的近側或周遭(in der Nähe),形成我們的周遭世界。
但是矛盾的地方就在於,洪耀勳與曾天從的哲學對戰後臺灣的哲學研究者幾乎沒有影響,「原點」在這個意義之下,可以說是一個連自己人也沒有發現其重要性的領域。原因當然很多,如果說可以「以史為鑑」的話,那麼臺灣獨特的歷史確實佔據了一個部分,它藉由人為的斷層與研究的轉向,造就出一個事實,讓這個哲學在臺灣沒有後繼者,於是只能被稱為「日治時期臺灣哲學」。但是就哲學來說,歷史的因素並不是那麼具決定性的,或許更為根本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對哲學的理解是建立在當時的日本哲學界。而如我們所知,自1911 年西田幾多郎的《善的研究》之後,日本哲學就已然建立,在洪耀勳與曾天從的時代,特別是京都學派哲學,已經成熟到將自己置於與西方哲學對決的位置。在這裡,日本哲學已經有自己的概念,自己對歐陸哲學的了解與詮釋。這一點讓洪耀勳與曾天從的哲學,對戰後的我們來說,成為一門陌生的學問,在某種意義上來看,也可以說是一門不合時宜的學問。然而這個斷層可以克服,藉由翻譯、解說、展開其哲學體系的可能性來彌補。這一點倘若借用康德「良心」的比喻,我們可以說「日治時期臺灣哲學」的獨特性,即使沒有人發現它,它也仍然「如寶石般地閃閃發光」。
我們的工作單純地就只是去發現並將其揭露出來而已,然而要發現它的第一步是「翻譯」,並「解說」相應的哲學問題與背景,自己的哲學還要翻譯,這在哲學史上應該是很獨特的事。
正面地來看「原點」這件事,可以將它視為一個「出發點」,或者也可以說是要確立「主體性」。作為「出發點」,它就不能只停留於過去,還要將其參照到我們所處的時代,並思考其進一步可能的展開。借用胡塞爾的話來說,哲學在這裡來到了一塊新的土地,留給我們的工作是要如何站穩腳步並予以逐步開發的事,這需要共同思索者的參與。筆者雖然譯注解說了洪耀勳與曾天從的相關著作,但是譯注解說仍然與論文不同,前者重於忠實地解說文字、鋪陳思路,是說文解字的事。本書則著重於共同開發,是筆者作為一個共同思索者的理解的表現。雖然兩者都免不了個人參與的痕跡,但是自覺地參與的程度是不同的。更積極地來看,在本書中所關切的是一個「新的出發點」的獲得,也就是說,在筆者看來,「出發點的獲得」就跟「主體性的獲得」一樣,它對我們的實存來說,是具決定性的東西,因為主體性的迷失就是自我的失去,這就現象學的精神病理學來看,是許多精神疾病的原因。因為有了「主體」才可以定義問題、定義解釋,混沌才能形成秩序(κόσμος)。但是「主體」或「主體性」這樣的東西,並不是固定現成的,而其獲得也不是沒有根據,在「現在」的視域中總是包含著「過去」與「未來」,在這裡必須參考前輩學者的努力,本書就是以洪耀勳與曾天從為主體來進行這個工作,雖然是想要認識自己,但是只能透過他者才能認識自己,或者更恰當地說,自己只能在與「差異」的關係中獲得存在、發現自己的存在,在筆者看來,日治時期的臺灣哲學發現了一種在哲學的探問中,不應捨去又不能認識的東西,而它的存在又是如此明白、不會是虛構。要讓一門學問成為真正的「原點」,不僅要哲學地解明其所曾經建立起的體系相,也需要在對比於當代哲學之下,思考其當代的意義、未來發展的可能性。在這裡解明其「體系相」是第一步,這也是本書所自我設定的目標。本書所收錄的五篇論文,都是筆者在翻譯解說洪耀勳與曾天從的著作時所遭遇到的問題,以及在解決這些問題的時候所給出的線索。在成書的時候增加了討論的內容,並將其以一個連貫方式重新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