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的一面：葉揚短篇小說集

月球的一面

1

呱呱是我的雙胞胎弟弟。

他有一個很正經的本名，和家族榮耀有關，如果他知道我要寫這篇文章，一定會要求我不要提起他的本名。

呱呱從小綽號叫作呱呱，是因為他小時候很喜歡呱呱叫，開心的時候叫，不開心的時候叫得更大聲，最後會以對所有人丟東西作為結尾，親戚都知道，呱呱架子很大，脾氣很壞，鄰居的孩子只要一看到呱呱靠近，就會自動跑開。

我不一樣，出生的那天，我先從媽媽的肚子裡出來，是雙胞胎中的姊姊，根據媽媽一個好朋友的說法，我跟呱呱個性會那麼不同，是因為我們在雙魚座與牡羊座交界的那天出生，阿姨說我是雙魚座，呱呱是牡羊座，因為雙魚座的關係，我從小就是一個笑咪咪的小孩，我的綽號是咪咪。

一個女生的小名叫作咪咪，是很倒楣的事情，從小學開始，男生都會笑我，會用兩隻手掌擠著不存在的空氣乳溝，在經過時對我說：「現在是小咪咪喔，沒關係，等妳長大就會變成大咪咪！」這類無聊的話我每天都會聽到，聽到耳朵長繭。

隔壁班的呱呱聽到別人笑我，他會憤怒地像一隻暴躁的青蛙呱呱叫起來，直到現在我都會想起穿著制服的他帶著不悅的表情，食指指著對面那些男生大叫；「笑屁喔！你這個大屁股配小雞雞。」

2

親愛的呱呱，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三封信。

如果你已經收到第一封和第二封信，希望你不要打開來看，如果已經讀了信，希望你不要介意，那時候我太激動了，沒辦法把話說清楚，從上個月開始，聽從醫師的建議按時服藥的關係，現在的我已經好了很多。

大部分的時候我感到迷糊和安靜。

你在那個地方好嗎？新家長什麼樣子？有沒有冬天會結冰的湖面？
你選擇了春天出發，我猜想那裡有湖，湖邊有生長濃密的樹，樹葉隨著季節變化。
你記得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的卡通嗎？主角是一隻熊，牠說過，神祕的地方不能沒有湖。

那天，三月二十一號，我接到你的電話，感覺你從一個噪音很多的地方打電話來，你對我說：「咪咪，時間到了。」

「什麼時間？」我問。
「我確定要在今天離開。」
「啊？你要去哪裡？」
「不要送我。」你說。「妳來送我，我會捨不得走。」

3

你告訴我，離開現在的住處對你是好的，你的心願是去住在一個神祕的地方，趁自己還年輕的時候。無法說明詳細位置，你說，你只給了我一個寄件地址，放在書桌上，我查過了，是郵局設置的專用信箱。

呱呱，去了新的地方以後，你還是會在院子裡種花嗎？別忘了防曬，不然你的臉又要長痣了。

雖然已經是那麼多年前，我們一起去點痣的回憶，還是那麼鮮明。

衝動之下在網路上找到的一家診所，戴眼鏡的醫師，他年輕的臉長得像一隻剛出生的小鹿，我直覺那是一個醫術不佳的人（或許只是家裡有
錢，父母替他在新的市鎮開了一間診所）。

「準備好就來囉？」他用一支頂端發出亮光的雷射筆燒你眼下的痣，呱呱呱呱，你叫得好大聲，醫師不解地自言自語：「敷過了麻藥，應該沒有那麼痛吧？」

「早知道我就不要來掛號，我在家用棉花棒沾鹽酸點痣也差不多是一樣
的意思。」

那天你點了痣，臉上燒了一個洞凹得好深，我因為害怕就沒有點了。

付錢時你恨恨地說：「不加車錢居然就要兩千元，好像被小型隕石砸到
我的臉。」

4

如果我們的童年是平安無事的，是不是很多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

畢業典禮時，見到同學有爸爸也有媽媽，大家抱著一束花擠在一起照相，我就會想起那件事。

把父母兩個人的死亡證明書收到文件夾裡的時候，腫瘤醫師過來致意，他指著我們說：「爸媽的狀況並不常見，你們兩位也是罹患癌症的高危險群，記得每六個月要做健康檢查。」

我們的爸爸跟媽媽，也算是某種程度的雙胞胎吧？他們過世的時間分別是五月七號跟六月七號，末期的凶猛癌症，難熬的一年。

5

呱呱，我聽你的話，去找了一個心理諮商師。

這也是為什麼，我每天都寫著這些沒頭沒腦的文字，裝進一個又一個的信封裡。

這個信封袋是我在文具店買的，傳統樣式，五個一組，一份二十八元。我在白色跟牛皮紙的兩種材質之間想了很久，買好了隔天又跑回去換。呱呱，如果你還在，一定會覺得這種小事，不值得浪費那麼多時間。

畢竟我跟你是不同的人。

諮商師說，面對難以接受的現實時，連續寫一個月，把心裡的回憶跟感覺寫出來，不論字多字少，對我是好的。

她把這個稱作一個月循環，內心的工作。

我問她：「一個月是三十天還是三十一天？」
她好像被我問倒了，她說：「都可以吧。」

6

長大以後，有幾年呱呱跟我過得並不好。他在當兵時操作機器不慎斷了一截手指，出社會工作的第三年，被新認識的朋友詐騙，好幾年的積蓄就這樣沒了。

「這是我第二次一無所有，」呱呱對我說：「第一次是把房子賣掉，錢都拿去買抗癌藥，錢花光光的那一個月，爸媽也走了。哼，這次希望騙我錢的人也可以插鼻胃管跟氣切，然後瘦巴巴、臉黃黃地吸不到氣死掉。」

呱呱說完這段話，就走到浴室裡面一個小時不出來，可能在對自己生氣吧？呱呱長大以後，比小時候更有禮貌也更加慎言，但只要回到家裡，喝超過六瓶啤酒，就會這樣口無遮攔地把心裡的話，像食物中毒的方式又吐又拉地傾倒出來。

我一邊看電視一邊等，終於呱呱從浴室走出來，他的氣消了。

「咪咪，妳不用擔心我，一無所有這四個字，我比別人有經驗。」他拍
著胸膛，笑得很有自信。

7

那段日子我也很慘，明明有對象，兩人住在同一個地方，卻跟男友很少見面，最後一次見他時，他正在公園的樹下，忙著親吻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學生，我走過去想要罵他，卻說不出一個字，最後只能把手上的紅茶丟到他們身上。

我發現人要活在當下，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而是後面有沒有追兵。

如果你需要全速奔跑才能活，如果你需要錢的時候，銀行說你沒有借貸資格，人就沒有條件去不想未來的活。

活在當下？你是搞笑嗎？倒楣的人學習活在當下，馬上就會被恐怖的現實海浪吃掉。

跟男友分手後，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我拖著一個大行李箱，擠在呱呱的套房裡。吃完泡麵的夜晚，我跟只有九根手指頭的呱呱說：「欸，你去找新的工作，我也會去找另一個住處，不管從哪裡都好，我們重新開始。」

蹲在角落的呱呱點點頭，他捧著碗，把冷掉的湯全部吸乾，想了一想說：「我們找一個大一點、有客廳跟廚房的房子，錢先去跟阿姨借借看。」
「確定要這樣？」
「雙胞胎大反攻，要先有個基地吧？」

一個星期後，呱呱去速食店打工，他站在收銀機前問我：「飲料薯條要不要加大？」我看著他按點餐螢幕時，把只有一半長度的無名指藏在中指下面。

8

呱呱啊，後來的事你記得嗎？

我們扶搖直上了。

我去幼兒園當清潔人員，每天清理嘔吐物，你應徵去了醫學院的地下餐廳街工作，中式餐廳，四十元的小菜裡有醃小黃瓜、海帶跟豆干可以選。你故意騙新來的店員，說自己少一根手指，就是被餐廳老闆要求加班，切菜切到恍惚，把手指當成豆干切掉了。

還有一次，在上菜時，你大聲說這是一盤好吃到會讓人想死的小黃瓜，因為這樣的說法，被客人投訴。

「醫院裡的餐廳，不能拿生命開玩笑。」店長很嚴肅地指出你的錯誤：「黃瓜好吃就說好吃，講成致命的黃瓜，你有事嗎？」

你模仿店長一板一眼說「致命的黃瓜」的時候，我覺得很好笑。

我們開始住在一起，房東感嘆地說，你們這對情侶長得真像。你還接著問：「年輕人都沒錢結婚了，能不能減點房租？」

看著你拆紙箱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欸，自從爸媽死後，我不能再走這個醫院的地下通道了，走到入口我就全身不對勁，你也會這樣嗎？」

「什麼意思？」
「萬一有一天，你也生病了⋯⋯那個地下通道跟我同行的人，變成生病的人⋯⋯」

你回頭，露出八顆牙齒對我笑，你說：「想什麼？雙胞胎同進同出，現在又沒有人要死啊。」

9

呱呱離開家的那天，我散步去公園。

只是人還沒走進公園，我就在路口跌倒了。砰地一下摔得不輕，手掌跟膝蓋破皮，額頭微微滲血，旁邊的人看我一眼，然後就加快步伐經過我，繼續過馬路。

想起呱呱說過：「台北的人都很無情。以前是台北以外的人這樣說，但我自己是台北人，連我都覺得台北的人很無情。」

我很想你，呱呱，尤其在跌倒的時候，我希望你在身邊，至少你不會很無情，你會知道我已經跌倒太多次，超過這一生應有的分量。

再摔下去就只能怪老天沒有良心了。

10

治療師建議我把心裡的想法寫下來，我做不到。

她建議，如果是寫成故事呢？

「把確實發生過的事件寫成一則故事，要面對真實的回憶，太不容易了。」
「不然你寫成信吧，對一個掛念的人，描述你腦中正在想的事情。」

諮詢時間剩下一分鐘，我答應回家試著寫寫看。

呱呱，要是你能回來就好了，如果你在身邊，我就還有一點能力，再跟世界纏鬥一陣子。

我希望你同情我，又知道你會看不起我。

11

幼兒園跟醫院之間距離只有七百公尺，下班後，我常常去醫院的美食街找呱呱。

有一天他提議：既然人在醫院，不如安排一個健康檢查？「醫師不是說
過嗎？我們是高風險，要定期檢查？」

呱呱把一張很像廣告傳單的紙從包包裡拿出來，推到我面前，他說：「照超音波跟X光有打折，抽血還可以加做好幾項基因檢測，是員工福利。」

呱呱做切片檢查時需要住院，我去看他，在電梯裡面，一個老阿嬤牽著一個小妹妹，她跟妹妹說，等一下進去的時候，看到爸爸不要哭喔。她才說完這段話，自己就哭了起來。

可能是電梯很擠的關係，也可能是老阿嬤長得不高，老阿嬤哭的時候，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胛骨上，我用我的背支撐著，感覺她啜泣的頻率。

我好希望也有人可以讓我靠一下。

12

也不是天天都是消沉的。

你留了一張刮刮卡在我的桌上。中獎金額是台幣一千元。

便利貼上寫著，「以下這段話用念的會咬到舌頭—呱呱刮中了一張刮
刮卡，呱呱刮，刮刮卡」。

是你的字跡，一個鬼臉塗鴉代替你的簽名。

我是咪咪，笑臉迎人的咪咪。

13

最終檢查報告寄到家裡來的時候，呱呱故意不給我看，我很著急，急著
要把報告搶過來，呱呱突然大笑，他唱著那首陳小春的歌，只是改了其
中兩個字：

「神啊！救救我吧，一把年紀啦，一個紅字都沒有⋯⋯」

14

這幾天不喜歡說話，盡量避免跟人接觸，只要有人想表達關心，我就躲到遠遠的地方。

呱呱不在身邊，令我感到不安，每天醒來我就坐在沙發上空等。

上週我跟主管討論，能否將清掃工作改成晚上，我跟他說謊，我說因為白天找到了其他工作，無法兼任幼兒園的工作，其實是我想要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打掃。

白天我只做一件事，等某人回來，等的時候保持一言不發。

15

心理諮商師用很溫和的語氣問：「怎麼了？最近還好嗎？為什麼文字越
寫越短了？」

出門對我來說已經艱難，把想法變成文字寫出來更難。

還有，我最討厭別人問我：「怎麼了？最近還好嗎？有沒有好好照顧自
己？」

生活優越、無煩無惱的人，才會自以為仁慈地問出這一連串的問題。

16

出現一個想法，不知道是好是壞。

現在，就算什麼時候死，怎麼死，我都覺得無所謂。

人活著到底有什麼好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些口口聲聲說生命應該有目標要追尋的人，都是被世界好好對待的人吧。

呱呱，從今天開始，我不願意再寫信給你了。

17

谷底。
谷底。
谷底。

我對這兩個字，從一無所知到具備深入的認知。

18

昏睡到中午才醒來。沒有食欲，也沒有其他屬於人的正常欲望。

下午花了幾個小時練習轉移注意力大法。

一則網路文章寫著—

「悲傷的時候，必須在兩分鐘內轉移大腦的注意力，去做任何其他的事，而不是停留在焦慮不安的心情裡。」

為此我做了以下幾件事：

查詢八卦雜誌的報導，了解香港小姐被富商包養的價碼。
聽說抓螞蟻要使用某種特定品牌的痱子粉，幻想自己坐了四十五分鐘的公車去買了三罐。
打開線上音樂平台，用呱呱之前的註冊帳號，聽宮崎駿的歌曲，然後接著聽搖滾樂。

聽完搖滾樂變得好想出門，穿著夾腳拖準備去超市，在搭電梯的時候反悔了。

反覆念著九個字，袁詠儀居然被包養過，袁詠儀居然被包養過，我跑回家裡把大門反鎖。

袁詠儀居然被包養過。

19

是從一個電視節目上看到的，講述月球的特點。

穿淺藍色襯衫的專家說，因為月球要公轉，又要自轉，因此長期以來，月球都以同一面面向地球，兩者的關係為鎖定狀態，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軌跡。

原來我們都只能看到月球的一面。

也就是說，不論我有多了解你，花多少時間跟你在一起，你只能看我的這一面，我也只能看到你的這一面，無論多麼親密，都換不了角度。
是不是有點悲傷？

地球跟月亮以為彼此形影不離，原來他們想錯了。

月球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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呱呱是我的雙胞胎弟弟。

他有一個很正經的本名，和家族榮耀有關，如果他知道我要寫這篇文章，一定會要求我不要提起他的本名。

呱呱從小綽號叫作呱呱，是因為他小時候很喜歡呱呱叫，開心的時候叫，不開心的時候叫得更大聲，最後會以對所有人丟東西作為結尾，親戚都知道，呱呱架子很大，脾氣很壞，鄰居的孩子只要一看到呱呱靠近，就會自動跑開。

我不一樣，出生的那天，我先從媽媽的肚子裡出來，是雙胞胎中的姊姊，根據媽媽一個好朋友的說法，我跟呱呱個性會那麼不同，是因為我們在雙魚座與牡羊座交界的那天出生...

這是過去和現在的我，合在一起重新發行的一本短篇小說集。十二三年就這樣過去了，重新閱讀舊時的小說文稿，覺得陌生又害羞，故事的某些部份令我驚奇，當初是從哪裡取材的? 某些部分明顯生澀，好像看見自己的小孩出門時領子沒翻好，直到出版前的幾天，我都還打算將電腦打開，永無止境地修改下去，再改個五十遍也不嫌多。

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沒把衣服穿整齊的孩子，仍然無法阻止我對他們的愛。

月球的一面。寫這篇序的時候正是滿月，月球正以一張圓形發光的乖寶寶貼紙圖案，服服貼貼地按在黑夜的胸口上。

「你真的能理解我的全部嗎？」是這本小說集的軸心。

我寫了一群乖寶寶的故事：面面俱到的姊姊，聽話的家庭主婦，忠貞的前男友，負責任的父親。人是多面而立體的生物，過著有好有壞的日子。乖寶寶的人生容不容易？藏在好人的衣服底下，有沒有不為外人所知的深色胎記？

也寫了幾個踩在線上的角色做為對照：外表強勢的工作狂，暗中背叛的女友，無情的男人，以欺騙謀生的女孩，他們自私，頑強，偶爾對於自己做出的選擇，感到愧疚和沮喪。

二十幾歲時所寫的故事，好像都跟人的失去有關，那時的我年輕氣盛，得到的比失去的多，所以從高處跌落的故事很吸引我。

比起過去，如今我更體會出，人的一生是得到跟失去的交手，一下什麼都有，一下又兩手全空，說是面對面的翹翹板也可以，說是高低起伏的海浪也行。

比起得失，我在乎更多的是別的。好多事情讓我看見，沉重與悲傷裡，是人的強韌頂住了，有個下定決心的人，憋著一口氣，不發一語地在風沙中走了一段路，後面才出現了稍微讓人放心的風景。

陽光跟雨水來回交替。
藏在肉眼視線以外的月球會旋轉。

邁入中年的我，開始對生命有著這樣的，無比的敬意。

這是過去和現在的我，合在一起重新發行的一本短篇小說集。十二三年就這樣過去了，重新閱讀舊時的小說文稿，覺得陌生又害羞，故事的某些部份令我驚奇，當初是從哪裡取材的? 某些部分明顯生澀，好像看見自己的小孩出門時領子沒翻好，直到出版前的幾天，我都還打算將電腦打開，永無止境地修改下去，再改個五十遍也不嫌多。

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沒把衣服穿整齊的孩子，仍然無法阻止我對他們的愛。

月球的一面。寫這篇序的時候正是滿月，月球正以一張圓形發光的乖寶寶貼紙圖案，服服貼貼地按在黑夜的胸口上。

「你真的能理解我的全...

序

月球的一面
馬死了、國王死了，或者是我死了
婚禮之前
我的老二長好大了
不要太過分
霜淇淋跟培根蛋

後記

序

月球的一面
馬死了、國王死了，或者是我死了
婚禮之前
我的老二長好大了
不要太過分
霜淇淋跟培根蛋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