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開戰
會面前的夜晚註定不怎麼安穩。
回房間後,阮閑沖了澡,幫自己倒杯溫水。他按時躺上柔軟的床鋪,一切步驟都和往常一樣,卻遲遲沒有睡意。
那個藏著自己武器的銀白色小東西正窩在牆角,細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規律鼾聲從厚厚的外殼中傳出。阮閑望了片刻漆黑的天花板,最終還是坐起身,拉開窗簾。
銀白色的月光瞬間傾瀉一地,儘管屋內沒有一盞燈亮起,在月光的照耀下還是足夠明亮。他稍稍打開窗戶,有幾片梨花瓣隨著夜風落在窗臺。
阮閑拉了拉身上寬鬆的睡衣,下意識皺緊眉頭。不僅有這個環境帶給他的壓力因素,更因為他能分辨出自己潛意識中的擔憂。
他坐上床,召出虛擬螢幕。虛擬螢幕在昏暗的空氣中散發出柔和的光,右上角的「二三一號」格外顯眼。
阮閑望了片刻那串有點眼熟的文字,隨手在介面上操作了幾下,房間內的一切漸漸消失,地板變為沙子,牆壁化為漆黑的海水,空氣中甚至有點海洋的腥味。在增強現實的作用下,只要他不離開這張床,面前的擬真環境可以說是無懈可擊。
房內有監視器,如果一直對著空氣發呆會有點可疑,這樣看來更像是正常人失眠後的真實反應。
阮閑抱起雙膝,望向前方湧上沙灘的虛假潮水,忍不住自嘲地笑笑。
……隨著記憶恢復,他又開始下意識思考怎樣才像是個「正常人」了。
現在姑且算個能夠好好梳理情報的機會。
唐亦步的態度有一點矛盾的地方,猶如一碗粥裡的一顆沙粒。如果阮閑再遲鈍一點,他肯定不會發現那份夾雜在溫柔中的微弱違和感,不過既然已經察覺了異樣,事前的準備工作迫在眉睫。
首先,自己和唐亦步應該還有合作的關係在,這段關係甚至有些曖昧的味道。可惜就算確定自己對唐亦步有興趣,阮閑也不認為他們之間曾有過什麼火花──或許他們會被肉體產生的激素所迷惑,但他們之間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目前看來,他和唐亦步屬於亦敵亦友的關係,兩人之間也沒有特別明顯的上下級區分。
那麼他們勢必有著十分相似的目標,或者足以維持這段關係的利益牽扯。目前已知的目標是洛劍和這人能給出的資訊,相對有價值的有「一株雪」和「阮閑的日記」這兩個關鍵情報。
不如先從自己的角度來思考目標。
阮閑凝視著黑色海水拍打礁石產生的白沫,海浪的聲音一波波沖刷他的耳朵,他非但沒有感覺到睏倦,反倒越來越清醒──
結合手中的資料和零碎的記憶碎片,他能確定世上存在「另一個阮閑」,而且對方的地位甚至還很高。自己不會是在末世的某個角落苟且偷生的類型,也不會是打算衝出去拯救世界的性格。那麼他很可能打算把「搞清楚這件事」作為目標……或者目標之一。
可能是出自單純的好奇心,也可能和自己當前異常健康且敏感的身體有關。
唐亦步的目標可能也和阮閑相關,如果不是,他勢必能夠從自己身上獲得不小的利益,或者在過程中得到點什麼,以至於願意和他一起在重重監視底下行動。
然而阮閑想不起更多記憶了,過往的時光像是被統統塞進攪拌機,他很難把想要的一切從那灘爛泥中一一挑出來。
他無法確定唐亦步的目的。
但他至少清楚一件事──自己服用記憶抑制劑導致失憶的情況,唐亦步並不知情。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那仿生人堅信他也是仿生人的一分子。而關於自己是否擁有電子腦這一點,似乎需要對唐亦步進行嚴格保密。
阮閑習慣性地用手指敲著大腿,試圖對那個熟悉的陌生人進行解析。
既然會選擇對方做搭檔,又維持著微妙的關係,那麼他應該不是單純被唐亦步的實力吸引,極有可能是那仿生人威脅過他。而從現在唐亦步的表現看來,雖說對方沒有協助主腦的意思,同時也沒有對這裡的人類表現出絲毫想幫忙的意願。
他有很高的機率是中立立場,總之不會對人類有什麼好感。
再繼續推導……
對方既然能夠成功威脅他配合,自然有能控制他的方法。那麼一旦自己的人類身分暴露,無論他是個複製人、自然人還是什麼玩意,唐亦步未必願意繼續和自己合作。
雖然阮閑想不起太多,不過他們共同行動應該有一段日子了,若是自己出現了這種程度的隱瞞行為,按照他們互相戒備的程度,他不認為唐亦步會單純地拍拍屁股走人。
殺人滅口?
阮閑抓緊腿邊柔軟的床單。
事到如今,自己應該沒有露出什麼言語或者情緒表達上的破綻。就算有稍微不合理的地方,也完全可以用「對話被監視,必須偽裝失憶、假扮人類」進行掩飾。按理來說,即便唐亦步對他有所懷疑,也不會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直接動手,除非還有其他原因……
無法回憶起對方的目的著實令他苦惱。
阮閑嘆了口氣,揉了揉刺痛的額角。他無法忽視這個殘酷的可能性──如果自己是唐亦步,當下無疑是個動手的好機會。
無論他們的計畫是什麼,顯然都還沒有完成。而這個環境佈滿監視器,正處在MUL-01眼皮底下,怎麼看都不適合臨時起內鬨。再者,如果自己有記憶,自然不會因為「可能被懷疑是人類」的問題產生額外的擔憂,應該會稍稍放鬆警惕。
所以如果唐亦步已經對他起了疑,那麼在假設他是人類的情況下,自己的記憶又正處於亂七八糟、支離破碎的階段。兩人的情報和手邊資源差異都異常懸殊,要不是自己性格多疑,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那仿生人挑這個時候下手簡直再容易不過。
阮閑突然覺得有點冷,他扯過被子,將自己包覆其中。
如果唐亦步明天真的要對自己動手,他能做的選擇實在是有限。
假設自己在唐亦步面前逃走,無疑會把「虛無縹緲的可能」變成「百分之百的事實」,就算唐亦步現在沒有殺心,到時候也會起殺意。更別說阮閑目前還沒找到能讓自己逃出這裡的情報,唐亦步則有著比他更為方便的工作人員身分,想抓他根本易如反掌。
如果不逃,萬一真的被唐亦步襲擊,阮閑想不出任何勝率高於五成的方案。
黑色的海還在面前湧動。阮閑沉著臉,轉動著脖子放鬆肌肉。
他無意中抬起頭,看到頭頂的浩瀚星空,頓時愣住了。不久之前,在那廣闊的星空下,他的身旁曾經坐過一個人。
自己當時對那人笑著,而對方的金色眼眸愉快地閃爍,一臉純粹的認真,嘴角還黏著餅乾屑。
「我想捏捏你的臉,我可以捏嗎?」
真糟糕,阮閒心想。他目前能選擇的方案只有一個,但有那麼一瞬間,他有點厭惡那個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方案。
很簡單,他想。既然無處可逃,一旦被盯上就是絕路,那麼他就要先發制人。
他可以做好準備、製造機會,如果事情一有不對,就先動手殺死唐亦步。
雖然成功率不高,它仍然算是目前可行度最高的方案,但這個方案卻帶給他一種熟悉到反胃的痛苦。
阮閑厭惡這種如同被酸液腐蝕似的痛苦。在更久之前,他似乎也面對過這樣的選擇──那個選擇能讓他活下去,可是他恨它。
眼前的景象不只是夜色中的海洋。一雙腐爛的腳懸掛在他的面前,搖晃了幾秒,隨後又在越發嚴重的頭痛中漸漸消失。
他實在記不起來當時的選擇。
但阮閑沒有太多回憶過去的時間,距離和唐亦步的見面時間已經不足二十四小時。如果要行動,他必須盡早準備。
阮閑一把抓起枕巾,跳下床,任面前廣闊的海邊夜景緩緩消散。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正在休眠的助理機器人旁邊,按照白天的記憶,指尖在面板上小心地敲擊,開啟它的頂蓋。
用脊背遮住角落裡的監視器,阮閑眼看著那厚厚的頂蓋無聲地滑開。裡面睡得正香的球狀機械咂咂嘴,四條小腿輕輕地抱著他的武器。
猶豫了幾秒,阮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兩把槍從球狀機械懷裡拉出來,用枕巾包好。在關上蓋子前,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個被小東西睡得有點暖的外殼。
「抱歉。」他無聲地說道。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有點難過。
第二天,天氣晴朗。
洛劍再次和黎涵坐在一起,阮閑沒有在午餐時硬是去討嫌。他只是安靜地看著洛劍輕聲安慰那個年輕的女孩,彷彿任務還在正常進行。
下午,他窩在自己房間裡看資料。那個藏在助理機器人外殼裡的小東西發現槍不見了,慌張了一陣子。阮閑見狀,只是拍拍它的外殼。
「在我這呢,突發情況,我得借它們用用。」他輕聲說道。
「嘎。」那個小東西用頭蹭蹭他的手心,隨後身子一扭,試圖出門。
「等等。」阮閑叫住了它,「我去跟亦步解釋就好,你先留在我這邊。」
那小東西似懂非懂地原地轉了圈,最後還是乖乖倚在他身邊。
「……沒關係。」阮閑又摸了摸它,感受著掌心裡微涼的金屬。那兩把槍正藏在寬鬆的拘束衣下,壓得他肋骨有點痛。「我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很快。」他輕聲重複了一遍。
會面前的白天。
距離動手剩不到半天的時間,那種食欲不振的感覺又回來了。儘管擁有徒手撕開鋼板的力量,唐亦步望著面前熱騰騰的鬆餅,卻連叉子都拿不起來。
肚子咕嚕咕嚕叫,唐亦步使勁嗅了嗅鬆餅濃郁的奶油香味,試圖喚起自己一點食欲,可無論是牛奶還是新鮮的配餐莓果,都沒有辦法讓他的胃口好一點。
越體會這種苦澀黏稠的情緒,唐亦步越肯定「奪取阮先生思維能力」的必要性;而越思考這件事,那股未知的情緒也會變得越發灰暗沉重,形成一個完美的惡性循環。
唐亦步突然有點生氣,他用叉子把鬆餅戳得亂七八糟,強行塞進嘴巴,逼自己吞下去。這裡的員工餐口感一流,然而他只覺得像在咀嚼泥土。
情緒異常歸異常,偵察還是要做。他扣好白色制服的釦子,打開了病人餐廳的監視畫面。
為了不引起對方的懷疑,他今天特地修改了宮思憶的行程表,把黎涵支開。儘管如此,他還是必須確保不會出現任何意外狀況──比如「阮立傑」提前察覺到什麼。
傲慢和自以為是向來容易導致失敗,自己得計算所有可能性。
虛擬螢幕中的「阮立傑」像是對自己的殺心毫無察覺,發現黎涵不在後,他表情無比自然地端起盤子,坐到了洛劍身邊。
唐亦步思考半秒,單獨切了兩個特寫畫面,好看清兩人的唇部動作。
幾百米外,阮閑無比自然地拉了拉拘束衣上的皺褶。
黎涵不在,洛劍剛進門時有點意外。這麼看來,黎涵的治療很可能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是唐亦步為他創造的「機會」。
對方的每一步都很謹慎,光憑唐亦步這一舉動,阮閑根本無法分辨對方的動機──那仿生人可能是在爭分奪秒為自己製造機會,也可能利用這個邏輯,讓自己進一步放鬆警惕。
那麼自己也該表現的正常一點。他不僅要打聽,還要全力探查。
洛劍一直以長輩的角度寬慰黎涵,並且沒有露出過半點不耐煩的樣子,他可以利用這一點。
阮閑彬彬有禮地在洛劍斜對面落座:「我有點問題想請教您。」
洛劍對他的印象不太好,但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洛劍只是嗯了一聲,慢吞吞地嚼著嘴裡的飯食。
阮閑清楚,雖然洛劍脾氣不太好,但他不是什麼暴躁惡毒的類型。對方只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只要足夠誠懇,放低姿態,他還是有挖出情報的機會。
不過相應的,自己需要時間讓對方逐步卸下心防,而時間恰恰是他目前最為缺少的東西。
「是這樣的。我恢復了點記憶,但關鍵的部分還是想不起來……腦袋裡那些末日相關的東西特別真實。就算知道是假的,我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它們快把我逼瘋了。」
阮閑表現得誠懇又無助,為了看起來更逼真點,他還加了點年輕人那種「不得已才請教你」的頹喪語調。
「你這才第幾天?我討厭軟弱的傢伙。」洛劍沒有立刻買帳的意思,黎涵的缺席顯然讓他心情不佳。「進來沒幾天就快要瘋了?這樣吧,我猜你應該也走不了,等你記憶恢復了,我們再聊這個也不遲。」
意料之中,洛劍拒絕了他。
然而他可能沒有恢復全部記憶的機會,或許他的生命會在今晚終結。阮閑抿著湯匙,只表現出了正常程度的懊喪,沒有急吼吼地胡攪蠻纏,安靜地吃光了午飯。
他甚至花了幾秒想像了一下自己最後的晚餐會是什麼,遺憾的是,有這些煩人的監視器在,哪怕只是細細品味一下晚餐都會變得可疑。
這是普通的一天,他不能做出任何超出常規的舉動。自己很放鬆,並且在放長線釣大魚,這應該就是唐亦步想要看到的。
無論那仿生人是否在看。
……希望晚餐有重口味的料理,阮閒心想。臨走前,他簡單計算了一下每個人的活動軌跡,成功在起身時撞上了一個端著湯的病人。半碗馬鈴薯湯先在托盤上搖晃一番,最後在他的頭髮上留下了黏稠的湯水。
下午,阮閑照舊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只不過這次他在盥洗室待得特別久──在非夜間洗漱時間徹底脫掉拘束衣會有警告,他只得隔著布料一寸寸撫摸自己的身體,尋找可能存在的制約裝置。
如果可以,他最好能排除所有具備不確定性的因素。
唐亦步要怎樣才能威脅到自己呢?阮閑不認為自己會被資訊上的把柄輕易拿捏,具有真實殺傷力的威脅才更有效。比如埋在心臟附近的炸彈、在血管中游走的劇毒容器,或者……
阮閑看向鏡中的自己,抬起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釘。他死死盯著鏡子裡那個小而精緻的耳飾,仍然沒能從記憶裡找到分毫線索。
不過他有別的辦法。
既然這東西的體積不大,也能躲過這裡堪稱變態的監察,應該不會有太複雜的功能。如果自己推斷的沒錯,它頂多能實現近距離的短暫訊號傳輸、遙控,以及一定程度的生理檢測。
畢竟監聽或者定位之類的功能持續太久,可能會被其他機械檢測到異樣。
而他也有辦法驗證。阮閑摸摸被湯打濕的頭髮,扯了扯嘴角。
他簡單洗了頭,用毛巾蓋住濕漉漉的黑髮。並藉著擦乾頭髮的機會,悄悄伸手捏住耳釘,猛地向下扯。
阮閑的動作慢而隱蔽,耳垂處的疼痛越發劇烈,溫熱的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流下,隨後快速被皮膚吸收。就在耳釘將要鬆動的瞬間,一股看不見的電流猛地從體內擊中了他,阮閑被電得愣了兩秒,差點沒站穩。
剛才捏住耳釘的手指開始抽搐,一時間完全不聽使喚。
果然,這東西就像是項圈一樣……
「我原本不想在合作中加入這種讓你不安的約束,但如今你主動暴露實力,想必應該是對此有所準備。」
「是啊,小型犬可以抱在懷裡摸,狼就得好好關進籠子。如果我同意戴上這個……唔,項圈。你願意給我必要的資訊和説明嗎?」
「當然,只要對我本人沒有危害……你願意?」
「我願意。」
支離破碎的記憶終於再次浮現。
阮閑盯著鏡中自己的手,眼看著毛巾的遮掩下,手指上的鮮血慢慢消失。
這現實比記憶裡的自己還要瘋狂,不過他意外地很是習慣。血槍好好地藏在拘束衣中,對方埋在自己身上的威脅也已經摸清。
接下來只需要製造一個除掉對方的機會。
來到這個地方前,自己應該想過這個可能性,他理應不會給自己留下類似於「看著辦」等不確定的情況。如果自己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拿到道具,還能做到安全通過檢查,並且不讓唐亦步生疑……
阮閑側過身,走到正在屋裡搖搖晃晃繞圈子的小機械身邊。他掀開它用於偽裝的外殼蓋子,做出和它交流的樣子,然後用這空間偷偷檢查起血槍。
他親自製作的武器,幾乎每一處都有他的個人風格,徒手拆解並不難。
果然,在血槍用於盛放血液的空槽內,阮閑找到了幾小瓶藥劑。小小的瓶子上,「對電子腦記憶抑制劑」的字樣清晰可見。
阮閑將藥劑取出,把槍放好。他坐回床上,拉出一個小虛擬螢幕,開始從獲取的資料中查找這種藥劑的訊息。
……皮下注射用,對人無效。若是不慎透過黏膜給藥,仿生人可能出現短暫的昏迷症狀,無法起到保護既有記憶的效果。如果出現這種狀態,請勿強行讀取或更改電子腦中的記憶資料……
看來失憶前的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一切,或許他在取得對人類有效的記憶抑制劑時,順手弄了點別的東西,他早有準備。
他確定自己對那個仿生人有著好感,他們曾親吻彼此,共同作戰,相擁而眠。可他仍然……早有準備,並且不打算放棄這個計畫。
自己或許從來沒有改變。就像他的母親曾經說過的那樣,沒被餵飽的狗如同隱藏在人皮下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