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5 好心情
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在車裡,余樂和季小滿比以往還要警惕幾分。那隊人跑掉之後,他們沒有再遇見新的敵人──在所有人都急著曝光自己的環境下,想要隱藏比想像中的簡單一點。吃了鐵珠子沉重一擊的季小滿在座位上蜷起身體,沉沉睡去。吃飽喝足的鐵珠子擠在余樂和季小滿之間,滿足地打呼。
這玩意睡著後會變得熱乎乎的,守夜的余樂摸了摸它的外殼,長長地嘆了口氣。
兩個孩子也在後排睡著了。他們在車門和車中間的玻璃隔板上繫了線,將線綁在自己的手腕,以此確保後排一被打開就會立刻醒來。整輛車只有余樂睜著眼,大墟盜另一隻手隨意地敲著方向盤,思索了幾秒,翻出來一罐罐裝咖啡給自己。
車停在茂密的灌木叢中,半截車身被高大的灌木枝葉遮蓋。車外的塗裝是啞光,又沉在黑暗裡,儘管沒能被完全遮起來,隱蔽度也不算低。
吃了一波虧,余樂幾乎可以確定,阮教授就藏在管理區附近──不是周邊,就是內部。畢竟對於想要賺關注點的人來說,在這人煙稀少的地方閒晃不會有什麼好處。
不過還是很難找。
這裡的樹叢茂密,建築機器人也不是很難攜帶。如果阮教授從哪個偏僻角落裡挖個地堡,再配上一定程度的干擾偽裝,這場行動的難度無異於大海撈針。
總之等天亮後在附近轉轉,先把後座這兩個小祖宗送走。如果阮立傑和唐亦步可靠點,明天他們說不定能撞上。那兩個傢伙總不至於尋人能力比鐵珠子還差,別捲進麻煩事就行。
余樂一口氣喝幹了咖啡,隨意擦擦嘴,瞧著遠處娃娃頭的頭頂。多看看那駭人的東西有助於清醒,他嚴肅地想道。
車裡所有人都在睡,車廂也是密閉的。余樂一不能抽菸,二不能聽音樂,而在陌生環境下車亂走無異於找死,他無所事事到一陣陣犯睏。曾經的墟盜頭子無聊到把π的嘔吐物清理到看不出痕跡,活動了一下脖子──
然後正對上後座的一張臉。
康子彥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了,正將雙手和臉壓在前後排之間的玻璃隔板上。剛看到的一瞬間,余樂嚇得頭髮都差點豎起來。他在心裡暗罵一聲,關閉了後排的隔音系統。
「幹嘛?」他沒好氣地低聲問,「都幾點了,小孩子趕緊睡覺去。」
「白天睡多了,睡不著。」小男孩的聲音也不大。「叔叔看起來很睏,我就想……我們可以說說話。」
「哦。」余樂斜眼看向那孩子,並不打算因為對方的年齡放鬆警惕。「聊啥?」
「什麼都行。」小男孩有點靦腆,「好歹叔叔你救了我們,我們這邊也沒啥能交易的東西。」
「真感謝我的話,先叫個哥。」
康子彥絲毫沒掩飾臉上的驚訝和為難。
「……叔叔就叔叔吧。」余樂喪氣地摸摸自己恣意生長的鬍渣。「真的聊啥都行啊?」
「嗯。」
「你們兩個看起來也不大,爸媽呢?」余樂沒有客氣。
康子彥像是花了一段時間理解這個問題:「我和小照都沒有父母,這裡大部分人都是管理區工廠出來的。」
「大部分人。」余樂抓住了重點。
「娃娃頭那邊比較特殊。」康子彥指了指遠處的那個陶瓷娃娃頭顱。「有些人不記得自己怎麼出現的,我和照照就是……嗯,娃娃頭出身。」
「不記得自己怎麼出現?你們沒失憶吧。」
「沒有。但是大部分人會記得自己在管理區工廠的出場編號,極少數人不記得。工廠很少出產我們這種型號的人,可能是出了故障。」康子彥捧起白天沒吃完的罐頭,小心地抿著罐頭裡的糖水。「我們只有在娃娃頭生活的記憶,像是某天就突然出現在那裡似的。」
「所以你們算娃娃頭的勢力囉?」魷魚腳吃完了,余樂摸索半天,只摸出一袋辣魚乾,將就著撕成條吃起來。
「娃娃頭一向是其他人聯合攻擊的目標,危險程度算是最高的。我和照照自己跑出來了,歸順了島北的組織。」
康子彥搖搖頭,情緒變得低落。
「我只是想和照照一起好好長大,不想要太多關注,物資能填飽肚子就行。但島北那些人不願意真的接納我們,只是想盡花樣利用我們賺關注點。」
余樂沒有太過吃驚。說白了,他還能僥倖保有點愛幼的習慣,無非是因為一直以來生活還過得去。廢墟海不少角落的鬥爭十分殘酷,當人連活下去都成問題的時候,通常不會管對方是小孩、女人或者老人──人與人的關係會被簡化為掠奪者和獵物,僅此而已。
這兩個小孩的立場確實尷尬,如果娃娃頭那邊是眾矢之的,以他們的能力很難自保。可投向其他勢力,走上被利用的路幾乎是註定的。他們能做的也不過是在自己狀態不好的時候逃離,少吃點苦。
他們每一步的選擇都沒有錯,他也想不出什麼開導的話。唯一的幸運之處可能在於,這兩個孩子並不知道曾經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如今世界的真實面貌。
這種情況下,無知反而是好事。
「也就是說,你們兩個基本上等於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余樂將話題引開。
「在我的印象裡,只有照照一直和我一起,我看她也親切。要不是她鼓勵我,我可能早就撐不住了。」低落的情緒一掃而空,小男孩羞澀地笑笑。
「有個伴挺好的。」余樂嚼著魚乾,辣得直抽氣。「你們兩個接下來什麼打算?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等天亮就回去吧。我們這邊有自己的事,不方便一直帶著你們。」
「嗯。」小男孩乖巧地點點頭。
挺好的,余樂又嚼了口辣魚乾,舔舔被辣腫的嘴唇──等這兩個小傢伙離開,他就可以把接力棒交給季小滿,自己安安心心睡一覺了。
余樂揉魚乾包裝的動靜驚醒了鐵珠子。它拱拱余樂的腿,又拱拱余樂的手,嘎嘎地討要塑膠包裝袋。余樂無奈地彈了下它的外殼,將剩餘的魚乾全取出來,包裝丟給撒嬌的鐵珠子。
「我吃不下了,你吃辣嗎?」看鐵珠子美滋滋地細嚼慢嚥,余樂轉向後排的康子彥。那小孩看起來還挺乖的,他不介意放下點隔板,塞點魚乾給他吃。
「我……我不太敢吃味道太重的東西,謝謝叔叔。」康子彥禮貌地拒絕。
「哦哦。」余樂無所謂地轉過身。
正在忙著找地方放魚乾的余樂沒有注意到,原本開心咀嚼塑膠包裝的鐵珠子停住動作,朝後排看了兩眼。
「嘎?」它迷惑地低叫一聲。
隊伍另一半的睡眠品質就不怎麼好了。
戰爭、疼痛加上帶血的歡愉,阮閑的精神非常亢奮。然而考慮到附近盤旋不去的探測鳥,他只能佯裝熟睡,然後差點被追上來的小照一刀扎上脖頸。
如果他沒有立刻反應過來,那一刀足以要他的命。
「厲害了啊,小唐。」攻擊失敗,小照頗為遺憾地收起刀子。「在這種環境都做得下去?以前你可是連一個人撿柴都不敢。」
康哥則倚在附近的樹上,上下打量他們,目光在唐亦步的背包上停留許久。「說不定是因為小阮足夠強呢。」
唐亦步正將壓縮餅乾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塊,順便不知道從哪摸了幾顆鳥蛋,用緊急加熱裝置煮著,顯然對兩夫妻的話題沒有多少興趣。
阮閑將外套釦子扣上,伸了個懶腰。儘管他們的臨時同伴腦筋不太正常,破壞了些許氣氛,清晨的樹林總是讓人愉快──金紅色的陽光從樹葉縫中落下,晨霧沒有散,空氣微涼清新。悅耳的鳥鳴讓人神清氣爽,整個環境給人一種安靜祥和的錯覺。
「阮先生,早餐。」唐亦步將煮好的鳥蛋和分好的壓縮餅乾放在寬闊的葉片上,又從灌木裡掏出顆椰子,規規矩矩地用刀開了口。
「今天我們就能到圍牆那邊。」康哥打了個哈欠,「要有什麼需要殺的,或者不能殺的,趁早說。」
「探測鳥不用清理。」唐亦步這才抬起頭,低聲說道。「戰鬥中也就算了,現在再清理會引起管理區的警惕。」
「嗯……」小照聽起來萬般不情願。
「如果遇見裝甲越野車,車上很高機率是我們的同伴,請不要直接攻擊。」
「聽見了嗎親愛的!裝甲越野車!」這話大概起到了反效果,小照的眼睛霎時閃閃發光。「我想要裝甲越野車!我們可以把它改造成我們的家──」
「確實不錯。」
唐亦步沒再說什麼,他將一小塊壓縮餅乾放入口中,遮住了嘴角一點點笑意。
阮閑甚至能聽到那仿生人腦袋裡思維轉動的聲響──小照和康哥在島上生活數年,又精於搜索和追蹤,必然不會放過這麼塊肥肉。利用那對夫妻去找余樂他們,自己這邊只需要跟在後面就可以,不需要暴露任何能力。
然而就在這一刻,阮閑再次感受到了他人的視線。不過這次的被窺視感弱得多,他也能夠分得清它的來源──
就在他轉過頭時,康哥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
對方看過來的視線尤為意味深長。
有意思。阮閑假裝沒有察覺,自然地扭過頭,用刀削下一塊椰子肉,送到唐亦步嘴邊。
「張嘴,亦步。根據劇本設置,我可是被你迷得頭昏腦脹的那個。」康哥的異常並沒有破壞阮閑的好心情。
他不會欺騙自己,最近每次看向唐亦步,他的心情總能輕快些。那份感覺不算甜蜜或著迷,更像是一種天生的吸引。阮閑不在乎那是不是廣義上的「愛」,他也不在乎。
只要它給自己帶來的積極影響大於消極影響,他就認為它是。
它讓他不再那麼頻繁地思考死亡相關的問題。
唐亦步開心地將椰肉吃了下去,刀尖掠過柔軟的嘴唇。阮閑將刀子收了回來,笑得非常燦爛。
「走吧。」他用耳釘無聲地傳訊,「盡量在今天日落前和余樂他們碰頭。」
唐亦步有點心不在焉,阮閑能看得出來。
自從得到了裝甲越野車的情報,小照和康哥像是對他們失去了興趣,自顧自地開始在林中追蹤。為了不引起那對瘋狂夫妻的警惕,阮閑和唐亦步遠遠跟在後面。夫妻兩人繞著附近其他勢力的周邊轉,可能是在判斷有沒有車子被其他人先下手弄走的痕跡。
這番舉動給了他們不少便利,阮閑能夠藉機一探其他勢力的究竟。事實上它們的狀況和他猜想的差不多──聚集之處猶如夢境的凝結,無數不自然的東西在營地裡堆積。然而人們似乎不認為哪裡有問題,那些扭曲發霉的毛絨玩具山或者古怪植物彷彿只是普通的裝飾。
人的適應力總是驚人的。
阮閑不至於被屍體或者軀體碎塊嚇到神志不清,他對那些腐爛發臭的東西也沒有半點崇拜或者迷戀,萌生的情緒更接近抗拒和警惕。當看到其中一個營地邊緣的花園時,他甚至有點久違的心理性反胃。
赤紅的泥土之上長著一株株鳳梨樹似的植物。葉片灰青,本來該結果實的地方長著一枚類似於心臟的東西,它的尖端朝上,不斷搏動,新鮮得像剛從胸腔中取出。
這片園地裡橫著一隻守衛,他們只能看到它露出一段滿是皺褶,人類似的皮膚,以及無數隻不知道更像人類還是獸類的腳。那東西很長,軀體粗得像油桶,在植物灰青的葉片下像蜈蚣一樣爬動。
阮閑並不是很好奇這些東西在現實中是什麼,他只想離這邊稍微遠點──就算不畏懼死亡,他也不想死在這麼噁心的玩意附近。
手機還在唐亦步那裡,那仿生人的好奇心一向過分旺盛。阮閑本以為唐亦步會偷偷摸出手機,愉快地一探究竟,可唐亦步只是雙眼放空,一看便知道是在走神。
阮閑大概清楚對方在想什麼,唐亦步九成九在考慮阮教授的事情。
唐亦步不算多麼安靜的類型,但話也不會多到聒噪的地步。那仿生人平時最喜歡擺出無害又無辜的模樣,精力旺盛地四處探尋,心裡的小算盤打得比誰都響。之前他不是觀察四周,就是觀察阮閑自身,阮閑甚至還蠻享受那種和對方互相試探、針鋒相對的感覺。
可眼下對方的注意重心出現了偏移,一絲沒有道理的不快悄悄從腦海裡浮出。
阮閑向來不介意主動出手。
「不覺得情況有點奇怪嗎?」他沒有出聲,只是伸手精準地抓住唐亦步的手掌,拉著對方前進。
唐亦步的視線焦點轉移到阮閑臉上,金眼睛亮了亮:「阮先生?」
「一開始看宣傳,阮教授扮演的是一個致力於救助人類的角色。他在不少培養皿埋下火種,確保還有人傳遞世界的真相。」
唐亦步輕輕點了點頭。
「可那樣是無法獲勝的。」阮閑的觀點非常現實。「只清楚真相,沒有相應的能力或者反抗資本,知道和不知道的差別並不大。哪怕想要慢慢招收培養皿內有反抗意識的人才,和主腦的武裝力量比起來,那點新增血液也不值得一提──無論理想多麼『正確』,人和主腦間的實力差距不是靠熱血就能填上的。但凡主腦察覺到問題,直接刷新培養皿就可以了,它有那個能力。」
那仿生人沉默地注視著阮閑。
「訓練培養皿外的反抗軍,製造像你一樣的新人工智慧,才更像解決問題的辦法。但阮教授還是非常認真地培養火種,從這個行為上看來,他似乎是個偏理想主義的人。」
「或許是這樣。」唐亦步的答案模稜兩可。
「但如果他真的從玻璃花房離開,轉移到這座島上……就算沒有充足的物資,也應當有改變現狀的能力。這個仿生人秀場的實際參與者大部分都是人類,這點毋庸置疑。只要願意耗費一點心思,完全可以讓這個秀不那麼殘酷──玻璃花房那邊要的是新鮮和刺激,但這些並不是一定要殺戮才能提供的。」
阮閑彎彎嘴角。
「阮教授的理想主義,似乎在這裡徹底消失了。這是第一個讓我感覺到奇怪的地方。」
「第一個?」
「第二,就算有秩序監察不斷搜捕,反抗軍只因為總部被端就一蹶不振,這也不太合理。作為反抗軍的組織者,身體狀況不佳,阮教授不可能沒考慮到自己意外身亡的情況。如果換作是我,成立反抗軍的第一時間就會做好相應的後備計畫──把雞蛋全放在一個籃子裡,那是懶人或者賭徒,不會是領導者。」
幸虧自己當初沒猶豫,換上了新耳釘,阮閑不再需要一個詞一個詞地說出口。
「涂銳這個人也讓我覺得很有意思。反抗軍出來的精英,剛好在廢墟海混成了頂級勢力的領袖,又剛好知道關於阮閑的確切情報?我們都接觸過這個人,也看到了他對余樂的態度。你覺得他像是會因為大勢不妙就主動放棄的人嗎?」
「……」唐亦步的表情沒有很意外。
「第三,阮教授對於玻璃花房的『失望』。」阮閑還在繼續。「我不否認他的失望,但作為曾經的領袖,因為失望就放棄有點可笑,戰爭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
「他和范林松的爭吵也讓我非常不解,不論發現了怎樣的真相,一個人不管不顧地離開總部不像他的行事風格。一個人的性格沒有那麼容易改變,就算范林松背叛或者利用了他,阮教授無論如何也該帶走些忠於自己的勢力。」
「理論上他有完全放棄的可能。」
「完全放棄、容易被情緒左右的阮教授,在抵達玻璃花房時又神奇地變回理想主義者,繼續散播火種?當然,那些空白的時間裡可以插進各種解釋,但作為一個自認為是阮閑的人,我覺得這一系列的活動不太自然。你應該多多少少也察覺了吧?」
所以唐亦步才會那樣不安,少見地將消極的安排分享出來。
「情報缺失嚴重,可能性太多,我沒辦法確定。」果然,唐亦步腦袋耷拉下來。
「我的看法是,這一切不可能是所謂的放棄表現。他絕對有留一手,但我還不清楚是怎樣的一手。」
阮閑往語氣中加了幾分篤定。
「既然他有阮閑這個名頭,又能在研究所順利待下去,就算不是真貨,也極有可能是阮閑的複製人──他不會那麼沒用。」
這一回唐亦步看過來的視線有點複雜。「說到爭吵這件事,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應對身邊人的背叛?」
「看情況。我不會信任任何人,通常不會有背叛這個概念在。但如果你指的是傷害行為……」
阮閑握緊唐亦步的手,跨過面前包裹著黑色黏稠液體的樹根。
「范林松那種等級的,弄清楚原因後丟掉就好,報復也沒什麼意思。但如果對象是你──」
唐亦步被握住的手指動了動,阮閑將它們攥得更緊了些。
「如果是你,我會弄清楚原因,然後把原因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