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4 陰暗面
都是報應。
他絕對是餓暈了頭,才會開始考慮唐亦步有沒有吃飯這種愚蠢的問題。阮閑在十分鐘後想了想,認定哪怕主腦打到家門口,唐亦步也能做到叼著麵包去應戰,說不定還能擠出時間多抹兩層花生醬。
想到花生醬,他更餓了,脾氣也越發暴躁。
最後一點寶貴的自由浪費在了猜測唐亦步的伙食上──要是阮閑還能操縱自己的身體,肯定要往桌子上捶兩拳。
然而現在他不能。
十分鐘前,他還沒來得及朝藍天白雲感慨完,眼前景物便一晃,變為昏暗的房間。「自己」正在翻看電子紙上的資訊,手邊放著一杯味道難聞的茶,鬼知道裡面泡了什麼東西。
但茶旁邊還有一碟綠豆糕,這讓人精神一震。阮閒心神安定了些,伸手去抓綠豆糕,結果手反而拿起了那杯味道怪異的茶,灌進嘴裡。
很意外的,那茶聞起來刺鼻了點,喝起來卻沒有太強烈的味道。清淡的苦澀在他口腔裡漾開,阮閑聽見自己發出兩聲渾濁的咳嗽。
那聲音不是他的,那隻手也不是他的。
不需要鏡子,阮閑看得出來。那隻手上滿是皺紋和乾裂,一看便屬於老人。他本人也不會選擇品味這麼糟糕的服裝──這具身體上套滿誇張的衣物,像株髒兮兮的聖誕樹,連腳下都踩著一雙變成灰色的綠毛絨拖鞋。
室內裝潢也是,四面八方掛滿零碎的小東西,將本來不大的房間塞得滿滿的。髒汙的掛飾上積了灰,塑膠玩偶發黃變形,捕夢網的空隙裡結了灰色的蛛網。那種熱鬧不是設計師精心營造出的溫馨熱鬧,更接近拾荒老人的儲藏室──花花綠綠堆出強作溫馨的感覺,很是生硬。
這些都是他用眼角餘光看到的。
在被那隻手餵下第二口茶水後,阮閑迅速搞清了自己目前的狀態。主腦比他想像的更為謹慎,它根本沒留下半分可以自由發揮的空間給他。
影像等外物的影響到底有限,人與人終究無法完全理解彼此。直接用記憶和感情做武器,理論上更加有效。至少換做是自己,他絕對會這麼幹。
但阮閑沒想過主腦能這麼損──比起把他人的記憶片段強加於自己,主腦直接把他的意識扔進了別人的身體。
「這一天」是已經發生過的既定事實。作為一段確定的資料,身體原主人照常行動,沒有被阮閑這個外來者影響。
一句話概括,他被囚禁在了一具自己無法使用的身體裡,只能被迫看第一人稱紀錄片,還是附加各種感情影響的那種。
有那麼一瞬間,阮閑簡直以為自己的小動作被發現了,才得硬吃這麼大的虧──
他很清楚,之前那些沒日沒夜往腦子裡灌的慘狀,興許是比任何診斷都要殘酷且實際的「測試」。主腦根據他的反應建立起評判體系,然後根據結果進行合適的處理。
讓阮立傑體面地崩潰一下無傷大雅,真的逼瘋他卻沒有任何好處,主腦肯定會拿捏好程度。
畢竟它無法像剝栗子一樣弄到「阮立傑」的能力和記憶,讓他誠心歸順是最好的方法。作為名義上的「機械生命專家」,阮立傑不僅能夠立刻暴露唐亦步那邊的武裝實力等級,還能在更好的資源支持下繼續研究,讓主腦坐享其成。
再理想一點,搞不好他還能看情況玩個雙面間諜,趁NUL-00不注意時背後捅一刀。
阮閑在心裡嚴肅地坑了幾分鐘唐亦步後,不得不面對現實──阮立傑,一個價值觀尚可,只是被唐亦步迷了心竅的普通學者。面對這麼一個對手,主腦給的定制方案仍然小心到氣人。
現在他的思想被困在一個老頭的外殼裡,被迫觀賞末日前老人家的一天,連提前拿塊綠豆糕吃都做不到。
但既然主腦強迫他看這些,這位老人肯定不是一個單純悠閒度日的閒人。
阮閑只得被迫吞下一口口苦澀的茶水,在老人的視野裡拚命挖掘資訊。
這裡位置很高,房間的建材卻十分粗糙,看上去不像樓房,更像在高處臨時搭建的自製小屋。透過薄薄的玻璃,繁華的城市近在咫尺。阮閑愣了幾秒──這個時期,MUL-01本應託管了大半部分社會運轉規則,監管手法不至於這樣粗糙。
阮閑恨不得將看到的一切都裝進腦子裡。就算無法自己行動哪怕一步,他也得在這些細節上挖出點情報。
屋內有塊挺顯眼的空間。廢舊的機械扣著一把泛著髒汙油光的座椅,幾乎要把座椅的椅背遮沒。機械上滿是烈火燒焦的痕跡,斷掉的電線從破口處向外戳出。上面的指示燈明明滅滅,這玩意應該還開著。
主腦的記錄很完美,阮閑能感受到老人心中的麻木和鬱悶,也能感受到他關節和胸口的陣陣疼痛。好在這是阮閑格外擅長的領域──壓抑本性、忍耐疼痛。他沒有因為這境況新增多少壓力,只是越來越餓。
老頭沉默地坐在那裡喝茶看書,直到門被敲響。
「梁叔。」女人扭著孩子的耳朵進了門,「老樣子。」
那孩子急得要死,朝女人的手腕和小臂又抓又咬。「我不!我好不容易才出去玩了一趟──」
「先付錢。」喉嚨處傳來一陣乾枯的疼痛,阮閑算是知道老人為什麼拚命喝茶了。
女人點點頭,腕環在門口處卡片大的機械上一掃。老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抓住那孩子,直接把他推進椅子。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這具枯瘦的軀體裡還留了不少力氣。
「你昨天來過三回了。」老爺子嘟嘟囔囔,「老這麼幹對腦子不好。」
「小孩子懂啥。」女人掀掀眼皮,「誰記得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幹了啥啊?讓他以為自己睡了個午覺算了,這個死東西,自己跑到城邊去玩,生怕我們不被發現。行了,現在他知道之前我都是騙他的,知道城裡是個好地方,我能不摳掉點記憶嗎?」
「那就午覺。」老頭沒啥心思和她聊天,滿心的「無所謂」簡直要滲進阮閑的腦子裡,這些消極的情緒侵蝕力格外強。
半個匣子模樣的機械發出噴氣聲,門敞了又關。老頭挪到操作螢幕前,慢悠悠地操作著。小男孩則被牢牢縛在椅子上,很快就沒了反抗的動靜。沒過多久,機械門再次敞開,小男孩在椅子上昏睡,只剩胸口平靜的起伏。
「成了。」老人心裡沒什麼情緒起伏。「他只會覺得自己睡了個午覺,哪都沒去。」
女人點點頭,沒再囉嗦,抱著孩子出了門。
隨著太陽升起,老頭這裡熱鬧了起來。阮閑突然覺得這裡有點像個地下血站,不過買賣的不是血液,是記憶。有人花錢把它們弄出來,有人收錢把它們複製出去,想弄出來的居多,來兜售的少見。
想扔掉記憶的人各式各樣,有穿著暴露的男女,有情緒瀕臨崩潰的病人,也有最初那種以此管教孩子的父母。來賣記憶的只有一個──阮閑整個上午一口綠豆糕都沒吃上,在他餓得快要瘋掉的時候,一個男人怯生生地進了門。
「他們說你這裡可以買賣記憶。」男人打扮不錯,可惜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這難道不是違法……」
阮閑能感受到老人面部肌肉的繃緊,不快的情緒猶如冰冷的泥漿,瞬間將他淹沒。「這臺機子只要運轉,主腦就能找得到。上面那些大人物都懶得要它來管,你在這廢什麼話?滾滾滾。」
「不不,我沒別的意思。」男人連忙擺擺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梁叔您好,我是……呃,剛搬過來的……」
「我是老了,可沒瞎。」老人語氣仍然不好,冰冷的情緒依舊包裹著阮閑。「賣是吧?你想賣啥?」
「我是普蘭公司的員工……原來是普蘭公司的員工。」那人抓著布料不錯的外套,「我……」
「我不關心,來這的人都那麼回事。沒病沒災的,誰會搬來這種地方。」老頭堵了他的話,「賣不賣,一句話。」
「我有很不錯的童年記憶,還有幾段優質戀愛經歷。」那人忙說。「我想賣一份,就要一萬,只要能先交上一部分違規罰金,我就能離開這裡了。行行好,幫個忙。」
「一份一萬?這裡油水真那麼多,我早到市裡搞正規的雞尾酒了,還要你這沒保障的東西?」老人啐了口,「什麼童年什麼戀愛都省了,得要刺激點的,而且我這最多能出一千五。」
男人呆在當場,排在他後面的幾個人開始罵髒話。
「不賣就別擋著我做生意。」老人又啐了口。
「我……我賣。」男人似乎想到了什麼,臉漲成了豬肝色。「我賣就是了。就是那個,梁叔啊,我之前在普蘭聽說了,不正規的記憶操作可能導致人格資料混在一起。我想一次多賣幾份,您看有沒有什麼辦法避免……」
「現在你還擔心這個,要擔心也是買你記憶解悶的人擔心。」老人不冷不熱地答道,「你呢,頂多記憶被翻出來的時候難過點──不過我得提醒你,我這設備是不行,複製一次傷一次腦子,就像嚼甘蔗,第一次甜得很,第二次嚼碎渣,第三次就沒味了。就算你之後想起來那些事,也高興不起來了。」
他朝男人咧嘴:「人沒點盼頭可活不下去。你要想一下子賣夠錢,但又沒點好想法撐著,保證你一出門就想弄死自己。這樣吧,我幫你複製個十段,再幫你弄份好東西進去,讓你有那麼點希望──一萬,十段記憶複製,一次記憶注入,不二價。」
男人一咬牙,應了。
這大概是上午發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中午到了,老頭把門一關,不再營業。他坐回靠窗的椅子上,終於撚起一塊綠豆糕,塞進嘴裡。
頭昏眼花的阮閑總算鬆了口氣。
這幾個小時給他的資訊不少。顯然,在叛亂前的時代,社會結構雖然有改變,那些該有的東西永遠都有。
只不過最開始,人們在鬥獸場看真正的生與死。後來這些體驗被搬上戲臺、螢幕,最後甚至不需要真正的人來出演,只要軟體合成就好。
最終大家還是把手伸向了最後的結果──直接剝取記憶和體驗。
阮閑還記得唐亦步提過的「死罐頭約定」,大叛亂前最後的記憶法。既然專門將非法記憶交易提上了檯面,想必當時一定出現了相當不妙的狀況。
接下來,阮閑很快親身感受到了這些「狀況」。
老頭從箱子底下掏出幾個金屬罐,跑去那臺記憶操作機械邊,朝罐子裡嗤嗤打出一杯液體,隨後丟了幾個髒兮兮的金屬球進去。阮閑熟悉這個操作,他這是要搞杯自製的記憶雞尾酒。
他能感受到老人頭腦裡的興奮,那些記憶是從那個普蘭員工的腦子裡榨出來的,完全新鮮。老頭將瘦瘦的腿放在矮凳上,整個人癱上椅子,開始享用那些記憶。
感受共通的情況下,阮閑立即就察覺了不對勁。
如果說他們在玻璃花房試過的記憶雞尾酒是清澈的果汁,老頭弄進腦袋的更像是沒濾過的果醬。它們黏著太多東西,除了單純的影像和情感,某些特定的思維鑽進顱骨,將腦子攪得天翻地覆。
有一瞬間,阮閑對面前的一切感到悲觀,懶得動彈,強烈的自我否定快要將他碾碎。隨後他才意識到,那些思路不是他的──一部分人格資料正在融入老人的腦子。
而後者就像個酗酒的酒鬼,快樂地接受了它們,感受那些激烈到幾乎要讓人精神分裂的思維碰撞,以及瘋狂湧入的記憶。
被剝離出的記憶也不算乾淨,回憶夾雜著回憶,主題只能算大致明確。一切粗糙而強烈,震得人大腦顫抖,好在阮閑剛剛得到了點進食的滿足感,他扛住了它們。
然後從中找到了一根細細的絲線。
就在老頭半張著嘴,目無焦距地瞧著天花板時,阮閑從那位曾經的普蘭員工記憶裡撈出一小片碎片。它模糊而破碎,不值得一提,卻猶如一顆飄進油桶的火星。
關於如何更好地對付MUL-01這方面,阮閑突然有了思路。
他看到了虛擬螢幕上的最新地圖。那段記憶裡,男人正開著車,朝某個目的地趕去,朝虛擬螢幕投出的地圖投以短暫的一瞥。
這一瞥就足夠了,阮閑抓住了第一片拼圖。
他不會被這套「被禁錮在他人體內,被迫觀看陰暗現實」的刺激方案擊沉,相反,若是主腦決定將這些糟糕的碎片塞給他,自己能從中淘出金子。
身為「機械生命專家」的阮立傑沒有這個能力,但身為NUL-00的製造者,阮閑對MUL-01的相關特性再熟悉不過。
二一OO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主腦的核心硬體幾年前就被人安置好了。若是要讓它有著影響全球的能力,硬體必然要占挺大一塊地方,地理條件上也會精挑細選。如果收集夠足夠的資訊,他能夠計算出它的位置。
不過有個前提──主腦沒有將自己的主要硬體移動。
這就要看大叛亂的動機了。
阮閑提振精神,捕捉著那一個個本該變成刀刃的記憶碎片。太陽在天空劃出一個弧線,大叛亂隨夜幕來臨,世界陷入一片混亂。下一刻,時間重置,太陽再次升起,阮閑在另一位記憶交易者體內醒來。這次他沒有半分迷茫,只有冷靜和喜悅。
既然主腦想等他崩潰,他會「崩潰」的。不過在那之前,他得在這片折磨人但含金量不低的情報海裡暢遊一陣子。
等發現自己的「背叛」,不知道唐亦步會有什麼反應,阮閑的心情有點複雜。
……希望他到時候可別哭。
唐亦步在車頂為自己臨時搭了個小躺椅,他伸直兩條腿,從不知道哪個盒子裡弄了塊襯布當眼罩,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空氣濕度剛好,他舒服得每個毛孔都要張開。
舒適地躺了片刻,他去摸放在手邊的水果,結果只摸到空盤子。
唐亦步的心情一下子晴轉多雲,隨即多雲轉陰。
自從阮閑離開身邊,他開始下意識尋找放鬆的方法。最初的興奮持續了最多十二小時,半天後,失落感漸漸占了大頭。溫暖的陽光、香甜的水果能暫緩煩惱,可惜它們的效果著實短暫。
「看見了沒?」
見唐亦步像肉墊戳了刺的貓那樣走來走去,神情委靡。余樂喀嚓啃了口水果,朝季小滿解釋。
「當初我被我姐壓著戒菸,就像那樣,一模一樣。」
季小滿的目光飄過余樂口袋裡的菸,皺起臉。唐亦步聽見了兩位同行人的評論,他無視了他們,繼續惆悵地踱步。
他們沒有立刻離開這座城市,反而在市郊停住腳步。季小滿又做了個干擾感知的遙控小車,余樂興致勃勃地操縱它衝向難以偵測的密林地帶,好引開秩序監察的注意。
在城市邊緣大鬧了一番,主腦會偏向於認定他們急著逃脫,並尋找目的地。唐亦步決定停下來,阮教授也沒有反對。
這做法頗像藏在凶案現場的凶手,怎麼瞧怎麼不正派。好在一行人裡除了阮教授,沒別的人和正派這詞沾邊。
除了誤導主腦,他們還有個比較悲傷的原因──快沒存糧了。
能吃的零食都被大家──主要是唐亦步──掃蕩一空,剩下的只有味道十分不怎麼樣的營養劑,除非別無選擇,沒人願意吃它。連鐵珠子都不愛嚼它的包裝。
只剩一個大腦的阮教授不需要進食,剩下的四位可要吃飯。突破包圍防線後,他們實際上沒走太遠──仲清關於湖的回憶比想像中的有用。他的家人當初在那裡度假,那是一片新興建築區,走田園風格路線。
儘管有主腦盯著,他們無法潛入室內弄點吃的,摸些瓜果還是安全的。
唐亦步看得出,季小滿前段時間裡對自己的團隊地位頗為擔憂,現在她大概沒啥想法了。她拆了幾個武器和接收器,將它們臨時改造成瓜果處理設備,過幾天還要改回去。
在這種比較偏門的領域,自己和阮教授只能提供點理論支援,季小滿一個人累得夠嗆。
仲清則開心得要命,他像隻老鼠般在菜園邊溜來溜去,每次都能偷不少食物回來。余樂負責把它們切條切塊切片,處理成占地不大的蔬果乾。
根據阮教授的說法,在主腦降低戒嚴程度前,他們還得在這待上一陣子。
這些時間足夠唐亦步琢磨自己的不對勁了。
之前他不是沒和阮閑分開過。十二年前,阮閑每天都會有十個小時以上不在機房。唐亦步太熟悉這種分離的感覺了,「依賴」是他最先理解的情感之一。
然後他們被那場謀殺分開。
那之後他也會時不時想到阮閑,想到曾經那些日子。那個時候他沒有太多特別的感覺,或許有悔恨和遺憾,但他沒有太多思念。
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過,歷史無法重寫。思念沒有什麼價值,他曾經這樣想過,活得也相當恣意。正如他清楚,阮閑對於離開的決策很是合理──如果得不到確定的答案,兩人間的猜忌和顧慮早晚要燒盡一切。
可現在他很想他,沒有任何道理,且毫無益處。
道理他都明白,偏偏就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他喜歡阮先生貼著自己坐下時的熱氣,對方睡著時的吐息,甚至那人眼裡的對抗情緒。唐亦步原以為自己求的是S型初始機在身邊的安心感,如今他有了充足的替代品,心裡仍然空落落的。
難受。
唐亦步一腳踢飛鞋邊的石子。
真的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