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道連狹斜 盧照鄰〈長安古意〉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百丈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遊蜂戲蝶千門側,碧樹銀台萬種色。
複道交窗作合歡,雙闕連甍垂鳳翼。
梁家畫閣天中起,漢帝金莖雲外直。
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
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簾帖雙燕。
雙燕雙飛繞畫梁,羅幃翠被鬱金香。
片片行雲著蟬鬢,纖纖初月上鴉黃。
鴉黃粉白車中出,含嬌含態情非一。
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
御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
隱隱朱城臨玉道,遙遙翠幰沒金堤。
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
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羅裙,清歌一囀口氛氳。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
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
漢代金吾千騎來,翡翠屠蘇鸚鵡杯。
羅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
別有豪華稱將相,轉日回天不相讓。
意氣由來排灌夫,專權判不容蕭相。
專權意氣本豪雄,青虯紫燕坐春風。
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凌五公。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
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盧照鄰〈長安古意〉
〈長安古意〉是唐代詩人盧照鄰創作的一首長詩。盧照鄰,是初唐四傑之一,這首詩既是他的代表作,也是整個初唐詩歌的集大成之作,詩中借古寫今,展現了當時長安社會生活的恢宏畫卷。
這首詩太長了,我們分為三段,節選著來講。這一類長詩格律和結構比較自由,可以換韻,具有一個專門的名字──歌行體,〈長安古意〉就是這樣一首七言歌行。它的特點是篇幅較長,用詞也比較華麗,因此特別適合表現都城繁華,盧照鄰有意選了這種體裁,來描寫自己眼中的長安。
盧照鄰生活的時代,長安城是一座莊嚴雄偉的帝國都城,不僅是中國歷史之最,也是當時世界上最恢宏的城市。它的人口可能超過了百萬,面積是明清北京城的一.四五倍,是同時期拜占庭帝國君士坦丁堡的七.二九倍。每個來到這座城市的人,都由衷地感到震撼。正如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所說:「七世紀前半葉的詩人在長安面前驚歎不已,它是最偉大的城市,是當代的奇觀,是大唐帝國威力的生動證明。」
我們都知道,盧照鄰是幽州范陽人。在唐代,范陽還是一個邊陲城市。可以想像,當盧照鄰不遠千里來到長安時所感受到的震撼。因此,他極盡自己的才華,寫出了這樣一篇鴻篇巨制,讚美長安城的雄偉繁華;同時,也給後人留下了寶貴的資料,讓我們得以窺見初唐長安的全景。今天,就讓我們跟隨這首〈長安古意〉,隨著盧照鄰的視野,走進這座千古雄城。
長安道
我們來看這首詩的頭兩句: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這裡就提到了唐代長安城的標誌性景觀:大道連著狹斜。大道,顧名思義,就是廣闊的街道,而狹斜呢,則是小巷子。大道和狹斜互相連接、交通,形成了長安城發達的交通網絡。
我們先來看一下大道。唐代長安有九條南北方向的街道,十二條東西方向的街道,很多街道的名稱今天依然在使用,比如朱雀大街。這個朱雀大街可不得了,是長安城的中軸線,貫通南北,氣勢恢宏。它的長度大約是五千公尺,看上去並不長,然而寬度卻十分驚人,寬約一百五十公尺。這個寬度有多誇張呢?容得下一百五十匹馬同時行進,折合成現在的車道,得有四十多條車道。要知道,我們今天中國的第一街北京長安街最寬的路段也沒有超過一百二十公尺。
那朱雀大街是不是長安城中最寬的街道呢?還不算,太極宮南門外有一條橫街,承天門橫街,寬度更是達到了驚人的四百四十一公尺,是北京長安街的差不多四倍,堪稱人類有史以來最寬的街道,簡直令人歎為觀止,因此有學者認為,承天門橫街,與其說是街道,更可能是宮城南面的一處廣場。
這麼一來,長安城中最寬的街道就有兩條:東西向的承天門橫街和南北向的朱雀大街。它們都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特點:寬。有朋友可能會好奇,那畢竟是一個農業時代,乘車騎馬的人都有限,為什麼要修造出比今天的長安街還要寬的街道呢?是不是有一些浪費?其實,長安城中的街道,之所以如此之寬,主要有三個原因:
第一,彰顯國力。長安城分為外郭城、皇城和宮城,前者叫外城,後面兩個是內城。朱雀大街是唯一一條可以進入長安內城的大道。一個外國使節來朝覲大唐天子,必須要走朱雀大街才能進入內城;外地官員剛到長安要去皇城上班,也要走朱雀大街;這是從外向內。反過來也一樣,皇帝遇到大事要去南城祭天,還要從朱雀大道上走。可以說這條街,不僅是一條街,也是大唐的門面,當然要修得寬敞一些。果然,各國使節一見這大道,徹底被震撼了。回國後,面見本國君主,天花亂墜描述一番,君主們也大為嚮往,在自己國家也造一個微縮版。比如日本京都的南北中軸線、韓國首爾的南北大街,都是仿造唐長安朱雀大街修建的,甚至名字都一樣,也叫朱雀大街,可見其心嚮往之,唐王朝通過這個門面,彰顯國力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第二,集會、巡遊、演出的需要。很多時候,主要宮門外的大道可以充當廣場功能,比如剛才提到的承天門橫街,就是一座大廣場。舉辦大型朝會、慶典,在京的官員以及外國使者都要參加,動輒幾萬人,沒有寬闊的廣場是裝不下的。
第三,出於安全考慮,用來防刺客。在唐代,遠端武器主要是弓箭,那時的箭射程有多遠呢?按史書記載,大約是六十公尺。我們設想一下,當重要人物出巡的時候,街道若是足夠寬,走中間的儀仗隊及其護衛的要員們,是不是就十分安全了呢?即便街道兩邊都埋伏著刺客,是最厲害的神射手,也沒辦法把冷箭放到街道中心的位置。所以長安城中主幹道的寬度,不僅是出於城市美觀的考慮,也具有安全防護的實際功能。
說過這些道路寬廣外,再說一下這些道路對長安城布局的作用,我們都聽說過一句詩:「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白居易〈登觀音台望城〉),正是這些大道與狹斜將長安城像棋盤一樣分開,形成了不同的功能區。
為了更好說明這一點,我們跟隨年輕時代的盧照鄰,從長安正南門──明德門進入。走在朱雀大街上,首先進入外郭城。你會看到,郭城被牆分成了很多坊,坊內就是城市居民生活區,每座坊設有坊門,早上打開、傍晚關上,管理非常嚴格。長安城的居民區、寺院、園林等都在這些里坊。
看過這些里坊,面前就是朱雀門了,朱雀門前也有一條橫街,從西面的金光門,一直到東面的春明門。這條街後面,便是皇城所在,也就是政府辦公區。
有生活經驗的朋友們知道,為了方便老百姓辦事,政府常開設「便民大廳」,一站式辦齊。當時的長安城也類似於這樣,只是那時,不僅是把很多部門的窗口放在一起,而且乾脆把行政部門建在一起。這樣不僅辦事的人方便,各部門官員也能高效交流溝通,非常便捷。盧照鄰走到皇城區,就能看到尚書省、門下省、中書省、太常寺、鴻臚寺等機構。四十多個機構放在一起,辦公效率確實高。到了晚上,各部門下班回家,整個皇城幾乎空無一人。這就在皇帝居住的宮城區與百官百姓居住的外郭區,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也有利於北面的宮城治安防禦。
隨著盧照鄰一起穿過皇城,就到了剛才提到過的承天門橫街上。橫街那頭,有高高的宮牆,宮牆後就是皇帝后妃居住的宮城,宮城主要由太極宮和位於東西的東宮、掖庭宮組成。其中太極宮是皇帝坐朝問道之所。到這裡,就無法再進一步,盧照鄰只能原路折返,回到暫住地去,將自己今日所見所感,寫到詩歌中。現在大家明白,這首詩為什麼要從「長安大道連狹斜」寫起了吧?因為這就是盧照鄰對長安城的第一印象,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這一句之後便是「青牛白馬七香車」。這是說大道上熙來攘往,都是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牛車馬車都是尋常,還有更華麗的七香車。這是指多種香料塗飾或各種香木製成的豪華車子。此外還有大量騎馬、騎驢和步行的。那有朋友就要問了,盧照鄰那會車馬也不少,道路狀況也比較複雜,那長安城有沒有什麼交通規則啊?當然有,唐太宗時期,長安交通頗為混亂,經常有騎馬衝撞路人的,踩翻居民東西的。宰相馬周給李世民想了個辦法「靠右行駛」,進城的人靠右走,出城的人靠左走。唐太宗一聽覺得很可行,再將交通規則細化,頒布了中國最早的交通法規──《儀制令》。裡面規定:「道路街巷,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在街道上行走的,身分低的避讓身分高的,年輕的避讓老年人,空車行駛的避讓滿載運貨的,去的避讓來的,這些規則都刻在橋梁、坊市大門上,宣示於眾,並有官員巡查。長安城中,還有禮讓行人這一條,凡是沒有理由騎馬衝撞行人的都要受罰,如果傷人了,量罪比打架鬥毆傷人的罪行只輕一等。因為有這樣完善的規則,長安城中,大道連著狹斜,四通八達、分區明確;而上面來往行走的青牛、白馬、七香車,也能各得其所,井井有條地通行。
市井里坊
剛才說了「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我們再來看下一句「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玉輦,是對車的美稱,金鞭,則是代指騎馬出行的人,他們行走在長安城大街小巷,絡繹不絕。而他們去的地方呢,當然也非同凡俗。
主第,就是公主的宅邸,侯家,則是公侯之家,這就涉及長安在道路外的另一個標誌:住宅區。
長安住宅區分布可以概括為「東貴西富」。東邊住著官員,權貴雲集。西邊比鄰大唐西市,商人比較多,所以是「富人聚集區」,從而形成了「東貴西富」的局面。
假如咱們做個參謀,要幫盧照鄰置辦一套房產,該怎麼選?不缺錢,專買貴的,就去東面貴地裡面選,那東城哪裡更尊貴呢?那就是東北邊。因為長安城的宮城在北面,離宮城近的,當然更加尊貴。而貴中之貴的,便是東北面靠大街的幾個坊。主第、侯家雲集,貴不可言。住在裡面的人,當然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
我們以宣陽坊來舉個例子,這個坊位於長安城東北面,比較靠近宮城,上班也好入宮也好,都比較方便,上方是長安城的娛樂中心平康坊,右邊則是商業中心東市,可以說左手中心商業區,右手商業街,上面酒吧一條街。如此一來,宣陽坊便成了長安的明星社區,住戶更是星光燦爛。比如我們第一篇講過的陳子昂,他曾在家裡宴請名流,上演了砸琴大戲,這個地方就是宣陽坊。這從一個側面說明,陳子昂的確不缺錢,住得起明星社區。
另一個和宣陽坊有關的名人是太平公主。她在長安有好幾處住宅,雖然沒有在宣陽坊的,但她的婚宴是在這裡辦的。因為宣陽坊本來是萬年縣縣衙所在地。太平公主十六歲時出嫁,婚筵十分隆重,一般場地擺不下,於是便用了萬年縣縣衙,這裡寬敞。然而,太平公主的婚車實在是太大了,根本就進不去縣衙的大門,為此,官吏們想把縣衙的門給拆了。高宗皇帝專門下令,說這個門是前朝文物,不能拆,這才保存下來。太平公主豪華婚宴後,這裡的地皮更熱門了。到了玄宗年間,楊貴妃的哥哥楊國忠和其他幾個姊妹,都陸陸續續搬了進來,形成了一個頂級「明星社區」。
除了宣陽坊外,另有一些里坊,也是名人顯貴們的青睞之地。比如宣陽坊下面一個坊,叫親仁坊,一代名將郭子儀的宅邸就在這裡。郭子儀戎馬一生,屢建奇功,官居一品,獲封汾陽王,死後配享太廟、陪葬皇陵,可以說位極人臣。郭子儀的王府就在親仁坊。面積約四百畝地,占一個坊的四分之一,極為可觀。郭家常住人口有三千人,同一個大門出入,竟然互相不相識,可見規模之大。此地一直到唐末均為郭子儀的後人所居住,當時長安城中有「親仁里郭家」的稱呼。這個坊還住進去過一個人,誰呢?安祿山。唐玄宗李隆基敕令給安祿山在這裡修建宅邸,並聲稱:「但窮壯麗,不限財力。」往豪華裡建,別給我省錢。這下有趣了,發動安史之亂的和平定安史之亂的,給安排到了一個社區。
有人說,盧照鄰是個文人,去住這些非富即貴的地方不合適,那就可以考慮一下靠南的一些坊,比如靖安坊,中唐時期著名詩人元稹、韓愈、張籍都住在這裡,可以說文化氣息濃郁。韓愈在這裡買房子可不容易,他二十四歲就考中了進士,到長安「上班」,無奈長安房價太高,一直買不起房,只能和我們現在的北漂一樣,租房子住。韓愈靠自己存錢,直到四十九歲才一次付清買了一套房子。交屋那天,韓愈很激動,寫了一首〈示兒〉詩,裡面說:「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拿給兒子看,告訴他,老爸我當年可是白手起家,好不容易賺了這點家底,讓你在京城裡有房子住,你應該好好珍惜啊。
回到這首詩,我們想像一下盧照鄰當時所見之景。他沿著朱雀大街,向兩邊看去,顯貴名流們的宅邸星羅棋布。而各式各樣的香車寶馬,穿行其間。有干謁權貴的,有去東市販賣貨物的,有去皇城上班的,大家按照次序,在大道與狹斜間穿行,這就是「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的景象。
人與長安
盧照鄰在詩歌結尾部分寫道: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
顯貴宅邸,須臾之間,就會變換主人,宗楚客的大宅──就是台階光滑到能滑倒人那一座──也是這樣。等宗楚客倒台後, 太平公主到宗楚客住的宅院去察看,看到那些磨紋石台階,不由得感歎地說,和宗楚客比,「我等虛生浪死!」我們這些公主王孫,都算白活一生了。也許是有了這次經歷,太平公主對置辦房產更感興趣了。她在長安城的宅邸有好幾處,郊區還有一座大莊園,從樂游原直通到終南山腳下,綿延四五十里,真的是大別墅。等她倒台後,家產都被查抄,清點工作都花了好幾年,她名下的這些不動產也在沒收之列。有的被分賜給新貴,有的改變成宗教場所,有的甚至直接荒廢了。「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描寫的就是這樣的社會現實。但如果我們將這首詩的主旨,僅僅理解為批判現實,那似乎也還沒有完全體會到詩人的用意,詩歌畢竟不是新聞。既要基於現實,又要有超越現實的哲思。這首詩的高明,就是將視野放到足夠高的地方,揭示出歷史的規律。
唐代長安在北周、隋兩代故址上擴建。初唐時,很多前朝顯貴的宮室別館、園林池塘都更換了新的主人。昔年王侯宅邸、金階玉堂,此時已只剩下青松。反過來說,當年荒僻之地,今日也可能成為新的高門大院,這就是「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的含義。
但無論怎麼改變,前朝歷史並沒有真正消亡,它們以傳說、故事、歌謠的形式存在,為這座城市賦予了超越時空限制的生命力。這就是宏偉建築、寬闊街道之厚重感,是一座千年古都的靈魂。
中唐人沈亞之《異夢錄》中,記載了一個夢遇「前朝美人」的傳奇故事。一位名為邢鳳的將帥之後,寓居長安平康里南,耗資百萬買下了一棟「故豪家洞門曲房之第」,午睡時候做了一個夢,一位少女,從西面走過來,舉止很從容,手上還拿了一卷紙,口中輕輕吟著詩。邢鳳仔細一看,少女穿得很不一樣,穿古裝──中唐人眼中的古裝,也就是前朝的裝束,什麼樣子呢?挽著高鬟,畫著長眉,穿著大袖衫子。在中唐人眼中,就是很古早的造型了。邢鳳大喜,覺得這樣的類型還真沒見過。就問,小姐,你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到我家來?少女笑著回答說,這是我的家,你住在我的屋簷下,還問我從哪裡來? 這個回答頗值玩味。這個少女,明顯是前代人,在她眼中,自己仍是這座舊宅的主人,斥資百萬買下此地的邢鳳才是客人。客人反問自己為什麼到這來,是毫無道理之事。這個故事,只是小說家言,但卻體現出人們普遍的感慨,長安這座城市,風雲變幻是那麼突然,甚至當事人還沒察覺的時候,就已物是人非。
因此,當唐代詩人行走在前朝古跡中時,難免會有「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杜甫〈秋興八首〉其四)之歎。他們從帝王將相、妃主豪強盛極而衰的歷史史實中,感到了光陰永逝、人生無常。
既然榮華富貴都如流水,那麼世間什麼是永恆的呢?盧照鄰在詩歌的最後,給出了答案: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
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揚子,就是漢代文學家揚雄。在長安時,仕途不得意,於是閉門著書。「揚子居」,即揚雄的居所,有的詩文裡面稱為「揚雄宅」「子雲宅」。隨著時代發展,這座宅子已經不僅屬於揚雄,而是成了一個典故,象徵著文人的清貧自守。詩人此刻提到揚雄舊居,是懷古,也是在抒發自我的志向:雖然我身在長安十丈軟紅中,但我心所向,並非高樓大宅,而仍是揚雄的陋室。這裡沒有玉階金堂,沒有畫棟雕梁,卻是真正的清淨之地。容得下讀書人的一床書籍,一片冰心。
隨後,詩人將視線投向了象徵隱逸的終南山。有人認為,這是將象徵權力的長安與象徵隱逸的南山對立起來,用權貴們驕奢淫逸襯托文人們孤高。不過我認為,詩人的本意,並不是要將南山與長安對立。詩人筆下的終南山,更像是長安城鏡中的倒影。你在入世的時候,可以從鏡中看到山中茅屋,提醒自己,我們來自那裡。當文人歸隱時,又能通過鏡子,遠眺心心念念的朝堂。正如當時的盧照鄰,他驚歎於帝都繁華,揮灑妙筆,極力描寫。但同時,他又在詩歌的末尾,將視線轉向南山。這是詩人提醒自己,不被這繁華迷惑,始終在心中保持著一方淨土。等權貴們聲名俱滅時,揚雄等人創作的詩文,卻能如南山桂花一樣,始終盛開。這就是文人們一直追求的「立言不朽」。
同時這首詩中描述的宮室的興廢、人物的興衰,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成由節儉敗由奢。寂寥時,安貧樂道;顯赫時,居安思危。唯有如此,才能長久繁華。
千花百草與宮闕樓臺
說了長安城的道路和住宅,我們再隨著盧照鄰的詩歌,將視線從宏觀拉到局部來。我們來看一下,這座城市中的綠化景觀與建築藝術。
先看這兩句:
遊蜂戲蝶千門側,碧樹銀台萬種色。
這是說,在長安城各種宅邸大門旁,有綠樹紅花,於是蜂蝶便在花叢樹蔭間飛舞,加上碧綠枝葉和潔白的樓台,讓人覺得眼花繚亂,五色繽紛。這說明,在唐代長安城,綠化做得非常好。
這一點,離不開長安城完備的城市管理。關於長安大道上應該種什麼樹,是有明文規定的,中軸線上這條大道,兩旁一律栽植槐樹。根據《唐兩京城坊考》記載,承天門街(從承天門到朱雀門)兩邊槐樹成蔭。因此,這條街還得到一個美稱 「槐街」。
而城中還有不少河道,堤岸上種著不少柳樹,柳樹與槐樹一起,成為長安街道綠化的主要樹木。這首詩在後面還有一句「弱柳青槐拂地垂」,寫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柳樹、槐樹以外,榆樹、楊樹、梧桐等也很常見,在開元年間,玄宗還給種上了一些果樹,因為這樣不僅美觀還能得到不少實惠,平時可以欣賞,秋天做做採摘,確實一舉兩得了。
這些樹是公家出錢種的,當然也要歸公家管,不能隨便砍伐。有專門的官員負責巡查,一旦行道樹遇到蟲害、風害,枯死或倒下時,要馬上處理。木頭不能浪費,做成木板,修橋補路,然後補植新樹。費用也是公家支付。不僅行道樹這樣,甚至連社區裡面的樹也要管。比如有人翻建房屋,屋子可以拆,但如果裡面栽的樹木,已經成材了,那麼不能砍伐,可見官方對綠化的重視,正因為如此重視,長安城中才有了「百丈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的美景。
說完了綠化景觀,看看城中的建築風格。當時的帝都建築主要有兩個風格,一是宏偉,二是華麗。我們看一下詩中這兩句:
複道交窗作合歡,雙闕連甍垂鳳翼。
複道是什麼呢?又稱閣道,就是古代連接各宮各殿的空中走廊。闕,是宮門前的望樓,甍,是屋脊。一雙望樓連接屋脊,這些是地標性的建築,宏偉壯觀,象徵了唐帝國的威嚴。而窗戶上合歡花紋、闕樓上鳳凰銅像,則是額外的裝飾,表現出長安城的華麗。對於帝國首都而言,有裝飾當然是好事。
我們常說壯麗,就是要既雄壯,又華麗。可一旦這種華麗被濫用,成為達官貴人、名商巨賈們展示財力的工具後,原本的華麗便成了浮華與奢華。
就在盧照鄰所在的時代,武后男寵張易之曾經造過一處宅邸,花費幾百萬錢,用紅粉裝飾牆壁、文柏裝飾柱子。此外,三次擔任宰相的宗楚客,也在城中建造過一座大宅。用沉香塗牆,一開門就香氣四溢。屋外的台階和屋裡的地面,都是用磨紋石砌的,特別光滑。以至於那些穿著吉莫靴的人,一走上去就會滑倒。吉莫靴是當時很流行的一種皮靴,時尚、名貴,有點像今天的高級訂製,哪裡都好就是不實用。一到宗楚客家,就得滑倒。我們也看出來了,當時長安城的豪宅裝修,不僅考驗人的財力,還挺考驗人的腳力,沒點功夫不敢踩上去。
也不僅是官員,富商們也互相攀比。《開元天寶遺事》記載,唐玄宗時期,有一個叫王元寶的商人,家裡到處裝飾著金銀。用沉檀木作欄杆,用碔砆鋪地,這個碔砆,也就是接近玉的石頭。這時有讀者要問了,玉石鋪地,那不和宗楚客家的地板一樣滑嗎?人家王元寶做了一些改進,雖然室內還是玉石鋪地,但在花園裡呢,就不用玉石了,用什麼呢?直接用錢,用銅線穿錢鋪地,這下連雨天也防滑了。人們給他的宅子起了個美稱:王家富窟。
可以看出來,長安城中上至皇室、下至富商,都以奢華為好尚。而〈長安古意〉後半部分,也正描寫了長安城中權貴們競逐奢華的風氣。詩人沒有直接點名是哪些權貴,而是用漢代典故以古諷今,描寫了豪雄們的京城生活。這些人權力極大,並且囂張跋扈,以為紙醉金迷的生活可以永存下去。然而,歌舞享樂真的能夠千載長久嗎? 我們的詩人,在這首歌行的結尾,給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