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冥婚
2024年夏天,凌晨四點。
天空仍是濛濛的灰,但地平線已透出微微曙光,不久便會天亮。
此刻市內住宅區的一棟別墅,窗戶透出朦朧的燭光。外頭圍了一群人,身著喜慶的服裝,好似在參加喜事,可表情皆無比沉重,也沒什麼人交談。
別墅客廳布置著紅緞帶,但卻摻雜著詭異的黃符,最前面是鋪紅桌巾的供桌,上方是這家女兒的照片,宛如喪禮。
法師身穿黃袍,嘴裡唸唸有詞搖動鈴鐺,慢慢踏入客廳,身後領著捧著牌位的白髮女子白霏,正在主持冥婚。
客廳沒有任何燈光,只燃燒好幾支喜燭勉強照明,映著白霏秀麗的樣貌。她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好似被迫站在這裡的傀儡。
白霏垂下眼眸,臉色顯得慘白。明明身穿禮服,卻好似參加喪禮哀傷。
她沒有掛上平常的眼鏡,白髮挽了起來,身著簡單的黑禮服,跟著法師來到祖先牌位前祭拜,最後才是拜堂。
她身邊放了把椅子,坐著套上傳統婚服的等身紙紮人,顯得格外詭異。媒婆是特意請來的婦女,她身著簡單的紅禮服,上來就壓著紙紮人的頭。
「妻妻對拜——」
在外人看來,白霏跟紙紮人垂首拜堂,畫面有些可怕。可在白霏眼裡,夜妲就站在她面前,還頻頻出現重影,難以看清樣貌。
夜妲黑長髮盤起來,還特意梳了個髮辮,插上幾根髮簪。身著傳統的大紅婚服,襯著黝黑的膚色,還上了個蓋頭。
那雙藍眸微微瞇起,襯著艷麗的眼妝,紅潤嘴唇揚起,不停偷偷看她,宛如害羞的新嫁娘。
白霏暗自嘆氣,藍灰眸微微低垂,不想對上她的目光。
她是天生的陰陽眼,會看到模糊的鬼影,加上儀式壓抑的氣氛,實在很不舒服。
即使如此,仍耐心按照媒婆指引,規矩走完所有流程。線香的裊裊白煙,熏得她頭暈。
「送入洞房——」
白霏在媒婆的指引下,捧著牌位回佈置過後的婚房,但身邊跟著安靜的鬼新娘。
她裝作沒看到,直到進房間才鬆口氣。
頭仍有些暈眩,趕緊拔掉隱眼,戴上習慣的眼鏡,才感覺好多了。
此時她也終於看清鬼妻夜妲的模樣。她擁有的陰陽眼算弱,唯有戴上眼鏡,才能清楚看見鬼的樣貌。
夜妲坐在床沿,見她遲遲沒動作,便湊上來抓著她的手腕,要她趕快掀蓋頭。
「小霏,今天可是我們新婚夜——快點快點,掀我的蓋頭,我們來洞房嘿嘿。」
「妳是鬼,我們怎麼洞房?」
白霏沒有動作,能看見鬼已經夠困擾,現在居然還跟鬼結了陰親。
最莫名其妙的還是——
她的鬼妻,是那個雖無血緣,卻從小一起長大,法律上名義的姐姐——夜妲。
事情之所以變成這樣,回想起來,仍感覺相當荒謬。對現況也頭痛得要命。
幾天前,她接到母親的電話,著急跟她說姐姐夜妲失蹤的消息,要她幫忙找人。
同一時間,新聞也播報了生技公司總經理夜妲失蹤案,懷疑是蓄意綁架。
夜妲失蹤當晚,跟合作公司的經理談生意,結束後自行駕車離去,卻整晚沒有回家,手機也打不通。
警方搜索整天,最後是在武行山大道上,找到她所開的車。
車內不見夜妲的身影,不見任何自撞的痕跡,也沒尋獲屍體,初步推斷是開到這裡之後下車離開。
奇怪的是,那裡離市區至少半小時車程,且還是山上,夜妲根本無處可去。
這離奇的失蹤案,引起社會大眾關注,在網路上引起熱烈討論,好奇這其中的過程。
她的父母,也就是白霏的母親跟繼父,急著想找到夜妲的下落,便起乩求問神明,卻得到恐怕身亡的消息。
「她執念深重,會一直在人世間徘徊,影響陽世的家人。」
乩身意味深長說了一句,但對於該怎麼解決,遲遲沒有指示。
他們別無他法,只好找來法師辦法會意圖超渡亡魂,結果現場頻傳異狀。
先是刮起怪風,把冥紙吹得七零八落,祭拜用的香更無故自焚,不得已只能中止。
「祂應該還不想走,可能會托夢給你們,你們這幾天晚上看看,想辦法解決她的遺願,應該就能順利超生了。」
法師認為她死不瞑目,又對人世間有留戀,才會執念過深不肯離去。
得寬慰她的亡魂,圓滿遺憾超渡,否則恐會化為厲鬼,危害身邊的人。
當晚,父親還真夢見夜妲,說自己死後孤獨,想要冥婚有個伴侶。
他們問過法師後,在寫有生辰八字的紅包,放入好不容易找到的頭髮跟百元鈔票,放在家附近的馬路。
誰都沒想到,這紅包好巧不巧,就被白霏撿到了。
那晚白霏趕著回家,卻無意間撞見夜妲的亡魂,站在路燈旁對她招手。
「姐!」
白霏早習慣看到亡魂,見到熟悉的鬼影,便想也不想追上去,也暗自鬆了口氣。
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功夫,沒想到會那麼快找到她。只要能與之溝通,就能想辦法找到她的屍體。
結果沒想到,夜妲向她看了一眼,便頭也不回,徑自往前飄去。
「等等⋯⋯」
白霏拼命追趕,高跟鞋卻不慎絆到東西,險些摔倒。
當她爬起來,順手撿起絆到的東西,才發現是用來冥婚的紅包——
夜妲當即現身,微笑盯著她:「看來我的冥婚對象,就是小霏了呢。」
「妳——?我們是姐妹,怎麼能冥婚呢?」
白霏微微皺眉,只覺得荒謬,沒再理會眼前笑嘻嘻的鬼,當即就想把紅包交還父母。
她的父母姍姍來遲,見她手上拿著紅包也傻了。撿到紅包的人便是冥婚對象,但誰都沒想過對象會是妹妹。
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法師也不敢妄下定論,便擲筊請示夜妲的意思。
可想而知,當然是得到了三聖茭,還不准她們換人。
當事鬼夜妲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站在她身邊,淘氣笑了起來,給了你看吧的眼神。
「我跟姐姐怎麼能冥婚呢?而且我們都是女的!」
白霏不想理她,死死盯著父母,也看了眼旁邊的法師,擺明要抗爭到底。
先不說她反不反感,姐妹冥婚聞所未聞,實在太荒謬了。
法師當即搖頭,順便給她父母一個警告的眼神——死者為大,不從恐怕會出事。
「小霏啊⋯⋯現在同婚也很正常啦。」
繼父乾笑幾聲,比誰都害怕親生女兒會化為厲鬼回來危害家裡。況且他也想盡可能滿足她的心願。
如果人還活著,當然絕不可能允許這種亂七八糟的關係。但人都往生了,跟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冥婚,並非不能接受。
「是啊,妹妹妳就當作是走個流程,不會對妳有害。妳們冥婚之後就是妻妻了,妳姐姐會保佑妳平平安安,讓妳事事順利。」
眼見氣氛沉重,法師也趕趕緊緩頰。
白霏微微咬唇,也沒有反駁的立場,只能把委屈吞回去。
法師算了她們的八字,確實很相合,冥婚對白霏跟其家人都有助益。
儘管她們是姐妹關係,但結陰親只看血緣。既然沒有血緣關係,就全看雙方家人能不能接受而已。
「是啊,小霏,媽知道這很委屈妳。可那是妳姐姐,她都死了,想要有個伴,妳就答應吧?妳們小時候不是最好了嗎?姐姐一直都那麼疼妳,妳就幫她一下吧?」
她的親生母親,自從再婚就對繼父百依百順,見此事有益無害,便趕緊出來幫腔。
「⋯⋯你們都這麼堅持了,我能說不要嗎?」
白霏見他們一搭一唱,乾脆放棄爭論,心整個沉到谷底。
她也心知肚明,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拒絕的餘地。只是提及小時候的事,不免覺得諷刺。
她們確實擁有過最美好的記憶,也曾經以為永遠不可能改變。
可這些天真的幻想,早在高中夜妲有了更親密的朋友,選擇冷落她之後,就已經隨風消散。
感情就像是面鏡子,摔碎就再也不可能拼湊回來,只會映照出可笑的面貌。
夜妲現在的行為,無疑就是在無理取鬧。
白霏抬眼看向當事鬼,但她坐在供桌的牌位邊,慵懶翹腳啃著蘋果,直盯她微笑。
夜妲的表情,就像是在說妳逃不了的,還是放棄跟我結婚吧。
白霏避開她的目光,心中有些複雜,不自覺嘆了口氣。
自從她去了北部的鑑識中心任職犯罪心理師,就很少在報紙以外的地方再見到夜妲了。
唯有過年圍爐,才會見上一面。可她們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除了噓寒問暖,再沒其他話題。
無論是多兇狠的罪犯,白霏總能輕易突破心房,跟她們交好,掏心掏肺的談話。
她能透過每一句話、表情,每個動作的變化,去推測罪犯的心思。
唯獨面對夜妲,本該是最熟悉的姐姐,始終無法挖掘她的內心。
甚至是這個當下,都無法透過她的言行舉止,去推敲她的想法。
就好比現在,夜妲正興致高昂想跟她洞房——
「鬼也可以洞房啊?而且啊⋯⋯」
夜妲忽然湊近她,抓住她的手,彼此竟能相互觸碰。
「妳不是能摸到鬼嗎?要洞房絕對沒問題的吧?」
「⋯⋯既然妳知道,那妳應該知道,鬼不會有知覺,洞房一點意義都沒有。冥婚也不需要。」
白霏想要退開,可夜妲抓得很緊,冰涼掌心緊緊禁錮著她,連抽回來都很困難,還竄上陣陣麻癢感。
奇怪的是,鬼不應該有人體般的觸感,就算能夠碰觸,也不該有如此活生生的感覺。
但自從冥婚過後,夜妲就越來越像個真實的存在,連映在她眼底,都好似有了影子。
「怎麼這麼說呢?嗯——該不會是害羞了吧?嘿嘿,真是可愛呢,果然跟以前一樣很容易害羞?」
夜妲得寸進尺,忽然湊近輕輕挑起她的下巴,隔著薄紗的雙眼微微瞇起,透著狡猾。
「妳——離我遠點⋯⋯我對女的沒興趣,別碰我⋯⋯」
白霏撇過目光,喝斥她輕佻的行為,可臉頰卻不自覺泛紅,出賣了身體最真實的反應。
不得不說她確實是最瞭解自己的人,總能輕易把她耍得團團轉。
「真的?不過怎麼辦呢⋯⋯我已經是妳的鬼妻了,總是要習慣的吧?」
夜妲留意到她的反應,微微瞇起眼,狡猾撫摸到腰間,還壞心眼撓癢。
「沒有這種事。冥婚本來就沒必要洞房。」
白霏渾身緊繃,渾身逐漸發熱,可還是狠心把她推開。
從前先冷落的人是她,現在又強迫她冥婚,還自顧自想要洞房,未免太狡猾了。
不過她曾聽聞,夜妲跟不同女人親密,出入公共場合的緋聞。
在世的時候,對她不屑一顧,死了就跑回來跟她冥婚,根本就是好處都佔盡了。
就跟以前一樣,能選擇的人永遠都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