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施特拉和楊森在一架飛機上相遇。這是一架小飛機,飛行距離不遠。施特拉剛參加完克拉拉的婚禮,她接到了新娘花束,或許是因為這個她才那麼六神無主,而且她不得不跟克拉拉分開,所以才會那麼悵然若失。那是一場美妙的婚禮。從現在開始,施特拉得獨自面對生活了。楊森剛從工地上回來,他鋪了瓷磚,所以才會滿身塵土。
他干了一個通宵,天剛蒙蒙亮就上機場了,所以他才會那麼疲憊。活兒干完了,他要重新找活兒干。命運,甭管是什麼樣的命運,把施特拉安排在了楊森旁邊,18排,座位A和C,施特拉將會把登機牌保留很多年。
楊森的座位靠窗,他旁邊的座位空着,施特拉的座位挨着過道,但她還是坐在了楊森身邊,她必須得坐那兒。楊森又高又瘦,胡子拉碴,黑頭發灰撲撲的。他穿着一件粗糙的羊毛外套,一條臟兮兮的牛仔褲。他看着施特拉,就像看着一個神經病,他怒氣沖沖地看着她,這個女人把他驚醒了。也太無所顧忌了。連想都沒想。如果施特拉不是接住了克拉拉的新娘花束——茉莉和丁香,用絲帶扎成郁郁密密的一束——那她也不會這樣喘着粗氣,臉頰滾燙,那副熟稔的樣子很嚇人。
施特拉,我叫施特拉。她說,我有飛行恐懼症,坐飛機我會難受,能坐您旁邊嗎,坐您身邊就行,可以嗎。
這是實話。楊森的臉色緩和了,倒也不是多麼柔和,但是緩和了。他說,您不用害怕。坐吧。我叫楊森。您坐吧。
飛機在起飛跑道上滑行,加速,拉升,起飛。飛機朝蒼白、遙遠的高空飛去,沖破層雲,將陸地,將曾經的另外一種生活拋在雲層之下。楊森的手很臟,沾滿了塗料。他翻轉右手,攤開掌心伸向施特拉。施特拉把左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粗糙、溫暖。他把她的手拉過去,抱在懷里,閉上眼睛,睡着了。
這將成為后來的一種預兆。當時施特拉應該能明白的——她在害怕,楊森在睡覺。他睡覺,盡管她感到害怕。但他會說自己之所以睡覺,是為了讓她看到,根本沒有害怕的必要。當時她並沒有弄明白。
飛機降落的時候,他睜開眼睛,微笑。眼睛的顏色真深,深得幾乎成了黑色,眼神里其實滿滿的心不在焉,但他在微笑。他說,瞧,施特拉,您做到了。他現在用兩只手握住她的手,然后吻了那只手,手背,堅決又自信。要再見面嗎,施特拉說。再見面吧。好,楊森說,他想也沒想就說——好。
施特拉把電話號碼寫在他的登機牌上,然后起身,逃也似的走了。她走出機艙,走下金屬舷梯,回到地面上,沒有再回頭。天很涼,在下雨。誰也不知道事情會如何繼續。
三個星期后,楊森打來電話。施特拉從沒問過他這三個星期里都做了什麼,那麼長時間都在考慮什麼,他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什麼。
尤迪特•海爾曼(Judith Hermann),德國女作家,出生於1970年。1998年以短篇小說集《夏屋,以后》初登文壇,即引起轟動。其第二部作品《只是幽靈而已》(2003)和之后的《愛麗絲》(2009)同樣都是短篇小說集。《所有愛的開始》是尤迪特•赫爾曼沉寂五年之后再次推出的作品,也是她第一次嘗試創作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