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2002年,我出版了《薔薇島嶼》,這是第一本散文集,之後陸續出版《清醒紀》《素年錦時》。早期創作階段的散文,主要以行走、城市生活及情感的個人記錄為主體。2013年,出版《眠空》,也許是新的散文階段的開啟。期間相隔11年。我從年輕女子進入中年,期間經歷更多世事磨煉和生活變化,包括父親去世、孩子出生、各種情感與旅途的交錯與擴展。
從《眠空》開始,在散文創作中,進入一個更注重探索哲思與記錄當下觀念的階段。結構上傾向於散漫,但也因此留出較為充足的靈性捕捉與意識思考的空間。之後,2016年出版《月童度河》更進了一步。
這本2021年出版的《一切境》,歸屬於這條脈絡,又有其嶄新的生髮和探究。散文中所有生長變化的經驗都跟隨著我自身的實踐與體驗。
散文是我創作內容中重要的組成,比重與長篇小說同行並進。通常,長篇小說出版之後,我會整理與出版一本散文集。我一直保持這種節奏。也許,散文集更像是一種創作上的調整與休息。因為長篇小說這種空中搭建宮殿的創作藝術,對作者來說,身心消耗劇烈,需要持續好幾年。每次都如同攀爬過一座高山。散文是在這幾年,以文字整理自己的思路與生活狀態。也是一種深入的回顧與省察。
讀者對這兩種主要形式也是各有喜好。有些讀者喜歡我的小說,有些則更喜歡散文,因為這是讀者進入作者內心最快速的捷徑。
這三本散文內容,素材大多來自於數年的日記、日常觀察與心得,偶然三言兩語的記錄,當下靈光一現的直覺。形式上,內容彼此之間抽離,分散,思路跳躍性強,碎片化。但內在其實是一條綿延而持續的心流脈絡,傳遞對我來說,最為真實而深刻的記憶、情緒、感情與觀念。
這些文字為我的生命活動留下痕跡與標記。它們也可以被當作是我的日記來閱讀。
在日記中,表達的氣質是私人的,任性、單純而又坦誠。仿佛隨心所欲說話,與看不見的暗中的心心相印之人。也像是對自己說話,給予自己傾聽。在小說中,作者的這些個人部分會被打散、隱藏。在日記中,它們簡短,直接,有一句是一句。
我在《一切境》中亦提過,寫作者在散文表達中通常一覽無餘,他所有的生命體驗都在敞開,展示出內外,與一切讀者分享。不管他在多遠,是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或任何。在文字中,彼此的心流相融。這也是失去自我重要感的一種訓練方式。把自己的一切存在體驗消融於大眾之中。如同鹽粒溶解于茫茫大海。
2019年出版長篇小說《夏摩山谷》之後,由於作品本身的重量,負重攀越山頂的過程,身心頗為透支。因此,這一兩年一直以中藥調養身體,休息居多。期間全球疾病橫行,發生動盪。閉關靜守的階段也是之前從未有過的。之前的我,一直有很多旅行,也與人交集。在《一切境》中,記錄了寫作和出版《夏摩山谷》期間的這幾年生活。經常獨自在家靜閉,令人思考更多,更深入。對自己也有了全方位的整體性的回顧與檢查。
寫作二十餘年,也許在一些讀者的心目中,我始終是那個走在路上、情感充沛、意志強烈的人,有少女般的存在特質,似乎永遠是年輕的,是不變的。也許在我的內心,這股能量始終存在並保持其熱量。但在物質世界中,我的肉身在不可避免地老去。當我們逐漸在老去,會感受到,自己的靈魂在與肉身逐漸拉開距離。肉身有時候追趕不上靈魂那恒久的光亮與能量。
那光亮與能量還是如此真摯而強烈,而肉身如同花園裡的花朵,經過風吹雨打,黯然失色,凋落消亡,要面對自然與無常的變故。前者不變,後者會變。
最近幾年,在世界性傳染疾病引發的變故浪潮的各種顯現中,我們看到人類社會所被引發的死亡、恐懼、經濟衰退、各種艱難與局限。個體既要應對外界的業力大潮,也要處理好自己的微小身心所面臨的各種困境。這種雙重夾擊,帶給人真實而徹底的挑戰和試煉。我們每個人都需要面對這些生命課題。
靈魂明瞭,它需要形成更高級的密度和強度,才能平衡與這一切之間的交會。
在葉芝的詩歌裡,他寫過:多少人愛你愉悅丰采的時光,愛你的美,以或真或假之情,只有一個人愛著你朝聖者的心靈,愛你變化的容顏裡所蘊藏的憂傷。
當人逐漸老去,靈魂的功課會讓他得到更為純淨與深入的思辨力,對痛苦與孤獨的更為寧靜的忍耐,以及承擔的勇氣。在內心,他會得到一種沉默的透徹與洞察。
沒有比淨化身心、懺悔、思考反省、訓練自心、面對生死更重要的事情了。
以後的路怎麼來走。如何去抵達與面對我們此生旅程的終點。在那一刻,我們將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得到什麼樣的心境,去往什麼樣的道路。
在《夏摩山谷》之後,《一切境》之後,我仍想持續探索,去思考這些問題。
2021/9/26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