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社會學家和文化批評家理查•霍加特(RichardHoggart)在《讀寫的作用:工人階級生活面面觀》 (TheUsesofLiteracy:AspectsofWorking-classLife)一書裡認為,1950年代英國工人階級讀者的閱讀特點是 漫不經心、支離破碎、消遣娛樂、輕鬆釋然、追新獵奇、游離於問題意識之外。這種“消遣閱讀”也正是當今許多有識之士所憂慮的網路閱讀(悅讀)的特徵。與這 種輕鬆悅讀形成對比的深度閱讀則以心無旁騖、反復細讀、嚴肅思考、自我優化和集中的問題意識為特徵。義大利著名微觀史學家卡洛•金斯伯格 (CarloGinzburg)在《歷史學家和吹毛求疵的人》(L’historienetl’avocatdudiable)一文中歎息,“慢讀”的時 代正在消失,代之而來的是速成課程的那種囫圇吞棗、食而不化的閱讀。這也是當今許多一般人閱讀的通病。
其實,真正把閱讀當作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和 過程,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裡,都不可能成為對普通閱讀大眾的要求。精細而有創見的閱讀是那些有時間、精力和能力這麼做的少數人可以對社會和文化所做的特 殊貢獻。對他們,閱讀不應該只是私人的事情,而應該成為一種職業和社會的責任。這也是自古以來一些飽讀之士形成的值得仿效的“讀書人”傳統。
16 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傑出的基督教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DesideriusErasmusRoterodamus,1466—1536)就是這樣一位讀書 人。他一面從事古典文化的復興,一面翻譯和詮釋《聖經》,他的博學有一個明確的現實目的,那就是打通兩個相互隔離的世界——一個是已經成為過去的古典異教 徒世界,另一個是他自己生活於其中的基督徒世界。為了有目的地聯通這兩個隔離的世界,伊拉斯謨運用了一種“古為今用”“他為我用”的閱讀方式,他稱之為 “基督教寓言”(Christianallegory)閱讀。這種閱讀也成為他所設計的“基督教教育”的主要學習方法。
對於許多翻譯成漢語的外國 論著,我們都可以借鑒伊拉斯謨的“語境轉換”閱讀方法。它可以幫助我們打通與外部世界的聯繫。如果運用得法,其他國家的思想成果就能在中國社會文化背景的 映襯下,變得更加鮮明。這樣的閱讀也可以成為一種對許多中國問題的有益思考方法,不妨稱之為“閱讀思考”。
閱讀思考都是有具體文本物件的。從長短 不等的傳統文字產品到今天年輕人喜聞樂見的圖畫、音像、網路寫作,多種多樣。我這裡涉及的只是一些學術性著作和少數文學作品。限於這樣的題材範圍,相關的 閱讀思考也可以視為某種意義上的“研究”。馬克斯•韋伯說,“研究者在選擇研究物件的時候從來就不是中立的,都是受價值關聯的預示而進行”。這樣的價值不 僅包括自由、平等、人的尊嚴和公民的權利,而且還包括關愛、寬容、誠實、謙遜、公正、榮譽、信仰。這些都可以成為引導和滋潤我們閱讀思考的優秀價值。
我 這本書裡的閱讀思考雖然可以當“書評”來讀,但並不就是書評。書評的一個主要功能是評說。在英語中,“書評”(bookreview)與學院寫作的“同行 評審”(peerreview)或教師工作的“績效考評”(performancereview)等一樣,它的review有評估和褒貶的作用。我閱讀思 考的目的不在於評估和褒貶,我關心的是那些可以引發思考的普遍性問題和富有啟示的問題分析方式。
書評的另一個功能是讀書指導,以生動有趣、文情並茂的美文來引導讀者。這樣的書評或書話經常著意于作者自己的文人雅興與情趣,更由於篇幅短小局促,即便觸及重要問題,頂多點到為止,無法充分展開。所以尤其不適用於思想類著作的評介。
我 希望能找到一種思想承載量較大的文體,雖然不一定是獨立的文體,但能有別於上述兩種功能的書評。如今從外文移譯而來的思想類著作在數量上遠超過中文的原創 著作。這些外來著作有它們自己的讀者物件,它們在中國的語境轉換也需要一種在書評之外的、容量較大的寫作形式,起到披沙瀝金、去粗取精的作用。這可以是一 種借助閱讀的思想隨筆,篇幅足以允許觀點的充分展開和想法的有序深入。
這樣的思想隨筆也許令人聯想到學術性的文學或文化評論。然而,它並不等於學 術評論,因為它並不只是以專業學術同儕為意向讀者,也不受限於促狹專業自設的寫作模式和規範,更不要說是在裡面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趨了。思想隨筆是一種自由 自在的寫作,理性、持平、不矜不伐。它不是自娛自樂,更不是孤芳自賞,而是力求信而有征、發蒙起蔽。它離不開彌久常新的人文內容和貼近現實的問題意識,也 需要教育良好、樂於思索的讀者。我希望自己的閱讀思考能聚焦於這樣的內容和問題,我更希望,來自我自己閱讀的一些重要東西能夠在讀者們的體會和思考中生髮 出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