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本書的六個中心章節都基於首先以英語發表的文章以及書中的章節,在收入本書時又對它們進行了廣泛的修正。引言和結語乃是專為本書而作。本書首先被翻譯成日語,並由岩波書店在2015年出版。值此中文譯本出版之際,我向中譯者焦?以及清華大學出版社的各位編輯表示衷心的感謝。我也要向本書日文譯本的譯者天內大樹表示感謝,日文譯本為本書提供了有益的參考。
本書中的所有篇章在許多方面都脫胎於我的第一本書——《現代日本家與居——建築、居住空間與中產階級文化(1880—1930)》(House and Home in Modern Japan: Architecture, Domestic Space, and Bourgeois Culture, 1880-1930,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中所分析過的主題。我接受了一個日本史學者的專業訓練,而這本書考察了日本的知識份子、建築師和教育家們對來自西方的社會概念和物理形式進行吸收和轉換,以構建一種新的資產階級文化的複雜過程。這看起來似乎與“帝國”這一主題並沒有什麼關係,而且當我開始寫作這本書時,我並沒有對兩者之間的關聯給予太多的關注。然而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愈發清晰地意識到,日本圍繞著形成近代精英文化而進行的努力受到了20世紀初它同時作為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這一特殊處境的深刻影響。這一處境的歷史,以及日本與美利堅帝國之間的長期關係,共同構成了本書的基礎。
我相信,當讀者們看到一本關於“日本帝國”的書時,他們首先會想到日本對中國的侵略,以及日本軍隊的野蠻。本書並沒有對那段殘酷的歷史提出任何異議,不過它所關注的是帝國以及帝國主義的其他方面。文化通常被認為是政治領域之外的東西,而本書中的篇章則顯示:日常生活情境,諸如住宅、傢俱和食品等物質始終與近代文化和帝國政治緊密糾纏在一起。對於亞太地區的日本殖民帝國,緊隨日本在“二戰”中的戰敗而來的、在結構上迥然不同的美利堅軍事基地及消費資本主義帝國,以及其他形式的帝國來說,情況都是如此。為了充分認識帝國,除了政治和軍事維度之外,我們還必須從文化維度來尋求接近它們的途徑。而這樣做也會影響到我們如何思考“近代性”和“近代化”。
從方法論的角度來說,我所採取的途徑是嘗試一種開放的歷史編纂的風格,它不受官方文獻記錄或是其他任何一種史料類型的束縛。我相信歷史寫作基本上是一種憑藉想像力的工作。這並不是說歷史學者們可以自由地發明出他們想要的,而是說過去是一種未完成的東西,我們必須賦予其形狀。歷史是一個擁有幾乎無限多圖案的萬花筒,我們必須選擇突出哪些圖案,並使其清晰易懂。我所揭示的圖案既是空間性的,在同樣程度上也是時間性的,它們透露出將看似不相關的歷史人物和事件聯繫起來的多樣的線索,而不是畫出指向單一結論的因果聯繫的直線。我一直在不斷地向史料追問:從這些材料中我們可以想像出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我們應當想像些什麼?我們可以從過去世界和當今世界之間的連續性及非連續性中學到些什麼?
通過考察那些通常不能被包括進國家和帝國“大歷史”中的物品和事件,我還試著勾畫出一幅關於普通人的跨國家的歷史圖像。這幅圖像以日本為中心,但並不將日本這個國家作為一個穩定不變的實體。對於在西方受過訓練的明治政治家、夏威夷的沖繩移民以及中國臺灣少數民族來說,“日本”並不意味著同樣的東西。過去國家意義的不穩定性應當讓我們想到當今國家人為建構起來的性質。
當這些多種多樣的歷史參與者發生接觸,而這些接觸在日常行為以及通俗表現形式中受到觀察時,帝國近代性的矛盾之處經常會看起來充滿諷刺性,正如它們經常也是悲劇性的。有時它們甚至很好笑。不過諷刺和幽默並沒有減少帝國帶來的暴力和壓迫。比如,如果我們因為關於“臺灣生番少女”的笑話而發笑,那這同時提醒著我們,這種愉快使得我們至少間接地成了對她們進行壓迫的犯罪的同謀。
幸運的是,歷史的潮流已經將20世紀上半葉統治著世界的殖民帝國滌蕩一空。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已經解決甚至是完全把握了殖民主義所帶來的問題。本書中的篇章展示了歷史大潮在太平洋沿岸留下的殖民帝國的碎片。通過撿拾並以這種方式來整理它們,我希望能夠為讀者們提供有用的材料,以思忖帝國的過去與現在之間的聯繫。
喬丹·桑德
201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