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海底撈2009年,海底撈的案例在《哈佛商業評論》中文版上發表後,幾個出版社相繼約我寫一本海底撈的書。可是我對寫海底撈的書實在沒把握,加之又忙,就一一回絕了。
2010年初?我的老朋友《中國企業家》特刊部主任邊傑,帶著《中國企業家》執行總編輯李岷特地到北大找我。
我動心了,給海底撈董事長張勇打電話,要寫這本書。
張勇很猶豫,他說:“海底撈現在已經名聲在外。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再出一本書,怕吹過了。”
我說:“你再想想,我過些天給你電話。”
第二次電話,張勇同意了,但他提出三個條件。他說:“黃老師,第一,要寫就寫一個真的海底撈。要把海底撈好的一面與不好的一面、問題與困惑都展現出來;只要是真實的,我不介意。第二,寫海底撈的書,我可不給你錢。第三,你?完了,我不審稿。”
我說:“好。”
於是,《中國企業家》給我派出大記者孫雅男小姐,一路陪我訪談,幫我整理資料。 8個月後,這本書交給了中信出版社。
這本書真難寫。
張勇不僅把海底撈向我全面敞開,讓我採訪了海底撈的所有高管,還讓我進入了他的家庭和他的過去;再加上他那一句“我不審稿”,就更讓我的筆格外糾結。寫這本書,我領教到被人充分信任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太沉重。其實,這就是張勇管人的方法,我著實地被他“管”了一次。
這本書完稿後,我開始嘀咕:是不是?張勇看看?萬一我有什麼地?寫得失實或不對,給張勇和海底撈造成不好的影響怎麼辦?後來,我忍住了。原因是:這是我的書,是我看海底撈的視角。世界是個萬花筒,海底撈也是一個萬花筒,每個人看的角度不同,圖案就不應該相同。
因此,本書如果對張勇或書中所有我提名或未提名的人造成不好的影響,我在此事先道歉。
寫這本書的第二個難點是技術上的,按什麼形式寫?按小說寫,寫了三萬字,就寫不下去了。按報告文學寫,開個頭也卡住了。從企業管理研究的角度寫,還是不行。折騰三個月,真難受!最後是對寫作一竅不通的老媽,一話讓我定下了神。我帶79歲?媽媽去吃海底撈。老太太吃完後,出門說了一句,“這些農村的孩子真讓人感動!”
對,就把海底撈這些讓我感動的事情寫出來,管他什麼文體!於是,就有了這本62篇短文組成的四不像。
這本書面市,我首先要感謝張勇。他讓我進入了他的世界,並讓我肆無忌憚地探索!
感謝張勇的母親孫佳素,張勇的太太舒萍,這兩位對張勇最重要的女人都向我敞開了她們的心扉。
感謝張勇兒時的鄰居詹榮祥婆婆一家,他們讓我對張勇的歷史有了更深入的認識。
感謝張勇年輕時代的死黨和同學——同他一?創建海底撈的施永紅,他的坦誠、大度和忍讓,讓我感動。
感謝張勇年輕時代的死黨和同學——至今在海底撈當採購大主管的楊濱,他讓我這個55歲的,自以為知道人是怎麼回事的人,對人又有了新的認識。
感謝楊小麗這位四川女人——海底撈的唯一副總經理,她的故事讓我太太哭了三次。
感謝袁華強,海底撈北京大區的總經理,是他讓我開始產生研究海底撈的興趣。
感謝海底撈的財務總監苟軼群,這家農民工為主體的企業中最高學歷的知識分子,他的思維和邏輯讓我新鮮。
感謝海底撈工程主管陳勇、小區經理謝英和林,還有店長謝張華和朱銀花等等,他們每個人的故事都讓我對海底撈不斷產生新的認識
我還要感謝所有在餐桌上為我提供服務的海底撈服務員,每次吃飯,我的問題都會讓他們煩不勝煩。
另外,我在書中引用了很多海底撈公司內刊上刊登的故事,在此我向這些故事的撰寫人和提供者表示深深的感謝。
我還要感謝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和過去9年聽過我課的學生們,他們不僅給我提供了一個講台,而且逼著我把中國商場實戰案例課講好。為了尋找更好的案例素材,我盯上了海底撈。
最後,也最重要的是,我要感謝我太太,她對本書的每一篇文章都把了第一道關。 果哪篇文章沒有讓她感動,我就要重新琢磨;如果讓她哭了,我就放心了。
第一次融資
混了個技校畢業的張勇,被分配到他爸爸當廚師的四川國營拖拉機廠。可是這個學電焊的技校畢業生,連最基本的電焊工作都不會幹,成了車間遊手好閒的“刺頭”。好在這個刺頭並不惹是生非,只不過早來晚走和經常曠工罷了。
然而遊手好閒,兼愛讀書看報的張勇沒有閒著,他時刻關注著周圍和新聞裡的國家大事和商業信息。
1990年他家住的大雜院裡,已經出現了當時中國的第一批富人——個體戶。詹婆婆家就在張勇家隔壁,她丈夫有一手祖傳做熏鵝的手藝,詹婆婆一家做起了熏鵝生意。大雜院裡充斥著熏鵝的飄香和洗鵝的惡臭。張勇不僅經常可以品嚐那些賣剩下的熏鵝美味,更被熏鵝生意為這家鄰居帶來的生活變化感到驚奇。詹婆婆家很快成為當時簡陽少有的萬元戶,而此時張勇每月的工資僅90元。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張勇看到了希望。
做什么生意?賣熏鵝顯然不是張勇所嚮往的,因為太沒有技術含量。滿腹經綸的張勇豈能看得上飲食業!於是,張勇開始四處尋找生意機會。終於,他捕捉到第一個商機,他去成都的時候,看到很多人玩一種“壓大小”的撲克機遊戲。看到一大堆人圍著一台機器,爭先恐後往上壓錢,張勇眼睛亮了,就做這個生意!買一台,放到簡陽,每天的錢就會花花進來。可是去哪裡買撲克機呢?那可是賭博用具,不會公開銷售的。
張勇發揮了他的強項——看報紙,從報紙上找信息。工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在《參考消息》報的接縫處,發現了撲克機的廣告。於是,他在成都走街串巷,明察暗訪找到了一個非法賣撲克機的人。
那是一個一頭長發,野鶴仙遊的福建人。他對這個21歲來自簡陽的小伙子充滿好奇,因為買這種撲克機的人幾乎都是道中人,而且都要經過熟人介紹。
張勇問:“多少錢?”
福建人說:“要6 000。”
張勇倒吸一口冷氣,說:“沒想到這麼貴!”
其實跟同齡人比,張勇在當時是有錢人。因為張勇知道任何生意都要本錢,從他上班第一個月起,工資每月全數交給母親攢著。一般年輕人上班賺錢了,總要?點新衣服,可是一心想做大事的張勇,上班後,居然還穿帶補丁的褲子,這在當時的確有些寒酸和與眾不同。張勇工作兩年攢了整整2 000元。這在當時不是一筆小錢。
顯然,福建人是個老練的生意人。他對張勇說:“小伙子,我覺得你將來一定能成大事,因此,賣你5 000元。”
20多年後,張勇跟我談起此事時仍不無奇怪地說:“那個人居然說我能成大事!”
由此可見,要做大事已成為張勇的信仰。儘管他今天已成為一萬多名員工的老闆,他還要從宿命論裡尋找依據。他對那位忘年交——旅店經理——對他的印象記得如此深刻,說明的也?同一個問題。
心理學認為正常人都自戀,人對自己的成功,會更多地從努力和基因方面尋找答案;而對別人的成功,則會更多用機遇和背景給予解釋。
沒人不喜歡誇獎,更何況一個21歲的青年。
再加上,人家給便宜了1 000元!這可是張勇一年的工資。
對那位如此看重自己,並給了優惠的福建人,他滿懷感激地說:“你等著,我回去借錢。”
回到簡陽,張勇從媽媽那裡取出自己的2 000元積蓄,再加上家裡僅有的1 600元,還差1 400元。此時,一個幫助爸爸打理雜貨店的中學同班同學,聽說張勇的商業計劃和困難時,毫不?豫地從爸爸雜貨店的錢箱裡偷出一沓錢。倆人跑到房後一查,是600元。事後證明,這是一筆最具風險精神的“風險投資”。
可是距離福建人的5 000元,還差800元?
張勇身邊的有錢人只有賣熏鵝的詹婆婆了。他找到詹婆婆說:“我要做生意,差一點錢,能不能藉我?”
詹婆婆問:“差多少?”
“800元.。”張勇說。
買烤鵝的詹婆婆居然沒有問張勇他爸媽知道嗎,便爽快地借給張勇800元。
在那個年代,800元不?一個小數。詹婆婆這麼輕鬆地將錢借給嘴上沒長毛的張勇,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問張勇這位詹婆婆還在嗎?他說:“還在,而且就在成都。”於是,我見到了這位詹婆婆,
20多年了,詹婆婆一家居然還在賣烤鵝,而且仍然是在四川街邊那種路邊店裡賣。
我問已經是65歲的詹婆婆,張勇當時向你借錢,你問沒問他做什么生意?詹婆婆說:“好像問了,記不太清了。對了,張勇說要做什麼遊戲機生意,我也不懂,就把錢借給他了。”
我又問:“那你問沒問張勇,你爸媽知道嗎?”
詹婆婆說:“沒有問,問他們幹嗎?我知道張勇不亂來。再說我們兩家關係很好,他們家有時月末錢不夠,也經常向我借。這件事很多年後,他爸媽才知道。”
“那你沒想過張勇做生意失敗,還不上你的錢?”我又問。
爽快的詹婆婆哈哈大笑地說:“沒想過。”接著又說:“還不上,就還不上吧!”
後面這句話,我估計是現在的詹婆婆思考之後才說出來的。前面那句“沒想過”倒可能是詹婆婆20多年前的直覺。詹婆婆是退休後才做烤鵝生意的,她退休前也是小學老師。可能這個閱孩無數的詹婆婆,真是很早就看出張勇的出類拔萃。否則,一個21歲的人在她那兒怎麼就有那麼大的信用?
我跟詹婆婆說:“你這800元,差點讓張勇成為簡陽賭場老闆。”
兩次“流產”的生意
張勇沒能進入博採行業,要感謝一夥四川騙子。
那時還沒有100元面額的人民幣,5 000元好厚一摞。張勇用一個鋁飯盒把錢密密實實地裝好。那個借給他600元的同學,為了保護張勇的5 000元錢,也為了參與創辦簡陽第一間賭場的偉業,跟著張勇一起坐上了去成都的長途汽車。
車開開停停,一路客上客下。其間,上來一位藏族同胞。這位藏民不經意地露出腕上一塊金表,引起周圍旅客的驚奇和欣賞。那個年代金表是很少見的東西,旅客中有人說,他知道這個藏民來自的那個地區。那裡家家都養了很多牛和羊,很有錢。於是有人問:這塊表值多少錢?有人說
2 000,有的說3 000。這時藏民開口了:“這塊表2 400元買的,我太太在成都住院,我走得急,錢沒帶夠。如果誰能給我1 200,我就把表賣了。”
於是,很多人開始同藏民討價還價,憨厚的藏民死活不讓價。
世界上什麼人容易上當?
想佔便宜的人。
世界上什麼人容易虧錢?
想發財又有錢的人。
此時,那輛車上的張勇,這兩樣全佔了!經常讀書看報的張勇知道黃金值錢,他同“風險投資”夥伴商量一下,那麼大塊金表如果是真的,價值肯定超過1 200!
“風險投資家”急於想在“領袖”面前證明自己的能力,把金表要過來看看,竟然還用牙咬了咬,惹得藏民大怒,一把搶過來,差點要打張勇的同學。
“風險投資家”跟張勇說:“這真是真的。”
於是,張勇做了他人生第一次商業決策,用1 200元把金表買了。由於拿錢需要打開飯盒,他們在那麼多乘客面前露了富。把表拿到手後的張勇,突然感到全車人好像都是強盜,他和同伴不約而同地決定立即下車。可是當汽車絕塵而去的一瞬間,兩人幾乎同時明白了,他們中招了!
金表當然是假的。張勇二人從成都的錶店裡出來,拿著只裝著3 800元錢的飯盒和一塊假金表,坐在路邊發呆。怎麼還有臉去見那個認為自己能成大事的福建人?
進軍博彩業的商業計劃就眼巴巴地放棄了。
20多年後,張勇回憶此事時跟我說:“黃老師,如果我當時真拿3 800元錢去見福建人,估計他也能把撲克機賣給我。”可是,當時初出茅廬的張勇根本就沒有想過,一台報價6 000的機器還能賣3 800!
偷錢給張勇的那位“風險投資家”,表現得非常職業。他對自己硬充黃金專家悔恨不已,並爽快地承擔了自己的責任。他說:“那600元我?要了。”
但張勇絲毫沒有領情,20年後,談起那位“風險投資家”的同學,張勇依然耿耿於懷,他說“那個傢伙就好不懂裝懂”。
張勇做大事的夢想還沒來得及做,覺就醒了! 21歲的張勇沮喪到了極點。這是張勇從商的第一課,從此他知道了,別想佔便宜!
回到簡陽,張勇受騙的消息很快在同學中傳開了。同學們聚在一起時,發現這位“領袖”話少了。一次在公園閒逛,他們看到三個中年人用撲克牌在騙人。張勇爆發了,不由分說打了那個為首的人。這就是張勇唯一一次動手打架的經歷。
年輕人最大的本錢就是複原力強。張勇很?忘掉出師不利的沮喪,又開始琢磨其他生意。 20世紀80年代,汽油在中國還是計劃控制的物資,加油必須憑油票,而油票只發給政府和國營企事業單位的司機;私人加油只有通過關係找到公家要油票才可以。
張勇從中看到了商機,他想如果能從公家司機手中收到油票,再賣個私人司機不就可以賺錢嗎?
經常曠班的張勇找了一塊紙板,正面寫上“收油”,反面寫上“賣油”,來到了成都至簡陽的公路旁,開始了他的汽油生意。
每當有汽車過來時,他便站起來迎上去舉起“收油”的牌子。可惜在大太陽底下連等了兩天,居然一輛車都沒停下。第二天傍晚,正當他準備收工時,一輛嶄新的解放車出現了。他又一次站起來,把牌子高高舉起。車居然停下來。張勇滿懷欣喜迎上去,車窗搖下來,一個同他差不多年齡的司機,呸!沖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一加油,汽車絕塵而去。張勇擦了擦臉,第三天沒有再來,汽油生意也流產了。
20後,張勇談起這段往事時說:“我後來才知道收油是要有關係的。可是當時我完全不懂,站了兩天,吃了一肚子灰,還被人吐了一臉吐沫,感到這個生意難做,就放棄了。之後,我就開始做火鍋,然後就再也沒做其他生意了。”
張勇收油的故事本身並沒讓我感到很驚奇。一個21歲滿腦袋想發財的人,在90年代初期的中國,當然什麼都敢試,什麼事也都可能遇到!
可是張勇講述被那個司機吐一臉吐沫時的表情和語氣讓我感到奇怪。他完全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他的語調和神態裡沒有屈辱,沒有憤懣,沒有刺激;也沒有我所期望的,這一經歷如何在日後對他起了作用;這件事僅僅是為回答我“除了火鍋,你還做過什么生意”的問題而被提起。
張勇有點與眾不同,他的屈辱神經好像比較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