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與哲學玫瑰園
“移情”是最富有情感色彩的深度心理學主題。正是由於移情,比如布洛伊爾與安娜·O.的個案,成就了佛洛德的精神分析。也正是由於移情,促使榮格與佛洛德一見如故,同時,也造成其後來的分裂與離散。於是,榮格深有感觸地表達:移情猶如靈丹妙藥,但有時也真的有毒。
1907年,榮格與佛洛德在維也納第一次會面,相見恨晚,促膝暢談十三個小時,可謂佳話傳奇。其間,兩人停頓片刻,佛洛德打破沉默,問榮格:“你如何看待移情?”榮格不假思索,由衷回應道:“對精神分析而言,從始至終,移情無處不在。”佛洛德大為感歎,對榮格說:“那你已抓住了精神分析的核心。”
《移情心理學》是《榮格全集》第16卷《心理治療的實踐》第二部分的主要內容,以“移情”的原型意象及其分析為主題。在第一部分中,榮格則是從“心理治療的一般問題”開始,選擇編輯了他曾經發表的有關論文,如“實踐心理治療的原則”(1935)、“什麼是心理治療”(1935)、“現代心理治療的某些方面”(1929)、“心理治療的目標”(1929)、“現代心理治療的難題”(1929)、“心理治療與人生哲學”(1942)、“醫學與心理治療”(1945)、“今日心理治療”(1941)、“心理治療的基本問題”(1951)等。而在第二部分,榮格以“心理治療的特殊問題”開始,繼而探討了“宣泄的治療性價值”(1921)、“夢分析的實踐運用”(1931)等,接著轉入《移情心理學》,在其1946年所發表論文基礎上整理和完善的書稿。
榮格在前言中表明,有關移情的心理學,他本來同意佛洛德的觀點。在他看來,佛洛德是第一個識別並闡釋臨床心理學中移情現象的人,並且創造了“移情性神經症”概念,試圖通過移情現象及其意義,來獲得對病人原有神經症的轉移。然而,榮格也在佛洛德的移情理論中發現了不足,比如,對於病人移情的期待甚至是要求。榮格的觀點,如在《移情心理學》中所表達的:“(移情)是不可以被要求的,就像信仰一樣,僅有在其自發時才是有價值的。”榮格接著陳述:“強加的信仰不過是靈魂的枷鎖而已。任何認為他必須‘要求’移情的人有所不知,移情僅僅是治療性因素之一。而移情和‘投射’是非常類似的—投射,就是一種不可能應要求而產生的現象。”
於是,榮格另闢蹊徑,如其分析心理學一貫風格,在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的理論框架下,借助於“擴充技術”和“積極想像”方法,以及“煉金術”的原型意象,展開對臨床心理學中“移情”現象的深入分析與解讀。榮格十分明確地說:“為了闡明移情,我會轉向煉金術象徵符號這種看起來非常遙遠的東西,讀者們對此可能覺得奇怪。但是任何已讀過我的書《心理學與煉金術》的人都會知道,在煉金術和那些現象間存在著緊密聯繫,出於實踐的原因,那些現象必須從無意識心理的角度考慮。”於是,榮格為其《移情心理學》加了一個副標題:“配用一套煉金術圖譜以解釋”。
那麼,這套“煉金術圖譜”,便是煉金術歷史上著名的《哲學玫瑰園》(Rosarium philosophorum),西方流傳已久的煉金術手稿,以十幅配圖來呈現煉金術中的心靈轉化。首先是“墨丘利噴泉”(The Mercurial Fountain),然後是“赤裸真理”(The Naked Truth)和“浸洗沐浴”(Immersion in the Bath),接著依次為“化合”(The Conjunction)、“死亡”(Death)、“靈魂飛升”(The Ascent of the Soul)、“淨化”(Purification)、“靈魂回歸”(The Return of the Soul)以及“新生”(The New Birth)。在這別具一格的《移情心理學》中,榮格發揮其分析心理學的優勢,充分利用集體無意識和原型,以及擴充技術和積極想像,對《哲學玫瑰園》之心理學意義進行闡釋。
在榮格看來,這些圖直達煉金術象徵的核心,因為它們均描繪了煉金術“創作”(opus)的神秘基礎,以及獲得“哲人石”的奧秘。煉金術士們把“自然”當作煉金術獨一無二的基礎,其創作與哲人石都屬於“聖靈之物”,足以給深度心理學所探索的無意識充分的啟示,比如移情中的精合與轉化,意識自我與自性的關係,以及分析心理學之自性化的過程。在這部《移情心理學》中,榮格用夏娃(Hawwah)所代表的本能與生物屬性、海倫(Helen of Troy)所代表的性愛欲望、瑪利亞(the Virgin Mary)所代表的宗教神性和索菲亞(Sophia)所代表的永恆智慧,作為對“阿尼瑪”發展階段與趨向的描述。由此,榮格論述意識自我與無意識人格化之阿尼瑪的整合,猶如煉金術《哲學玫瑰園》中的圖畫寓意,對立雙方的化合,精合後的整體性,“自性”或“哲人之子”的湧現。有意思的是,榮格認為,“自性”或“哲人之子”,也如道家的“真人”。道家的內丹,幫助榮格加深對煉金術之象徵意義的理解,如其在《金花的秘密》評論中所闡釋的,那也正是其分析心理學的關鍵與轉捩點。
榮格對《移情心理學》進行最後總結時說:“對移情現象進行任何描述都是一樁非常困難和微妙的任務,而我不知道該如何著手,只有求助於煉金術工作的象徵。”在榮格看來,煉金術可以説明他認識與理解無意識內容投射的過程,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原型意象及其意義。榮格也再三申明:“出於實踐的原因,那些現象(有關煉金術的意象)必須從無意識心理的角度來考慮。”
移情不僅是精神分析與心理治療中的關鍵,而且,在分析心理學的體系中,移情也屬於自性化過程中的核心內容,正如榮格借用《哲學玫瑰園》的表達與闡釋。然而,“移情”也如斯芬克斯的面紗,憑藉其無意識內容與象徵的力量,也會超越個體人格,延伸至社會與文化……其中的奧秘,亦然等待現代人的理解與回應。
申荷永
2018年7月於洗心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