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不論是古今中外,當閒人都不易。雍正皇帝在雍邸裡做親王的時候,刻過一枚“富貴閒人”的閒章,用來自我標榜。但他當時正在處心積慮地拉山頭搞陰謀,要奪取皇帝的寶座,富貴是真的,閑卻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所謂“閒人”云云不過是一種韜晦的策略罷了。政治圈子以外的富人也未必能閑,又要運思經營以生息,又要小心籌畫以防忌,累死了,哪有什麼閑?倒是既不富又不貴的李笠翁寫出過一部堪稱閒情經典的著作,就是著名的《閒情偶寄》。n 《閒情偶寄》的內容分為詞曲、演習、聲容、居室、器玩、飲饌、種植、頤養八個部分,講的全都是吃喝玩樂的事情。但這些吃喝玩樂常常被李漁描繪得極有詩意。他說到菜花的盛開,“一氣初盈,萬花齊發,青疇白壤,悉變黃金,不誠洋洋乎大觀也哉!當是時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風導酒客尋簾,錦蝶與遊人爭路,郊畦之樂,什佰園亭,惟菜花之開,是其候也。”遍地金黃的油菜花本來是江南極平常的景象,他卻能從中找到這樣一種感受,確實是閒情。李漁的這一點閒情得來的也不容易。他生活在明清之際,正值社會的大動亂、大改組,一個讓人很難閑下來的時代,他本人也實在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為了生計,他要寫字賣文,刊板售書,還常常攜了家人漂游天下,找有錢人打抽豐。只是他的打抽豐同當時一般的方式有些不一樣,並不是空口白乞,而是帶了家庭小戲班給大戶人家搬演些時新戲曲(其中多是他自己創作的),以藝換取酬勞。人們通常議起《閒情偶寄》,大都盛讚其中的詞曲、演習兩部分,以為是戲劇理論史上的傑作。而這傑作正是他多少年一身兼班主、編劇、導演、教習數任,慘澹經營得來的體會。那是衣食之所依託,閑的成分大概極少。 舊時候的讀書人,參加科舉走仕途是正經事業,歸隱山林也算得上高雅,但如果為了生計而刻意經營,特別是經營的還是粉墨氍毹的“賣笑”行當,就會為社會、為士林所不齒。李漁一生沒有做過什麼大壞事,卻受過不少誹謗,當時說他“生性齷齪”“儇薄無恥”的大有人在。為了抗議或是自嘲,他曾經在自己的宅門上題了“賤者居”的字樣,但也有人就針鋒相對地在對面門戶題上“良者居”,暗指他和他的家人都是倡優之輩。可見那個時代對他是很不寬容的。直到現代,還是有人對他橫加指責,或說他在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空前激烈的時代卻斤斤于閒情是文人無行,或說他四處奔走為達官貴人服務是幫閒有術,雖然換上了比較新潮的詞語,骨子裡對他的看不起卻是一樣。 其實,用自己的心血換飯吃,即使服務的物件是達官貴人,也不能算可恥,何況他的《笠翁十種曲》《閒情偶寄》,自有其價值,並不全是市場經濟的產物。至於國破家亡的慘痛之類,原本是應該由那些經管此事的皇帝、大臣、將軍們來負責任的。對於時代的憂患,笠翁似乎也並不是全然無動於心,甚至在講“閒情”的時候也會有所流露。“聲容部”講肌膚之選,結語處忽雲:“若是,則白者、嫩者、寬者為人爭取,其黑而粗、緊而實者遂成棄物乎?曰:不然。薄命盡出紅顏,厚福偏歸陋質,此等非也,皆素封伉儷之材,誥命夫人之料也。”語極調侃,但那近於悲憤的弦外之音也是不難聽出的。只是李漁更著意于詩意的人生和人生的詩意。這在那個理學昌盛的時代很難行得通,他只好辯解說:“據我看來,名教之中,不無樂地;閒情之內,也盡有天機。畢竟要使道學風流合而為一,方才算得個學士文人。”當時自然不會有人回應,於是他只能我行我素,背負著沉重的駡名,或許還有更沉重的心理壓力,去尋找生活中的閒情,生活中的詩意。不過比起同時代的許多人,他總算活得瀟灑。他的朋友詩人吳梅村,是前明的榜眼,入清後為聲名所累,到京城做過一年閑官,以後就直到死都不能驅除壓在心頭的“貳臣”的陰影,在苦雨淒風中度盡殘年。到底哪一種活法更值,大概只能由當事者自己去判斷了。(原載1993年7月13日《吉林日報》,老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