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後記 陌生的經驗(節選)
陳丹青
我的視頻節目,夢一般做完了。去年幾經躊躇,接了,當真做起來,實在是既難且煩。
早在2005 年,劉瑞琳幾次要我寫寫美術的普及讀物。其時剛遞了辭職書,一提美術教育,如避瘟疫:校園裡、市面上,教唆畫畫的垃圾書還嫌少嗎?轉眼十年。去歲梁文道領銜策劃“看理想”系列,一群人團團圍住,好說歹說,題目也先給圈定了,就是《局部》。我作狀敷衍著,心裡想,不得安寧的日子又要來了。
頭集拍攝,眼看十幾位劇組人員闖進畫室,連樓道也攤放著器具:翻悔嗎,來不及了。頭一著是拉起窗簾,關滅所有燈盞,昏暗中至少折騰五小時,專用燈豎了起來,灼灼白光,滿地電線……終於,我被命令走向強光照射的位置,被三架攝像機呈環形包圍。眾人收聲了,這時,總有個小夥子手持攝影場的專用夾板,快步走近,照我腦門子跟前啪地一記,隨即閃開。完了。人給逼到這種地步而須從容說話,好苦啊—我打起精神,獨自開腔,勉力裝作娓娓清談的樣子,正說到略微入趣而稍有介事,錄音師叫停:由遠及近,樓下那條鐵路又有時代列車隆隆開來。
幾分鐘後,車聲遠去,我得裝得若無其事,接著聊。7 月,《局部》團隊移師烏鎮,換成室外的景別,可是滿樹蟬鳴,錄音師幾度放棄,眾人於是拎著大堆器具,更換好幾個地點。
近日將《局部》系列配圖成書,排版、校對、做封面,我又回到熟悉的勾當:異哉!編了十年的集冊,每弄一回,多少以為給市面添本新書,唯獨這次,顯得多餘——全書內容先已變成活動的影像、有聲的畫面、網路的視頻,自夏入秋,全程播出了,眼前的書稿豈不是節目的渣?我恍然明白:過去大半年,自己參與了一件全然陌生的事。
脫口秀,時興的專業,我學不會。會者,必具天生的口才。開初就對攝製組堅持:我只會念稿。他們同意了,於是開寫。寫稿,總算擅長吧,才弄第一篇,卻也不然。20 分鐘的播出時限,不可逾越,每篇三四千字,則難以順理也得成章。平時作文,固然是小眾範圍的自欺,一旦捲入網路漩渦,就得巴結所有人。“所有人”是誰呢,我的寫作失去了焦點—失去焦點,也得硬寫。所幸,一集挨一集,臨時起念,選定某人,我的茫然漸漸轉為專注而歸順了:少年早夭的王希孟、委屈一世的蔣兆和、出師陣亡的巴齊耶、乏人知曉的瓦拉東、畫史無名的蘇州師傅、被遺忘的上海美人……是的。隱沒的天才、次要的作品,理應反顧,我調轉目標,朝向我所愛敬的良人,很快,再度被他們感動了。
“公眾”怎麼辦呢?其實我早知道:除非自作多情,哪有“公眾”這回事。
……
且我也喜好粗口,以為爽快:原來,《局部》點擊量背後是一小群“裝逼”的青年,幸甚至哉!照實說:本人少小裝逼,如今修到“老逼梆子”的境界,得此昵稱,與有榮焉。是故還得鄭重謝謝《局部》欄目下敲字捧場的小裝逼們:入夏以來,友人舉著手機給我看過幾回觀眾留言,最使我陶然“自嗨”者,是說看了《局部》,人會“安靜”下來。這可是意外的回應、上佳的褒獎啊,如若果然,豈不反證了法國人蒙田所言:
人類的所有不安,就是回到家裡也靜不下來。
好了。最後,容我起立感謝自王希孟到馬塞爾·杜尚等十餘位天外的嘉賓,是他們為這檔節目賦予真的價值。編書時,利用頁面空檔,我增補了不少掌故兼以新的感觸,一路絮叨著,再次驚覺:他們的偉大,他們的好,遠遠超過我的講述。
2015年9 月30日寫在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