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機是可怕的。千萬別小瞧它。
但是,也絕對不能低估攝影機所拍下的世界。
最終片長5小時17分鐘的電影《歡樂時光》在2015年8月舉辦的第68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首映。在電影節上,四名主演—田中幸惠、菊池葉月、三原麻衣子、川村莉拉—獲得最佳女演員獎,由Hatano工作室(由濱口龍介、野原位、高橋知由三人組成的編劇組合)撰寫的劇本則獲得特別提及獎。
伴隨著持續一年以上的準備期與拍攝,站在攝影機前的她們的狀態總是令我震驚。就她們獲獎這件事而言,我的第一感想是—實至名歸。與此同時,為此而不斷書寫的劇本也被提及,對我來說也是很大的回報。
本書收錄了圍繞電影《歡樂時光》製作的文本。各文本的性格,以及製作的全貌將在新寫的文章“《歡樂時光》的方法”中詳述,希望大家能夠一讀。
寫這篇文章出於幾個理由。第一個理由是,實際上在洛迦諾電影節之後,我有許多機會接受採訪並經常被問到《歡樂時光》的製作手法。獲獎的四名女主演在此之前沒有表演經驗這一事實也給這部電影帶來神秘色彩。我始終想要真摯地回答提問。但是許多時候,在有限的時間內拋出的回答,在我自己看來也不夠完整。恐怕提問的人們也有一種不得要領的感覺吧。根本不存在這樣一種語言,能夠簡述長達兩年的製作。我也不能斷言我已經把握了電影製作的全貌。即便如此,這部電影的製作恐怕也會在今後成為我的“分岔點”,我也想在記憶猶新的時候留下一些關於製作全貌的記錄。
因此,這裡所寫的不過是我個人的“方法”。雖然,有時我的文字看似代表了全體劇組成員和編劇組合,但是,《歡樂時光》的形成是基於演職人員所帶來的各色各樣的方法,我認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自己想要述說的事情。在這裡被述說的,只不過是從我個人的文脈、視點來看的製作全貌。我寫這篇文章,首先是為了讓我自己能夠理解此次的製作。
寫本文的另一個理由,是為了讚美她們。不過,每次我稱呼“她們”時,我腦中浮現的不一定僅有四人。但因為說到《歡樂時光》的演員時,我主要想起的是四名主演的女性,所以在後文中我可能也會用“她們”來統稱《歡樂時光》的全體演員。但是,正如我寫下“他們”時,這個詞也包含著女性,所以當我言及“她們”時,這個詞也就很自然地包含了男性。我希望讀者們可以帶著這個意識來看待這兩個詞彙。
《歡樂時光》最大的魅力,在於作為表演者的她們的存在本身。這也拯救了作者本人講述電影方法的愚昧。她們作為不盡的謎,佔據了電影的中心。
我覺得她們真的很出色。我說這話絕不是因為她們獲了獎。從我們開拍之前我就一直這麼想了。我打從心底為她們感到驕傲,因為她們毫不掩藏自己的出色,坦然地站在攝影機前。這一點絕不容易。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演員是要表演的。《歡樂時光》所採用的表演是極其常見的形式—記住寫在紙上的話,怎麼記的就怎麼說,假裝你不是自己,是別人。但是,她不是她所扮演的人。這一嚴峻的事實非常容易暴露。表演不過是脆弱的虛構,只要有一個孩子說出“國王沒穿衣服”就會崩壞。
攝影機,正是那個指出“國王沒穿衣服”的孩子一般的存在。它總是精准地映照、反射出,演技不過是脆弱的虛構、如同兒戲的行為。因此,不論如何強調“在攝影機前表演這件事”的風險都不嫌夠。在進入拍攝前,我懇切、鄭重地向她們傳達了我的想法。即便如此,她們依然站到了攝影機前。我想要讚美她們的勇氣。
其實,這份讚美是獻給未來“在攝影機前表演”的所有人的。站在攝影機前的人,都將成就超越本人想像的事情。你在攝影機前的一舉一動將在未來的日子裡支持,或者藐視這個世界的價值。可能我的說法會讓有些人覺得小題大做吧?這篇文章正是為了這些人而寫的。
大學畢業後,我成為商業電影的副導演。我察覺到,學生時代耗費大量時間看片聽歌的經驗,在片場的實操中一點忙都幫不上。有時候,我一邊被人踢著屁股一邊對“電影和音樂幫不了我”這一事實感到絕望。自己非常珍視、必要時願意為其奉獻人生時間的東西卻完全幫不到自己,這段體驗讓人打從心底感到痛苦。
隨著時間的推移,現在的我確信情況恰恰相反。電影和音樂支撐人們活著。因為最好的作品往往是人們曾經真摯地活過的證據。作為記錄機械的攝影機(與話筒)切實地記錄下這一事實,並反復播放。如果你去看、去聽這毋庸置疑的證據,你就能從根本上獲得活下去的激勵。我之所以能如此言之鑿鑿,是因為這些事在我自己身上發生過。
我想鼓勵大家試著“在鏡頭前表演”,所以我想要談談這一行為的風險與回報。換言之,也就是述說《歡樂時光》的方法。
謹以此書獻給站在鏡頭前的演員們、站在鏡頭後的工作人員們,以及使之成為可能的所有人。
濱口龍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