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變得太快太花枝招展了,
以至於我的相機往往只能捕捉到它那正在變魔術般的花招,
而無法找出幻象的漏洞,一窺它真實的面目。不到的姿態,聳立在你面前。
每隔個一陣子,它就會讓人冷不防得吃個大驚,彷佛被作弄了一般。
作者簡介:
一九五○年出生於台灣宜蘭。早年曾任《幼獅文藝》編輯,退伍後任職《漢聲》雜誌英文版,開始攝影生涯。一九七五年轉任《家庭月刊》攝影,同時撰寫本土攝影報導文章。一九八一年,由攝影跨行到電視節目製作,以紀錄片《映象之旅》等廣為人知。一九八八年起任教於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長達二十五年。
三十多年來,阮義忠跋山涉水,深入鄉土民間,尋找動人細節,拍攝了大量以百姓日常生活為題材的珍貴照片,作品也成了台灣獨一無二的民間生活史冊。
著作豐富,出版《想見,看見,聽見:走出鏡頭之外》《想念亞美尼亞》《失落的優雅》《正方形的鄉愁》《北埔》《八尺門》《人與土地》《台北謠言》《四季》……等;論著《當代攝影大師》《當代攝影新銳》被視為海峽兩岸的攝影教育啟蒙書;創辦的《攝影家》雜誌(1992-2004)被譽為攝影史上最具人文精神的刊物之一。阮義忠攝影作品為海內外重要機構展出及收藏。多年來深刻且廣泛影響全球華人地區的攝影視野。
2016年成立阮義忠攝影人文獎
章節試閱
重返北埔
阮義忠
一向怯於重返拍攝現場,尤其是曾工作好多年,開了展覽、出過影集後;內心深處總盼望著跟這些地方的關係永遠存在按快門的那瞬間。一切都會改變、消失,北埔也隨著時代前進,但在我造訪的那五年間,它著實像寂靜的一潭水,風大風小都激不起漣漪。正是那些彷彿會永遠安在的東西吸引著我,讓我想用鏡頭凝住那個方圓、那些人。
匆匆三十多年過去,當北埔的影像將要再展出時,我專程去新竹鐵道文創園區看場地。策展單位的同仁好奇,問我當初為何會花那麼多功夫拍北埔,我只能回答:「人與人之間講緣分,人與地方也不例外。」
那段期間我跑遍台灣大部分的農村,每回遊記均以圖、文並列的方式發表於任職的《家庭月刊》。每處均有幾張不錯的照片,但從沒想過將之發展為個別主題,只有在多年後集中精選、編輯為《人與土地》。
首度造訪北埔後也寫了一篇〈永遠的北埔〉,發表於1980年12月號的《家庭月刊》,可能當時即欣羨它的純粹,無論外面世界怎麼變,居民依舊篤定地踩著自己的節拍過日子,會干擾他們的,大概就是我這個拿著相機的外來人了。
1985年6月,我的第一個攝影展《北埔》於台北雄獅畫廊舉行,不少北埔人專程前來觀賞。當時的我沒能深刻體會這些影像對他們的意義,直到事隔多年,兒子跟我說,他在台北永康街的某間茶藝館看到一本店主珍藏的《北埔》攝影集,其中一些照片旁有手寫的地點和人物姓名。
原來,畫冊封面的那位老先生姓蕭名漢苗,拉胡琴的是姜重恆,執杖立於姜家祠前的老漢為古昇煌,在慈天宮前擺香燭攤的是平和嫂。門口有村民歇息的接興商店是宋金聲的家,廳堂高掛四幅祖先肖像的是姜重烈的宅第,撐傘老婦行過的夯土牆是姜烘楷的屋後。摩托車騎士載著幾大袋茶葉上坡,畫面旁註明那是通往公墓的路,高處露出一角的房屋是屠宰場……
原本只是為藝術表現而捕捉的影像,突然之間有了血肉,讓我思考它們與北埔人之間更深的關聯。坦白說,當年受布列松「決定性瞬間」的影響不小,編畫冊時首重攝影語言,主要考慮因素為構圖與快門機會。然而,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再看,不免自問:是不是能換個角度,以北埔人的觀點來看這本書,為他們呈現一個可供紀念、勉懷的時空?對北埔人而言,那些事最特別、什麼日子最重要?這麼一想,我就知道該如何重新選作品、編影集了。
《北埔》的第一版,我以圍牆內門戶緊閉、一隻朝我狂吠的黑犬當開頭,點出此地給我的第一印象——狗對我有敵意,我對村民也有戒心——純粹是一個外來人的視角,不宜當新版的開頭。而既然第一張都能換,接下來的內容自然也可大大調整一番。
慈天宮一年一度的大拜拜,原本我只用了四張關於酬神戲的作品,現在多加幾張發展成一個單元,其中有許多台下觀眾的特寫。老人們應已離開人間,但願這些畫面能給他們的子孫留個念想。此外,已廢校的內豐國小大坪分校是當時全台灣最小的學校,首版只有一張照片,重編後也成一單元,作為整本書的結尾。
這個決定讓我不得不將從前十三次造訪所拍的全部照片重新審視。挑出一百多張底片放大,反覆組織、調序,終於定稿為八十五張。它們既是老照片,又像新創作,如同一個歷經滄桑的老導演,將壯年時期拍攝的毛片重新剪輯出新電影。
那位年輕的同仁開車載我們全家去北埔,走的是一條我不熟悉的路,經過寶山、峨眉。記得三十年前從台北來,一趟就幾乎要耗掉我一天。早上先搭火車到新竹,然後換乘去竹東的客運車,之後再轉車才到得了北埔。汽車在山間小路拐來拐去,抵達目的地時,不但人被晃得七暈八素,太陽也快下山了。
走不同的路,感覺好像要去的是另一個地方,旅途給人的印象,有時竟強過目的地。「您想在哪裡下車?」聽到同仁這麼問,我才明白已經到了:「到客運站吧,讓我回味一下從前每次下車時的第一印象!」
客運站還在老位置,招牌也沒變,可候車椅減至一張,以前的月台、售票處都沒了,空間租給便利商店。天水堂、金廣福就在不遠處,走近一看,不禁愣住了!以前明明感覺寬敞、空曠,現在為何看來狹小、侷促,而且大門深鎖,不讓遊客參觀。老街更是面目全非,以前的民宅都變成了商店,密密麻麻的招牌使街上看起來跟全台灣的任何小鎮沒兩樣,早年的特色與韻味盡失。
一心想找蕭漢苗的中藥鋪,可是拱廊都不見了,令人完全無法辨識!沿街店舖陳設一般,只吸引我買了一支質樸無華、堅硬輕巧、只稍稍加熱彎曲的拐杖。雖然現在還用不上,先買下絕對錯不了,任何人都有衰老走不動的一天。
付完帳,問老闆娘:「當年的中藥舖在哪兒?」「賣茶葉的那家就是!」
在掛有「宏育」木匾的茶具總匯來回晃了兩趟,靠近看看,木框玻璃門的確是同一扇,內部陳設也有眼熟的,只是藥罐已被茶罐取代。
正在泡茶的店主人瘦瘦的,年齡跟我差不多,抬頭望了我兩眼:「來過北埔嗎?」「三十多年前來過!」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快:「你是不是姓阮?」讓我真是開心:「我正是阮義忠!」老闆立刻拿出名片:「我把你拍我祖父的那張相片印在店名上了!」
原來,在我拍過那張照片的兩年後,蕭漢苗老人就往生了,享耆壽95。蕭日政的話讓我猜想,也許很多北埔人也像他一樣,在等著我回來。他招呼我們坐下喝茶:「我的祖父很好命,走的那天我就在身邊。他本來在樓上睡覺,突然說要下地看看。我扶他到樓下走了一圈,再扶他上床,然後,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指甲逐漸由紅轉黑,安詳地走了,沒有一點痛苦。後來聽老一輩的人說這叫“辭土”,祖父知道自己要走了,特地下床前後踩一趟,跟土地告別……」
聊著聊著,一位紅光滿面的老人走出來——是蕭漢苗之子、蕭日政之父蕭欒飛。老人精神奕奕、步伐穩健,完全看不出已有96歲。這真是個長壽家族,只見蕭老先生笑咪咪地表示,蕭家三代行醫,他的父親是中醫,他是獸醫,孫輩有一位讀西醫。
蕭欒飛的一生真是傳奇,如同台灣近代史的縮影。日據時代出生的他,在北埔公學校畢業後,於1936年前往日本鹿兒島研讀獸醫,回台灣當了三年獸醫,便因二次世界大戰中期日本戰事吃緊,被送去南洋當兵,在印尼待過三年。日本宣佈戰敗時,他在印尼峇里島,與台灣同鄉會的同胞們輾轉經過新加坡,於台灣光復後回到家鄉。本以為從此可安心過日子,沒想到又被國民黨政府抓去,冤望坐了一年多牢:
「我的人生可說是波浪萬丈,去南洋當兵九死一生,在無人島沒死,回來卻被莫名其妙關了376天,從此人生可以說全無希望。還好在教會裡可以讓我安心的全力投入,這一切,只能說是時代作弄人吧!」
為了紀念這趟重返,我請蕭欒飛、蕭日政父子二人捧著蕭漢苗的肖像一起合影。肖像中的蕭漢苗為壯年,正在切藥材,蕭日政說是一位外國神父拍的。告別時我買了兩罐好茶,蕭老先生又送我一大包擂茶:「我就是每天都喝這個,才會這個麼長壽!」
之前曾經想過,新版的《北埔》攝影集封面或許也該換一下。但是,在遇上蕭家父子後,我決定還是維持原樣。人與人之間講緣分,人與地方也不例外。
(寫於2017)
重返北埔
阮義忠
一向怯於重返拍攝現場,尤其是曾工作好多年,開了展覽、出過影集後;內心深處總盼望著跟這些地方的關係永遠存在按快門的那瞬間。一切都會改變、消失,北埔也隨著時代前進,但在我造訪的那五年間,它著實像寂靜的一潭水,風大風小都激不起漣漪。正是那些彷彿會永遠安在的東西吸引著我,讓我想用鏡頭凝住那個方圓、那些人。
匆匆三十多年過去,當北埔的影像將要再展出時,我專程去新竹鐵道文創園區看場地。策展單位的同仁好奇,問我當初為何會花那麼多功夫拍北埔,我只能回答:「人與人之間講緣分,人與地方也不例外。」...
作者序
北埔十三巡
阮義忠
第一巡‧傷口
北埔村民對我這位常去的外客已經不感到陌生了。不過,第一次造訪時,可對他們造成莫大的干擾,因為不管願不願意,倒楣的人都會不期然的被我的相機所掃瞄。等他們察覺到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毫無保留的被人攝入鏡頭。
對保守的北埔老人來說,顯然連在街頭走路都帶有濃厚的隱私意味:他們完全依照自己的體能狀況來行動,駝著背的不會硬打直身軀來維持短暫的尊儀;瘸著腿只按著關節的揮擺來舉步;年邁而身子還硬朗的,一步步滑出徐而穩的足履,彷彿連空氣都不會搧動一下。每一個人在冷清的街道小巷中,如同在自家的院子裡踱步,一舉一動都是真性情毫不設防的坦承時刻,而我就像一個入侵者,把一切都打亂了。
五年前的秋末,我在一個有如盛夏的大熱天首度來到這裡,北埔在烈日當空之下,顯得無所遁形,就像個皺紋滿臉的老婦,被陽光刻意的強調出歲月的刻痕,只看到生活的殘酷,而不見人世間的溫馨面。
那天的衝擊歷歷在目,尤其當我守在一個角落裡,守候著行人走入鏡頭前的位置,幾位一直在老遠打量我的小孩,突然轉身反向跑去,一路嚷著:「匪諜在那裡拍照。
那時我才了解自己的行徑在村人的眼光裡,是那麼見不得人。
而後,當我在午飯後,被豔日曬得昏昏欲睡,而於北埔市集的中心點──慈天宮,倚靠著石獅子坐在地上打起盹來,不久就被兩位派出所的警員叫醒,他們劈頭就問:
「有人來所裡報告,說你在街上四處拍照,到底拍來幹什麼?」
我很難解釋,相機對我來說,已經變成另一雙眼睛,有時很自然的就會對迎面而來的人,使出善意的眼色打招呼。不同的是,這個招呼必須要調整焦距和按快門。十多年來,攝影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它是我和外在世界的溝通管道,是我和現實之間的交談方式。但是我無法讓兩位警察明白我的意思,只能用最簡單的詞句來答辯:
「我是記者,來介紹北埔這個地方讓外界知道。」
我得到的回答也很簡單,然而卻有更加起疑的成分:
「北埔又不是什麼名勝古蹟,有什麼值得介紹的。」
什麼才是值得介紹的,什麼才是值得我按下快門的,我無法用「生活方式就是一種古蹟,生活本身是最耐人尋味的古蹟。只要能感動人的人、事、物,就都值得介紹給別人知道」一類說詞來回答盤問,最後只有扛出連自己都覺得臉紅的大帽子──如「報導政府輔導社區步向繁榮大道」等理由搪塞過去。
我覺得自己無心的打擊了部份的北埔村民,而他們也以十分嚴重的方式反擊了我,我和這個村落就是在彼此的傷口日漸痊癒下深交起來的。很慶幸的是,自己沒有被第一次的慘痛經驗嚇壞,五年來我前後造訪這個地方達十三次之多。現在我去北埔,最常聽到的話是「你又來了」,而不是「匪諜」了。
第十二巡‧明白
北埔位於新竹縣東南隅,東鄰竹東鎮,西連峨嵋鄉,北與寶山接壤,南至五指山與五峰鄉毗連,西南與苗栗縣南庄鄰近,面積僅五十六平方公里,人口僅一萬一千多人。在本省光復以來人口驟增的情形下,北埔三十年非但不曾增加過,反而整整少掉近三千人,人口外流的現象不能不算相當的嚴重。除了極少數的外地生意人之外,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是世居的客籍人士。
北埔四面環山,居中是面積僅二‧六平方工里的小盆地,盆地中的北埔、埔尾、南埔三村是人口的聚集區,佔全鄉總人數的六成。其餘六村──南興、大林、南坑、大湖、外坪,則更形疏落,且分布在山區之內
。因此外人對北埔的印象就是盆地的一小撮密集住宅區了。這裡也正是大隘(北埔舊名)開拓據點,如今依舊保留著早年市集的風貌。
由於北埔對外交通的唯一路線是「三號道路」,這條由竹東前來而通往峨嵋、三灣、大湖、卓蘭到東勢的縣道,只在市集外圍的的爭正路通過,原本交通就很寥落的情況一點也沒打擾到北埔自身發展的步調,因此本身不像鄰近的村落一樣,在現代化社會中有明顯的外來因素改變,它只在村民自身的需要上做內部的緩慢變形,有時會令人視而不見,等你覺察到時,它的新變化已成為事隔多日的歷史了。市集中心點的「天水堂」和「慈天宮」就是這樣的兩個地方。
「天水堂」建於清道光十二年(民前八十年,西元一八三二年)是北埔開拓功臣姜秀鑾和其後代抗日先烈姜紹祖的故居,早年整個北埔村盡是姜家一族的產業,光復後由於土地政策,才「放村歸佃」。姜家一百五十多年來的盛衰,不折不扣就是北埔鄉一個半世紀的滄桑。
自清康熙中葉,閩人王世傑率其族人開墾竹塹城及相毗連的西南、西、西北、北、東北、東各區,皆已先後開墾,建立街庄,唯獨東南廂橫崗之外(今北埔、峨嵋、寶山三鄉)尚有土著三十餘社盤踞其間,並時而出草殺害墾民,雖有隘道數處防守,然防患畢竟難周。
迨至道光十四年(1834),南庄方面之撫番事業略微就緒,同知李嗣鄴欲向東南方面經營,乃百方物色村人擔此重任。終於挑上了九芎林一地的庄農姜秀鑾,委以重任從事闢荒為田的墾治。
姜秀鑾徵求當時竹塹城的閩籍富紳周邦正,集資二十四股,連同官銀一千圓組成「金廣福墾號」(如同今天的土地開發公司);所謂「金」指官資,「廣」指粵省客籍,「福」即閩籍。
姜秀鑾與周邦正兩人同心協力,開墾至道光末年,北埔、月眉兩庄田園已達一千餘甲,四方居民自遠方聚處於斯已逾千戶,姜秀鑾舉家遷於北埔,為當地首富。道光二十六年十二月姜秀鑾逝世,享年六十五,其時為竹塹總理。後人為紀念兩位開拓功臣,將東南山丘命名為「秀鑾山」,將街外丘地命名為「邦正園」。
今天的「天水堂」是國家二級古蹟,它保留得相當完好,除了屋瓦、棟樑、窗匾的顏色褪盡以外,整落古厝的外貌和一個世紀前無異。五年來我每次的北埔行,總會特別繞進去走一圈的,然而它始終是同一個模樣──圍牆的大門敞開,正身廳堂的門也開著,好像是個任何人都不必打聲招呼,就可以任意出入的公共場所,然而每次總是很難遇見仍住在裡面的姜家後代。事隔五年,我在外形上只發現了一點點變化,正廳牆上的一只老式吊鐘不見了,從頂垂下來的兩只八角形燈籠也不見了。儘管表面上它不曾留下歲月的痕跡,然而內在裡它卻有了大變化。五年前,天水堂的地址門牌下的戶長名字是「姜振鐸」,現在卻換成「姜烘楷」。是故人已去,還是地產易主了呢?總有一些什麼事情在改變著看起來永遠不會變的北埔啊!
另外一件事也讓我頗有感受。第一次造訪時,我問及一位姜家後代的媳婦,為什麼這麼龐大的族業會沒幾個人在守呢?她的回答令我感到很大的興味。她說族人之繁眾,連她也記不清楚正確人數。不過每年大年初一,除了身居海外不能回來團聚的之外,大家會聚集在廳前拍個合照!
「把整個院子擠得滿滿的,拍照時還非得退到圍牆外透過門洞拍,才能把所有人都拍在一起呢。」
次年的大年初一,我畢生首度不回宜蘭鄉下過年,特地趕到北埔,沒想到卻發現他們不再舉行合照儀式了。
那天也是個大好天氣,院子裡只有一個人頂著大太陽,雙手環抱胸前,挺直身子坐在一把椅子上,雙腳則擱在另一只圓凳上。從他嚴肅的姿勢看來,像是另一種打坐方式,有種入定的威儀。
在寂靜無聲的肅穆中,我深怕連腳步挪動也會驚吵到他,然而當我按下相機的剎那間,細小的快門聲卻使他從太虛的翱遊之中,一下子被拉回現實來,一臉夢醒的啞然。整個情況好像回答了我的問題:「一百多人的族群合照,已是夢中的過去。」
之後我每次去北埔總是挑著特別的時日。比如農曆正月十九日「慈天宮」主神觀音媽祖神誕的大拜拜,清明節去看看他們的祭祖活動,每月初一、十五去看當地一月兩次的夜間市集。這回禮拜一去,下回就挑個禮拜二、三、……周末、禮拜天之類的。我為的是如何在這麼一個很難被外界影響的地方,看出一些較大的變化來。然而除了在大拜拜那天,整個北埔像變了個樣子之外,其餘不管什麼時日、任何時辰,它都是那副靜如止水的表情。
廟前的「北埔街」和「南興街」的十字路口當中,在拜拜的好幾天前就搭好一座戲臺。這種於路當中演出野台戲的情形,倒是在外地未曾見過,後來我才知道原因:附近人家根本不必出門,在自家廊前就可以很方便的欣賞節目。
戲是配合村民午睡時間過後才開鑼的,因為看戲的觀眾八成是老人家。原本難得見到幾個人的街頭,在十來分鐘之內,聚攏了年紀都上了六十的老人和年歲不等的小孩,甚少看到年輕小伙子和姑娘們,好像是個敬老和護幼的特殊紀念會似的。北埔就是這麼一個地方,不管你什麼時候來,四處所見都是老人及小孩,年輕人天沒亮就到外鄉工作,天黑了才回家,好像不屬於他們的生存的土地。
至於那天的戲,是用客家話演的「棋盤山」,我是一句也聽不懂,更何況我對戲台下所上演的「北埔人」一齣更為著迷。那天是我在北埔十三巡中,拍了最多照片的一回,也是看到最多笑容的一回。唯有那回,我不曾感受到那股北埔老人無所不在的隱私。他們也會在公共場所忘形,在入戲時發呆、發笑、發怒的神色──乍現更替,完全卸下甩脫不掉的矜持。
那時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什麼。每一個人的生活舉止都有自己民族性的某種儀式存在,不管說它是不是包袱吧!一舉一動都是肩負著傳統的禮數,只是北埔人的禮數更濃,包袱更重,儀式更明。這是種難得的尊儀,也是種可嘆的壓力。不過只要自己能平衡得很好,任何外界人士所加諸的價值判斷都是沒什麼意義的。尤其當我碰到一位由廟裡走出要來看戲的老頭,對著我的「相機招呼」打招呼時說了聲「安童哥」時,我整個釋然,何必去為北埔人的性格打破砂鍋問到底呢?明白了就好,何必一清二楚的搞出究竟!
第十三巡‧往事
最近去的一趟北埔,距離前一回足足有兩年之久。原以為自己大概不會再去拍照的,沒想到為了把北埔的攝影成績整理出一個完整的單元,又打算在雜誌上披露以及開一個攝影展時,又覺得非再回去一趟不可,好像是有了正正式式的告別才能安心的與它分手。
北埔的各個角落我都十分熟悉,包括哪棟房子的哪面土磚牆破了補上一小塊水泥以堵漏;哪個水溝旁的一口老甕破了個大洞;那哪戶人家的屋瓦翻新了……;當然整棟屋子被拆掉翻修成公寓,那就更不用說了。
這回,抱著特殊的用意,打算重溫一下要展出的照片中所記錄的場景。用提袋遮臉躲著我的小孩,他身後的一間土磚房被拆平成菜圃了。
「北埔街」與「廟前街」岔口的兩層樓木板古屋剛被從地面上鏟掉,打算蓋高樓,而我在二樓所拍的一張老人坐在窗前眺望的情景,真的就成為歷史的見證。
原本整條「北埔街」正是台灣建築史的縮影,中國傳統古厝、日據時期大正遺風建築、昭和以後盛行的木板屋子,以及受歐風裝飾趣味影響的洋樓,現在並不那麼完整無缺的並存了。
我在街上所牽過的一位盲婦人,送她到戶政事務所去,就是打還沒被拆掉的屋簷下經過的呀!而盲婦呢?
那片和一個世紀前完全無異的老中藥舖,如今是煥然一新的磁磚洋樓,老藥櫃也全部重新上過漆。
「慈天宮」後頭的「秀鑾街」上的住民,原本是最抗拒被拍的,而現在都變得不會排斥了。在那裡喊我匪諜的小孩還記不記得我啊?
「慈天宮」裡那位外省籍的廟祝記性最好,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怎麼那麼久沒看到你?」
我一路循著往事重踏舊日足跡,那位原先一直在固定位置擺攤子為人算命的盲者,卻在中藥舖和人聊天起來,是不是改行了呢?不一會兒,我在原來攤位上看到另一位盲者,再不久當我走回來時,又發現兩人是合夥的,一人站著敲著木磬兜生意,一人坐著在整理著卜卦的籤具。事情還是有變的,連對命運的逢凶化吉手續也在翻新。
「南興街」上的姜氏家祠被惡劣的修葺後,完全走了樣。我在這兒碰到的一位述說北埔興衰的老者也許已過世了!五年前他已有嚴重的中風。而在祠後的荒草堆中所碰到的被逼著遷出佔住空屋的老婦,現在在哪裡?
遠在深山區外坪村的內豐國小,全校六個年級加起來的學生,是不是仍然十位不到?今年暑假到底會不會有畢業生呀?
這回我只在市集中心逗留了三個多鐘頭,要算十三巡時辰最為短暫的一回,然而卻是在腦際中呈現最多畫面的一回。每一步都像是踏出了前面十二回的所有感覺,不知不覺由心底漸漸冒出一股鄉愁。我突然思念起往日,思念起我與北埔的傷口。
然而最後我的糟糕情緒卻被一個意外振奮起來。當我從「城門街」繞進去時,居然發現了以前從未注意過的一個地點。
原先被一排長籬笆圍住的空草地,現在因為拆除之後而坦露了出來,一些孩子在一座遠看真像是個什麼紀念碑的石頭旁嬉戲著。為了拍孩子我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座「義友塚」,旁邊的沿革石碑上刻著:
「開闢大隘陣亡勇士義友之墓北埔街後有荒野半頃,古塚三墳,中有一墳為金廣福開闢大隘南興庄時,屢戰生番而陣歿之勇士枯骨之墓。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五月新竹縣政府立」
原來這麼重要的史蹟遺址是去年才從亂草堆中修葺出來的。整件意外令我一時覺得此行不是純粹告別的傷感之旅,而是和前面十二次一樣,都帶有發現的喜悅。
(寫於1985)
北埔十三巡
阮義忠
第一巡‧傷口
北埔村民對我這位常去的外客已經不感到陌生了。不過,第一次造訪時,可對他們造成莫大的干擾,因為不管願不願意,倒楣的人都會不期然的被我的相機所掃瞄。等他們察覺到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毫無保留的被人攝入鏡頭。
對保守的北埔老人來說,顯然連在街頭走路都帶有濃厚的隱私意味:他們完全依照自己的體能狀況來行動,駝著背的不會硬打直身軀來維持短暫的尊儀;瘸著腿只按著關節的揮擺來舉步;年邁而身子還硬朗的,一步步滑出徐而穩的足履,彷彿連空氣都不會搧動一下。每一個人在冷清的街道小巷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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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北埔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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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平凡 136
北埔十三行 184
年表 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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