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歷史的窗口
閱讀阮義忠和他的
《有名人物無名氏》
因為關心,所以觀看;
因為關心,所以紀錄;因為關心,所以堅持;
更因為長久的關心與堅持,
所以,阮義忠的作品孕育的厚實的景深與幅度
經過二十五年的觀看與紀錄,阮義忠在影像的見證性與可能性之間,搜巡、捕捉、思考、等待,並且反省。他以冷眼熱心,走出自我,契入電光火石的瞬間,擁抱著一份情懷,吟詠著一種價值,敘述著一個時代,同時,也反饋了他自己:他的精神拓墾和視覺沈澱。在急驟變遷的社會現實裡,他始終如一,從觀景窗當中往返推敲,凝聚起他的影像邏輯和他的人文宣言。
阮義忠說:「攝影是靠對象的內容在說話的。」因此當他拿起相機的時候,他多半已與對象有過相當的認識與接觸——或是工作的需要,或是友誼的薰陶,或是理念的遇合;那些看上去信手拈來、渾然天成的作品,其實,背後都有他和攝影對象間的理性交會與感性的撞擊。他是用相機來傾聽和訴說的人。同情,是他的原點;平等,是他的法則。
從這一原點和法則出發,阮義忠一路走來,並不輕鬆。為了記錄新竹東南隅的客家居民「北埔」,五年間,他先後造訪了當地十三次;為了見證和平島附近的阿美族聚落「八尺門」,他往來台北、基隆不下二十回;為了報導宜蘭近郊的「四季」部落,他用了九年的時間,一步步融入這些原住民的生活背景之中。長期以來,他總是這樣有方向、有計劃、有紀律的走在自己的路上。他相信溝通的可能性,秉持著他的關懷與愛,為我們共同生活的年代,剪輯了意味深長的投影;飽含著歲月昇沈的心緒與同胞手足的情意。
阮義忠喜歡黑白攝影的單純和力道,喜歡大自然的光線,不倦地鑽研著流動在明暗之間的影像肌理與階調關係。他一直固執在這種媒介的表現上。這捶煉了他的影像造句,結構分明、驅遣自如;相乘以他傑出的沖印技巧,他那「暗房即道場」的專業虔敬,使得他的相片,既保持了一貫的深度與質感,又展現了準確的語意和簡約的修辭。在這裡,他把攝影的工具特性與個人的藝術理念聯繫到了一起。他的眼睛視域就是他心靈的天秤,往往,他用最簡單的攝影器材,在最自然的現實環境中,乾淨俐落的完成他的工作。這也是他獻身攝影專業,決不姑息自己的必然成果。
最近,阮義忠重新檢視了他過往的攝影紀錄,整理了他在歲月中累積的成果,把許多從未發表的影像編輯成《手的秘密》、《有名人物無名氏》《正方形的鄉愁》和《失落的優雅》四大冊專書,一氣推出。當我在他的工作室中,初次展閱這些作品時,一方面驚訝於他的編輯條理和效率,他的完美手藝和龐大勞作,一方面更感動於他作品的本身。在這一系列的影像中,讓我再一次浸潤到他那人文主義的精神本質裡,觸撫著他對人間的信心,對生活的投入,對理想的執著。一張張翻閱著他的照片,看不到肥皂劇般的通俗和夢工廠似的媚俗,也沒有虛張聲勢的賣弄,不像《台北謠言》時的阮義忠,那般充滿了嘲諷、顛覆;也沒有插畫家阮義忠那些讓人苦思焦慮的哲學主張。這些作品,影像就是影像,生活就是生活,時間的個性、空間的表情、昔日的身段,昔人的臉,都一一在那裡鍛接,融匯,悠然甦醒了。
《有名人物無名氏》這本專輯的作品,橫跨了二十世紀七〇和八〇年代,那個充滿文藝復興氣息和理想色彩的時空。人物的涵蓋面雖然廣闊,但卻有一個明顯的向度:對生活本身的熱情,對個人工作的專注,對生命價值的追尋。美麗、單純而浪漫。這些人物,多半都有一個自覺的信念,也大都有著貫徹這一信念的行動力。那時候,金錢物質的壓力、血緣地緣的分歧,還不曾像今天這般焚燒我們的社會和人心,也沒有那麼多複雜的、現實的、功利的考量。這些人在各個不同的角落裡奮鬥、摸索,一點一滴地為台灣的願景打底,為人文的風貌用心用力的素描。回歸和認同,參與和服務,傳承和創造,共鳴著他們抑揚的音色。
書中的人物包括了作家、畫家、舞蹈家、影星、神父、出版人;有學術界的專業人物,有新聞界的熱門人物;有安然自適的民間藝人,有閃亮世界的運動明星⋯⋯最多的是他的攝影同行,他的「戰略夥伴」和「競技對手」。其中將近二分之一的人,都是和阮義忠有過個人私誼的朋友;其他的,也是他過去工作中認真採訪的對象。
阮義忠當年任職於台視文化公司,為雜誌和電視節目做了十分可觀的深入報導。由於他的堅持和出色的表現,在題材的選擇上,他擁有寬裕的自主權。因此,絕大部分他拍攝的對象,都曾引起過他內在的共鳴或期待。顯影在作品裡的風貌,自然而然烘托出了阮義忠的道德允諾和成長履歷。
他拍有名的人物,不僅關照著他們的專業意象和成就,每每又穿透他們固定的社會角色,回復到一個人的正常呼吸中,他們不平凡中的平凡面。在這一單元中,使我們回味了羅蘭・巴特的睿見:「照片的本質是認可他所表現的東西。」這些作品不存在阮義忠個人的褒貶,卻多得是對象的工作與生活。他的語氣是肯定的,態度是誠摯的。被他拍攝的對象,也較能從容的流露出自己的本色和氣質。人間的情感在這裡有了溫度,平面的肖像在這裡有了縱深。阮義忠的「觀看倫理學」,在此獲得了再一次的詮釋。
擴大來看,正由於阮義忠的品味與理念,他所選擇的這些人物,也交相輝映出二十世紀最後二十多年裡,台灣的智性之光與人文之火。
七〇年代裡,阮義忠第一次拿起照相機,在方寸間揣摩著善、美和真實的距離;黃春明、王禎和都在土地與人間的紮實場景下,深耕著一代的文風;黃永松、姚孟嘉幹勁十足的創辦了漢聲雜誌,要為華人的文化發聲;林懷民剛剛回到故鄉,在台北市信義路的小巷弄裡,辛苦的形塑著「再造雲門」的氣象;郭小莊的雅音小集也初試身手,為漸趨沒落的京戲開拓了另一片天空;那當時,漢寶德初次跨出學院,開始以「也行」的筆名寫專欄;廖一久的水產人工養殖已經震驚了國際;紀政正以飛躍羚羊的姿態大放光彩;在台灣鄉土的草根裡,平地一聲雷,綻放出陳達的思想起民謠、洪通的素人繪畫、林淵樸素的石雕。
接著,李敖、陳映真從獄中「遠行」歸來,跨越禁忌,仗筆如劍的抗衡於當時的政治意理;而邱坤良甫自研究所畢業,潛行於民間曲藝的調查熱情之際,還能抽出餘暇,一舉奪下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獎」的桂冠。隨後,王榮文創辦了自己的遠流出版社,以「中國歷史演義」刷新了出版人的眼界:冷靜的張照堂、熱情的雷驤、說華語的杜可風,和阮義忠組織起「映象之旅」電視製作小組,掃描了多姿彩的民俗長卷。也是在那個年代,蕭芳芳接拍了她的第一部電視連續劇「秋水長天」(可能也是她唯一的一部電視片吧);許博允則放下他的「琵琶隨筆」作曲生涯,籌組「新象」,雄心勃勃地扮演起國際藝術交流的紅娘了;當才華洋溢的張大春以「雞翎圖」等作品崛起文壇,不斷刷新著文學批評家的詞彙時,滿口四川鄉音、滿懷台灣山水的中生代畫家席德進,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末期,卻仍創作不輟,桀鶩的與胰臟癌作艱困的搏鬥。
老一代的人物裡,前輩畫家李梅樹,為了三峽清水祖師廟的未竟之志,還在四處請命,毫不妥協;清癯的郎靜山雖已九十四歲了,依舊掌理攝影協會的大小事務,活力持續不衰。在台灣的鄉野間,布袋戲老師傅王炎,帶著他的「小西園劇團」奔波多年,終於受到了媒體和學院的注意;自學苦修的民間作曲家郭子究,還一直默默的埋首在他的鄉里,譜寫著謳歌家園的天籟詩篇。相反的,透過電視螢幕的廣泛滲透力,楊麗花、鳳飛飛都已紅遍南北,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
閱讀著阮義忠這些作品,彷彿一明一滅的光源,斷斷續續的映照出那些時日裡,或隱或顯的真實。命運彷彿在這裡停格了,個人的命運,時代的命運,繽紛交錯的流轉而出。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浪濤不停的沖洗著這些人、這些事。許多人光大了自己的理想,賦予這個社會以他們特有的意義,也使他們的影像更顯眼、更巨大了;也有些人因為個性、理念、乃至現實的曲折,走出鏡頭,自動或被動的隱沒在喧嘩的市聲裡。然而他們曾經煥發的光熱,曾經為這個時空所做的拓展和奉獻,是否也終將因此淹沒了呢?當然,有些人物雖然過世了,他們的身形和魅力依舊鮮明。
在即將告別二十世紀的今天,回頭探看這些影像,是不能不引人感懷的。尤其當歲月模糊了歷史的焦距,遺忘凌遲了記憶的紋理,阮義忠的攝影又重新對焦,還回了他本來的局部的面貌。阮義忠所一再強調的「攝影的見證性」,也在這經緯縱橫的影像間,豐富了它自身的內涵與價值。
特別是處身在這個影像的時代,這個越來越逼近「虛擬實境」的社會,到處是泛濫成災的名人肖像和影星寫真;窺秘和暴露肆無忌憚的登堂入室,沿街販賣;大部分的影像都成了剝削和反制的工具,成了虛榮和麻醉的裝飾;或者強詞奪理的「變臉」成超市商品的包裝,或者裝模作樣的放縱成政經人物的諛詞。置身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凝注著世紀之交的歷史的窗口,似乎,我們更需要一種人性的尺度來丈量影像的虛實,來定義攝影的尊嚴吧。
阮義忠日積月累的工作,和他工作中透露的訊息,正是一則有力的聲明,一份莊嚴的啟示。
高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