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是一種「發現」文 / 游珮芸
在京都大學工作時,我的頂頭上司是一位文化人類學家。60年代初期,才剛滿二十歲福井先生,就以京大歷史悠久的「探險部」(大學社團)部員的身分,跟著學術田野調查團,到非洲做研究。福井先生獨當一面後,第一個研究對象,是生活在衣索匹亞西南部偏僻山林中的波第族(bodi)。那是從車輛最後可達的前進基地,還要徒步一個星期才能抵達的區域。
波第族養牛,牛以身上的紋路和顏色命名。每個孩子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一頭牛,一頭等同自己生命的牛。波第族好戰,部落與部落之間時有爭執,而與外族宿敵之間,也常傳報復戰事;戰爭似乎已根植在波第族的社會生存結構中。波第族有他們獨特的宇宙觀,星星只分成「大星星」和「小星星」,沒有其他特別的名字。而彩虹是蛇型巨大妖怪吐出的氣息;傳說目睹蛇妖的人會發狂而死,必須要犧牲幾頭牛來祭祀,才能平息蛇妖的怒氣。福井先生談起他的波第族時,總是神采飛揚,眼裡頭閃著星星,兩頰泛著紅光,雙手也不自主地舞動起來。即便,他曾經在波第族的地盤上患了瘧疾,忽冷忽熱地幾乎命喪非洲。
聽福井先生的故事,大部分是在他三杯黃湯下肚之後。因為,長期在山林間做田野調查,和當地居民一起飲酒聊天,所以養成了「越喝頭腦越清晰」的金剛不壞之身。當然,這是福井先生的一面之詞,和我客觀觀察的結果,頗有出入。不過,福井先生的口頭禪,那一句我認為是至理名言的話,倒是在他微醺的時候,才會溜口而出。他說:「相遇是一種『發現』。」
相遇是一種「發現」。一生中,我們會遇到多少人,認得多少名字?從幼稚園到小學、中學、大學,一起上過課的同學,教過我們的老師,有多少位?然而,真正成為至交好友,或是影響我們至深的人又有多少?常常,生活中、旅行裡,我們和同車的人、同船的旅客,在短暫的交集中,成為生命共同體,然後,又毫無知覺地擦身而過。當然,我們也聽過或是親身經歷過一些「有緣千里來相會」的故事。故事裡,可能只是掉一條手帕,和撿起一條手帕的動作,而成為一段因緣的開始。這些機緣巧合故事的基調,似乎都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天意」,人只是完全被動的一粒棋子。所以,我還是比較喜歡福井先生的「發現論」。同樣是一個撿起手帕的動作,也可能只發出「謝謝」及「不客氣」就結束了。是不是「遇到了」,是需要當事人的自覺與發現的。
《紅鴨子》讓我想起福井先生的那句話,「相遇是一種『發現』。」
一個芬蘭的小男孩,在海邊撿到了漆成紅色的木頭鴨子,上面繫著一封用外文寫成的信,男孩好不容易找到人幫他翻譯這封信,上面寫著希望發現這隻鴨子的人,能夠好好愛惜它。男孩由忽視到珍惜這隻木頭鴨子,也逐漸地時來運轉,加入了他夢寐以求的足球隊中。木頭鴨子來自德國的一位卡車司機,他失業,鬱鬱寡歡,有天心血來潮刻了一隻木頭鴨子,留了一張紙條,放到海上漂流。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來自芬蘭的信,原來是小男孩天真的謝函,感謝紅鴨子帶來的好運。男人於是重拾信心,把他雕刻的作品拿出來販賣,境況也逐漸好轉。
故事的情節讓人聯想到電影《瓶中信》,只不過這裡沒有俊男美女的戀愛場景,只有一位平凡的男孩,以及和氣派光纖無緣的男人。但,這也是《紅鴨子》迷人的地方。它讓我們看到,任何人都可以有夢想;孤獨的、失去自信的人,也可能找到一份振作的憑藉。即便,是一份漂流在茫茫大海的訊息,也可能找到知遇之人。這是超越愛情故事的另一種浪漫。
只是,我認為男孩並不是因為撿到紅鴨子,就「自然而然」地好運暢通;男人也非只因收到男孩的信就發憤圖強。這些機緣,不過是點燃他們內心深處生命力的小火苗。而且,機緣是不是火苗,還在於他們自身的「發現」。或許,這個故事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解讀;但我相信我們生活的周遭,也有許多「紅鴨子」,端看我們願不願意去發現它。
- 寫序的人
游珮芸
1967年出生於台北,日本御茶水女子大學人文科學博士。
現任台東師範學院兒童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