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請你把窗簾拉開一點,窗簾把我們和黑暗國度隔離,也就是個人生平的「垃圾世界」,我們極力想從腦袋中消除的荒蕪之地。這裡沒有高山縱谷,只有我們自己,我們未來的樣子。
我們今天可能是三十、四十或五十歲,但是從三十歲起,不管男人或女人就會碰上老年問題了。不必靠感覺,光用看的就可以瞭解了。有些指標一定會洩漏出年齡,但我們同時也想證明自己沒有「變老」。
鏡子裡所顯現的外貌,和我們內心對年齡的感受,未來三十到四十年都會有所落差。這是因為我們的意識沒有時空限制,但我們的身體卻受時間侷限,而且退休保險所計算的剩餘年限也毫不留情。在每隔十年的人生轉折點上,你不是懊悔沒有享受過去的人生,而是充滿恐懼與擔心。
這是因為我們把年齡當成一種公眾的認知行動,而在公眾的盲目眼光中,把老年當成一種邪惡。因為在電視、電影和廣告中缺少老年人的形象,這會讓個別的老人更加引人注目,而變老也成為一種不正常的過程,不只是美學或身體的缺憾,甚至還變成一種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傳染病。
名作家弗里施(Max Frisch)在他的日記中寫著:「因為在我們的社會中,老年是一種禁忌,所以我們根本不願意談及這個話題,反而以身體指標做為公眾認同的老化標準,引起人們的恐懼:牙齒掉了、禿頭、眼袋、皺紋等等。這在周遭隨時可見,但卻是一種禁忌。」
大自然會計算時間,人類也在跟著搶時間。很多研究者都在統計,我們的社會到底投資了多少錢在延長人類的生命上面?換言之,有哪些醫療成效是有價值的?
結果卻讓老人產生奇特的感覺:羞恥,就像被發現帳戶沒錢或散盡家產一樣。當然,這並不是大自然的訊息,大自然從未說過:「把這些老人銷毀吧!」但我們卻能從短視近利的經濟書籍中讀到這類訊息,演化生物學家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就是其中的代表。
大自然給我們的時間定律,不可能讓孩子與父母同時死亡,父母必須提早生育,所以,當孩子長大之後,父母當然就已經五、六十歲了。
再看看許多童話故事的內容。從母親所說的床邊故事中,孩子很少聽到老公公、老婆婆的歡笑、和藹或智慧,反而只聽到老人(巫婆或巫師)喜歡吃小孩子的故事,例如〈糖果屋〉的童話就是如此。似乎害怕老人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年輕人隨時都必須準備與老人奮戰。
可惜老人們太晚瞭解,不斷追求性愛的吸引力其實是一種自我毒化的行為,因為自然界所賦與的性愛吸引力單純是為了傳宗接代用的。根據相關研究顯示:很少老年人願意談及自己的外表問題,「相反地,年輕人反而比較願意評斷老人。」從數以萬計的化妝品、美容按摩和拉皮整型產業就可知道,美學與生物學影響有多大,老年人渴望像年輕人一樣。
你或許想問(就像現在的美國人一樣),是否該「宣傳」一些毫無掩飾與裝扮的正常老人形象呢?而瑪土撒拉的密謀正是要對抗這類「年輕的意識型態」:我們要創造出最大的自由決策空間,讓人們能依據自己的實際年齡做出自主決定,特別是在老年時。
我自己也很清楚,這些佔多數的老人不能改變所有事,也不應該這麼做。個人對肉體的老化有何觀感並不重要,我們重視的是,這個社會怎麼看待這件事。我們老化的時候,其他人在我們身上刺著老人的標記,例如,電影中的老人總是出現在醫院、老人院、買藥吃藥的場景。這個社會以對待怪獸的方式來對待老化的身體,最後想藉此將這群老人逐出團體。
你可以選擇不化妝、不整型的老化方式,也可以選擇濃妝豔抹、拉皮、整容,可以選擇不斷追逐或竭力逃離無皺紋臉龐的恐怖境界,關鍵在於,這些行為沒有所謂的自然或不自然,人造或天生,而是源自石器時代以來的理由,讓集體意識說服我們去做這些事。大自然只對傳宗接代有興趣,人們如果想藉著各種方法把自己變得比自然年齡年輕,對環境欺騙自己的生育能力,其實是非常危險的。這會自然降低年輕男女的生育意願。
誇張荒謬的是,「欺騙」、「真誠」和「人造」、「真實」居然都被化妝品業拿來當廣告口號。已經逐漸老化的人們,藉著化妝品、整型手術或裝扮,讓自己的外表看起來年輕,這不僅不自然,甚至應該說是一種欺騙。這種行為和文明標準沒甚麼關係,如果從動物世界的角度來看,就是一群已經沒有生殖能力的人把自己偽裝成還能繼續傳宗接代的樣子。
在湯瑪斯•曼(Thomas Mann)的小說《魂斷威尼斯》(Der Tod in Venedig)一書中,一個年輕、風趣、英俊的男人激起一個老英雄奧森巴哈(Gustav Aschenbach)的興趣。「後來發現這個年輕人根本是偽裝的,毫無疑問地,他是個老人,嘴角和眼角佈滿皺紋,豐腴的雙頰根本是化妝的,頭上戴的是帽子蓋住的假髮……」動物世界的聲音在奧森巴哈的心中響起。他立刻想把這個假年輕人逐出團體。
道德的命令已經變成最高參考原則,老年人要不是想融入為不起眼的大眾,就等著被嚼食。化妝的人和沒有化妝的人都在說謊。在一個受到戰爭或瘟疫威脅的社會中,每天都得面對死亡,在此人們因為生命的短暫而深刻感受到,皮膚只不過是一種外表的裝扮而已。專門研究中世紀歷史的學者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在他的手稿中記錄:「身體的美貌只存在於皮膚外表。當人們看到皮膚底下的東西時,就會覺得作嘔……」
美國俄亥俄州長期研究老年現象的作者雷菲(Becca Levy)相信,這種對於個人身體的分裂感受,會直接影響個人的變老過程。很顯然地,這些擁有長壽禮物的現代人,都想要否認老化,至少想拋開社會所標記下來的「糟老頭」形象。「很有趣的是,看這群嬰兒潮世代如何否認老年,到底是伸手擁抱老年好呢,還是以盾牌抵抗較好?我們尚未瞭解其關聯性。」
負債過重的身體
我們到處可見不起眼的老年標準的外牆出現裂痕,我們也將經歷外牆倒塌。《聖經》中記載:「瑪土撒拉一百八十七歲時生了一個兒子,名叫拉麥(Lamech),之後又活了七百八十二年,並生了許多兒女,他死的時候是九百六十九歲。」
和希臘神話不同的是,《聖經》中提到這位活得最老的人時,並沒有強調他的老邁虛弱,而是凸顯其生殖多產的能力與強壯的體魄。因此,瑪土撒拉應該是我們未來社會的象徵角色。
第二次的性啟蒙反映出老化社會的表面前衛性,藉著「威而剛」之類的藥品,作為回應老化社會的解答。
義大利作家伊塔洛•史維佛(Italo Svevos)在上個世紀所做的夢:老人藉著年輕少女而變年輕,現在一百年之後居然變成一種藥學的集體現象,這將會造成社會基礎的極大不安。
在相隔一百年之後,生物密碼被作家沿用到社會中。史維佛讓他故事中的老人用金錢向一位年輕的女地鐵車掌買愛情。這似乎可以比擬為世代契約的抽象理論:「老人發現,年輕人在世上似乎還缺少能讓他們更美貌的東西:一個愛他們、支援他們的健康老人。」
在現今的條件下,史維佛故事中的革命反映出哪些意義,我們可以看一下羅斯(Philip Roth)的小說《人性污點》(The Human Stain)對主角的描述:「我是個七十一歲的老人,卻愛上一個三十四歲的年輕女人。所以我得服用威而剛等藥物。這一切的幸福風暴,都得感謝威而剛。沒有威而剛,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我還是只能留在和我年紀相符的世界裡,人生目標也會完全不同。沒有威而剛我只能擁有沒有任何要求的老人尊嚴,我也不會做任何不合常理、沒有風度、不經思考或造成別人災難的瘋事。沒有威而剛我只能依循以前的腳步過日子,延續著一個退休且經驗豐富老人的非個人性觀點,而且很久以前就放棄追求感官享樂了。我可能會繼續維持根深蒂固的生活哲學,並對年輕人進行道德影響,而不是沈醉在性愛當中。」
《紐約時報》在某年母親節似乎以尤斯卡(Jane Juska)的大幅廣告為慶祝,因為她在廣告中要找一名男性,可以跟她在六十七歲生日前一起享受頻繁的性愛。由此開始一場針對第二次婦女性解放的辯論。這位退休的英文老師在她的暢銷書中極力鼓吹她的親身經驗,這類實例在未來幾十年是最沒有傷害的一種情況。
這一方面意味著,在我們的文化中,吸引力、性愛和瀕臨死亡等概念必須重新定義。另一方面,家庭、婚姻愛情和伴侶關係也將結束二十世紀的革命結果。家庭、婚姻及其所衍生出來的人際價值將不再符合平均壽命延長的結果,即使在今天,這也屬於社會公共財所該討論的一部份。我們的老年歧視、伴侶生活的概念、傳宗接代的想法以及家庭的建立都不只受限於生物機制,也是源自於遠古以來的行為程式。
因為平均壽命的提高,婦女們會一直等到生理機能無法懷孕生產之前才想受孕,婦女可以自由決定生兒育女的時程,但並非把生育期提早而是延後。不過,跟從前一樣,到了四十歲之後的受孕率還是會逐漸減少。
但是,男性的生殖能力減弱卻能夠加以控制,例如藉著威而剛等藥物。這種截然不同的生命過程發展將持續改變我們的生活:結果兩次、三次、四次婚且依然能傳宗接代的男性,會因為年齡的提高而造成人類基因庫的風險;下一代孩子可能有年邁、多次婚姻的父親,這個父親也同時是別個家庭成員的祖父。
嬰兒潮世代在他們的時代歲月將引發新的社會關係革命:從少男少女的愛情故事,到婚姻、伴侶或自己的親子關係。倫敦在六○年代,巴黎在七二年時,或同時期的舊金山、紐約都興起一股「同居」、「共同生活」的文化,一夕之間帶來規範的新標準。未來三十年,他們在生命第二階段的愛情和生活形式也會造成新的革命風潮。首先,他們會改變原本依照生物機制所寫訂的社會關係層級,他們已經開始備戰了,先從無法生育的老人們的歉疚與自卑感開始,然後關係到社會犯下的心理罪行:讓老人覺得自己變年輕了。
——第七章 為什麼我們會羞於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