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蓋羅的穹頂
……我們是行旅飄泊的言語,
不是塵埃落定的銘文。
──美國詩人默溫(W. S. Merwin)
阿爾蓋羅(Alghero)的側影從地中海升起。中午剛過,先生愛迪和我正走向城鎮,陽光穿透清澄的海水,使海底白色的海床泛起粼粼的波光。
「清澈,」他用義大利文說,「透明。」海底緩緩流動的潮水推動著弧形的光,在沙質的海床上向前移動。阿爾蓋羅,在名義上,是義大利薩丁尼亞島(Sardinia)西陲的一個城鎮,那裡磁磚鑲貼的圓屋頂有色彩豐富的幾何圖案,那裡也有西班牙加太隆尼亞(Catalonia)的街名與阿拉伯風味的餚饌。我感到突如其來的一陣嚮往:對西班牙、對摩爾式庭院、對撫慰那些沙漠入侵者的噴泉、對記憶中一個曾經對我輕聲低語說:「我要與你分享我在巴塞隆納幽微深刻的一面」的拉丁男子。一種想探索西班牙強烈、無法言說、陰鬱又莊嚴的精髓的欲望。我想像著在那裡漫步,沿著一道漆得粉白的牆,剝著一顆柳橙,口袋裡一本西班牙詩人羅卡(Federico Garc?a Lorca)的詩集。
「我想嚐遍這一切,」我沒來由地說道。
愛迪並不會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而心煩,他只是順著「嚐」的思路接下去說道:「我們要去一家小餐館,龍蝦配蕃茄和洋蔥是他們的拿手好菜,聽起來就很好吃──用阿爾蓋羅的方式調理這些海域裡的龍蝦。」他在參考一張紙片,上面有他寫的地址。「是啊,我懂你的意思。」
「如果我們不回家呢?如果我們就一直旅行呢?歐洲作家年輕時都有一年到處漂泊的『流浪年』,我也想有這樣的一年,即便是現在這樣老大不小的年紀。」
「也許現在去流浪一年,要比年輕時來得好。你想去哪裡?」
「我們離西班牙有多遠?」
「我得提醒你,我是有工作的。」他指著一片隆起的地面。「海神洞窟── 午飯後,我們搭船去那裡。我想去摩洛哥,」他又說道。
「希臘是我從沒去過又想去看的第一個異國。」一張世界地圖在我腦海裡攤開來,是我十歲那年住在喬治亞州小鎮時看的同一張地圖。地圖的周邊是一排鮮豔的各國國旗,各個國家則依高度和地質狀況,以橙黃、淡紫、玫瑰色和薄荷色標示。瑞典、波蘭、西班牙、印度。然後,我腦海裡又湧出一個個畫面:我穿梭在伊斯坦堡的香料市集裡,一袋袋葫蘆巴、薑黃、虯曲的根和乾種子散發出的辛辣氣味;在尼羅河上有一艘緩緩行進的船隻,我們在船上倚著欄杆,一頭鱷魚從暗綠色的河水裡突然揚起了尾巴;愛迪抖開一塊野餐布,我眺望著山谷起伏凹陷的輪廓,山谷四散著排成弧狀、直立與平放的史前巨石;我正駕車駛過一處沼澤,在秋日陽光下一片黃褐的顏色,我認得喬治亞州海岸外的那個沙洲島,是我孩提時代暑假去玩的黃金群島(Golden Isles)中的一個。
那群島是我所嚮往的第一個地方。童年下雨的冬季月份裡,有時對那島的各種捉摸不定的感受突然湧現──潮濕含鹽的空氣滯留在我的髮間,鋸棕櫚在八月灼熱的微風裡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我和廚子薇莉.貝爾走向一座矮橋,她要把捕蟹籠放在黑色的水裡,用的釣餌是已經變質的肉,我被她握著的手在出汗。我因為不在高爾芙小姐一年級的教室裡而揪心,她教室的地板有松油和鋸木屑的氣味,教室四周用彩色粉筆寫的小寫字母緊隨著大寫字母。我喜歡薇莉.貝爾緊握著我的手的感覺,喜歡螃蟹籠裡腐臭的生肉那種恐怖的感覺,喜歡海灘上的日出和回家時走在有踩碎的牡蠣殼的小徑上長長的歸途。
六歲時,那悸動是海潮、是節奏、是傷害、是喜悅。我已經很熟悉對一個地方那樣強烈的第一次悸動,因為那是一輩子保有的,就像我把拇指的指甲留成方形,還有我失眠的毛病,都是一樣的。芙瑞雅?史塔克(Freya Stark)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之一,她在《刺客谷》(The Valley of the Assassins)裡提到一種類似的感覺:「它在向晚的天光裡明亮清晰,那景象令朝聖者怦然心動。我滿懷著憧憬,思索著這些令人願意不遠千里一探的事物。」她所提的「它」,可以是任何能吸引我們的事物,其強度大到讓我們從抽屜裡翻出護照,收拾起最輕便的行囊,就像拎著弓箭的古代女獵手那毫不猶豫的本能,邁出大門。
想要旅行的欲望像磁鐵一樣。我最喜歡的兩個字是連在一起的:起飛時刻(departure time)。旅行使情感變得敏銳,顛覆記憶,金幣四散。我母親會多麼喜愛我們向巴黎的朋友借的斜頂公寓。我會有幸向我的外孫展示這個美麗世界的點點滴滴嗎?我渴望能在他初次踏入威尼斯運河的平底狹船時握著他的手。我見過他在加州健行時自由奔放的神情。他張開雙臂,向前衝。那澎湃的情感,我懂。
薩丁尼亞──真正的名字是薩得尼亞(Sardegna)。自從多年以前,在蘇黎世一家單調的旅館房間裡讀了英國作家D?H?勞倫斯(D. H. Lawrence)的《大海與薩丁尼亞》後,我一直想來這裡。「那是一個窮人住的小地方,石頭多,母雞在地上搔抓。」我讀著,「我們的車子開了進去,進入歐洛塞(Orosei),一個離海不遠、破舊不堪、驕陽肆虐、眾神遺忘的小鎮。我們往下到了廣場。」我們往下到了廣場。對了,我就喜歡這句。我把我那平裝版書裡「驕陽肆虐」的下面畫了線,當我漸入夢鄉時,底下蘇黎世車流的喧鬧聲,變成此刻我眼前拍打著海牆的這些波浪。
我們有幾天的時間。我要看所有的摩爾式磁磚,品嚐佩科里諾乾酪(pecorino)和山羊乾酪,在史前村落到處攀爬。商店裡上百萬的珊瑚項鍊,我一條都不買。我們要找山坡上野生的枸杞和桃金孃、日光蘭和續隨子。
愛迪用旅遊指南遮住眼睛,他指著說:「船可以在那裡把我們放下──你看那白色彎月形的海灘──等我們參觀了有名的鐘乳石洞窟之後,我們就去吃飯,」他用義大利文說:「走吧。」
旅行拓展了我的疆界。旅行看似放縱任性,其實是讓你忘掉我-我-我,因為很快地,自己那個小自我從現在的拘鎖中解放,自由地穿梭在不同的時間走廊裡。並非全世界都是二○○六年。在一個即將進入一九五○年或一九二○年的地方,或者在導遊說:「今天我們所談的不是西元後,從現在開始,一切都是西元前。」的地方,你是誰呢?我記得一個孩子從尼加拉瓜偏遠僻徑深處的茅屋裡出來後,跑去撫摸一輛汽車,兩臂高舉,流露驚嘆的神色,她一定整夜望著明明滅滅的車燈。
你也會放鬆下來,因為在一個新來乍到的地方,你是無足輕重的。旅行時,若你願意的話,你可以變成隱形人。我願意,我喜歡做個觀察的人。是什麼讓這些人變成今天的面貌?我在這裡會感到安適自在嗎?沒有人要你在星期二之前把一疊疊的考卷交回去,或是要你檢查留下來的口信,或者要你為天竹葵施肥,或是要你戒慎恐懼地坐在直腸病專科醫師診所候診室裡。旅行時,別人跟你說的話,你可能一個字也聽不懂,但這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經驗。當你望著腳踏車沿著運河疾馳而過,語言變成只是一種具有音樂性的背景,喚不起你一絲共鳴。更妙的是,如果會說那語言,你能領會箇中微妙,與人有更多的接觸。
旅行令一切都變為自然即興。你變成像神一般,充滿了選擇,可自由參觀宏偉的歡樂宮,男歡女愛於清晨,為鐘樓素描,讀拜占廷歷史,對著達文西《紡車邊的聖母》(Madonna dei fusi)畫中的那張臉凝眸端詳一個小時。像孩提時那樣,你敞開心懷──一陣子──收納這個世界。還有發自內心深處的一面──那個自由的女獵手,自由地出發,自由地回家,帶回記憶,放在爐邊。
在薩丁尼亞島驕陽肆虐的那些日子後一年,我們出發去西班牙;然後,我們把世界各地我們想暫居為家的地方列在一張單子上。二十歲時,要背起背包出發很容易。日後,你會發現,歲月層層堆疊在我們身心上的職責,幾乎是不可能逃避的,必須使勁掙脫環境的束縛。我的家讓我平靜鬆緩,桌上的黃玫瑰、有我母親名字字首的燙平乳白色床單、爐子裡正在烤的茴香兔肉、快要來的客人、我的貓「妹妹」貼著我的腳發出嗚嗚的聲音、滿是書籍的陽光屋。這些深入我心、叫我感到安慰的種種──是家的喜悅。當「昨日」、「今日」、「明日」開始開花,當愛迪把從委託行那裡來的燙馬搬到汽車上,當我們與好友一同做布朗斯威克燉肉、玉米麵包、椰子派時,我欣喜萬分。
那不經意的一句「我要嚐遍這一切」,會被天上保管生命冊的天使記錄在屬於我的那一欄裡。一句話怎麼就讓我展開五年趕搭飛機、巴士、火車、船隻的忙碌旅程?旅行一年的夢想,因為複雜的生活而多所妥協。但按著季節安排的行程,在本書裡變成環遊世界的一年。
一連串的事件更提醒了我,人生當「及時行樂」,使我急著出發。首先是一個朋友心臟病發,然後我的母親過世,接下來的噩耗是我最親近的九個,九個朋友得了乳癌,兩個走了。其他沒那麼驚懼的事情開始壓迫著我。教書常令我的寫作停擺。我渴想著時間,沒有排定的時間、夢想的時間、安靜的時間。只有暑假不夠,因為經過令人疲憊不堪的一學年,休養生息就需要一個月。「辭職」,我想。
「你可能還不到黃昏就死了,」我在普魯斯特(Proust)的書裡讀到。沒錯,這我知道。載運洋芋片的卡車可以在任何紅綠燈口將你輾平──這事曾經發生在一個朋友身上──但是「知道」有時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有時卻如暮鼓晨鐘,振聾發聵。我們決定旅行的念力發出了正弦波,一整個秋季我看著地圖,不可置信地說著:「我一直想去蘇格蘭。」我讀《白尼羅河》、《塞普勒斯之旅》、土耳其詩人喜克曼(Hikmet)的詩、《墨西哥清晨》,還有那些橫越南美巴塔哥尼亞地區或南非卡弗拉里亞地區,走過非洲中部泥坑,不肯撩起裙子的所有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旅人。我在黃色記事本裡抄錄法國女作家科萊特(Colette)所寫的……凡見過,而且是真正見過的況味,是無與倫比的,還有她那發人幽思的句子……我今晚要前往利穆桑(Limousin)。
我們抱著及時行樂的心態,決定放膽冒險,仗著小聰明過日子。旅行和另一個更豪情的字眼脫不了關係:自由。我們辭去教職,改做全職作家,以探索新的可能性。你們瘋了嗎?放棄兩個在舊金山灣區的大學終身教職?愛迪在情人節當天遞出辭呈,回家時攜了三打黃玫瑰。我們樂昏了,接著又害怕起來,然後又樂昏了。想像著── 時間。
無論選擇什麼,都把我吸引過去。日常生活裡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開始覺得像重燃希望。
想要旅行的渴望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我心裡想要出遊的欲望和要待在家裡的熾熱欲望同樣強烈。一種力道相同但方向相反的熱力學原理。旅行時,我想著家和家的意義。在家時,我夢想著夜晚在古老歐洲灰濛濛的燈光下趕搭火車,或者推開百葉窗看著佛羅倫斯甦醒。那平衡的支點稍稍偏向機場的方向。
我在舊金山灣區從書房窗戶望出去,一排排的尤佳利樹為那一片湛藍做了邊框。我想像著風吹過亞洲,然後吹過夏威夷,帶來──如果我的嗅覺夠深入通透──一縷雞蛋花的芳香。夕陽把天空抹染成一片淡紫和粉紅後,壯麗地揮別西下──一輪金球沉入莊嚴神聖的塔瑪爾巴斯山(Mount Tamalpais)後。灣區的水流入海洋,沖擊著所有不可思議的地方!一股狂熱的信念在我腦海深處漸漸成形,力道大如地震。時間到了,出發吧。時間到了,儘管走吧。
我問了一個很衝動的問題:如果我們沒回家,會怎麼樣?如果我們繼續旅行呢?萬一你沒聽明白自己突如其來的那些問題,又會怎麼樣呢?只有當你回首時,才能看到自己遺落下來,標示出未來道路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