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居在麻豆的作家
人生稱圓滿,快意駕輕舟。
迎面徐風吹,從此不回頭。
春天乍到,麻豆鎮公所便在大街小巷廣插旗幟,迎風招展。上面有幾個大字;「柚花飄香,單車愜意行!」
連續好幾年了,熱熱鬧鬧的元宵節好像才過去不久,鎮公所便透過這些旗幟提醒我們;文旦柚開花了,大家要準備好。三月初旬某一天,大家在鎮公所選定的地點集合,坐在文旦樹下喝咖啡,享受柚花香味。或是一人騎一部單車,夫妻同行、朋友結伴,親子同樂都好。郊遊途中,觀賞雪白柚花的美麗倩影,快快樂樂的玩一天。
在台灣,好像不管在哪個地方,我只要提到自己的家鄉,台南縣麻豆鎮,大家都會很快地接下來說:「喔,那個出產麻豆文旦柚的地方……。」
麻豆文旦柚,父老相傳,清朝末年在麻豆種植成功。日據時期,尪祖府附近「買郎宅」的文旦柚被呈獻給日本天皇品嚐,博得好評。從此麻豆文旦柚享有盛名,每年初春,雪白柚花開遍樹梢,形象高潔,香味清牙,真是麻豆人的驕傲與喜悅。
只不過,鎮公所舉辦柚花觀賞大會那天,我坐在文旦樹下喝著可口的咖啡,心裡卻有一種遺憾。在潔白高雅的柚花當中,我依稀看到一個逐漸遠去的身影。他是隱居麻豆多年、人品高潔的作家,也是詩人。畫家的粟耘,在三月四日凌晨悄悄地去世了。說悄悄地去世,是因為很少麻豆人知道有他這一號人物,在這個政客滿嘴謊言,人心混亂迷惑的時代,謙卑自牧,喜歡過簡單、自在隱居生活的粟耘,雖然使我敬重有加,可是,恐怕連住在他隔壁的鄰居也不知道他的真正身分吧!
十多年前,任職文建會的丘秀芷有一天突然打電話到麻豆來,問我有沒有辦法聯絡到粟耘,想邀他參加一次作家的旅行活動。
我心中一震,才知道粟耘果然隱居到我們麻豆鎮來了。可是我為難地表示,粟耘是厭惡都市生活,厭惡社交活動才選擇隱居在鄉下的。我貿然去找他,有可能他根本沒讀過我的作品,不知道有我這個同道,場面一定很尷尬。更何況,我一向不善於交朋友,根本不知道他隱居在麻豆的哪一個角落,所以沒辦法聯絡到他。
之前,我在報章雜誌上看到粟耘的作品,一定會仔細拜讀。他人品高潔,如同古代的陶淵明;他的小詩和構圖精簡的水墨畫,最讓我欣賞。現在,知道他就隱居在我們小鎮,心裡真是高興。麻豆,以前寫成麻荳,在台灣原住民西拉雅的母語當中,是「眼睛」的意思。粟耘可說是我們麻豆人的靈魂之眼。他以超凡自在的眼光,穿透虛偽、混亂的紅塵世界,把他體會到的庶民的平實、善良、謙卑一一呈現在詩文中、圖畫中,成就是有目共睹的。
以後再看到他的作品,我常常莞爾一笑,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我知道他詩文中寫的大概是哪一個場景,哪一個人物。然後,我也知道他隱居在麻豆郊外「總榮里」的偏僻地方。雖然十多年來,我們曾經在相同的報紙上發表文章,也在兩、三家相同的出版社出版作品,但是我從來不曾去拜訪他。我尊重他是不喜歡被打擾的人,所以偶而路上看到他和太太各騎一單車出來逛逛,我也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不曾想過上前攀談。
粟耘隱居的「總榮里」往北約兩、三百公尺,叫「水堀頭」,俗名「龍喉」,這是我們麻豆大名鼎鼎的地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該地是相當熱鬧的碼頭,福建漳州、皇州的漢人大量移居到此,利用小船可航至台南安平港和嘉義布袋港,其繁華熱鬧可想而知。移民從大陸供奉「李池吳朱范」五府千歲在此建廟,他們是愛民有加的唐朝名將,因此香火鼎盛,遠近馳名。只可惜,清朝時有地理師傳言,水堀頭上空瑞雲光彩,麻豆地區可能出生大人物,於是皇帝派人前來水堀頭破壞風水,斬斷龍脈,大量埋入榨蔗糖的石車、大木以及污穢的狗血,終於使水堀頭水路逐漸淤塞,市景凋零,成為人煙稀少的荒涼地區。
五王廟中的「李池吳朱范」五府千歲也被迫遷徙,流落至現今北門鄉的南鯤鯓,幾乎與麻豆人失去了聯繫。四十幾年前,有農夫在水堀頭附近碰上「李池吳朱范」五府千歲化身的老人,告訴他麻豆地理即將復興,請集合眾人之力,在埋入石車、大木、污穢狗血之處開挖,擇地建廟,必有利於地方發展。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慢慢地形成地方上的一件大事。所以,我唸國小的時候,也跟著地方父老參加挖掘工作,現場撫觸泥土的奇形怪狀石車、大木,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美妙經驗。不久,麻豆代天府五王廟又蓋起來了,地方父老相信,麻豆以後一定會文風鼎盛,人才輩出。
在這種氛圍中,高潔自矜的粟耘偕同太太隱居於此,也是冥冥中註定的吧!粟耘本名粟照雄,太太名鄭顗,他們在三十六歲那年不再求職謀生,開始在樸素鄉下讀書、寫作、畫圖,閒暇則養雞種菜,怡然自得。我比粟耘小兩歲,跟他一樣沒有手機,不會使用電腦,不會開車。大概因為這樣的緣故,我看粟耘的一切都很順眼。
幾年前,有一個下午,我拿稿件到郵局去寄,正好粟耘站在我前面,我看他一身寬鬆衣服,滿頭白髮,猜想他要寄的是飄逸如陶淵明的詩吧!結果他反覆摸摸口袋,窘迫地向櫃台小姐說:「抱歉,一個十元硬幣大概掉了,沒辦法寄掛號,我等一下再來。」
「沒關係,沒關係。」櫃台小姐說,「大家都是熟人,我先幫您墊,下一次您再還我就好。」
粟耘搖搖頭,堅持回家拿錢。
「我也是要投稿的,讓我幫您付這十元吧!」我衝動地想要這樣說。可是,想到粟耘都不肯接受熟識的櫃台小姐的幫忙,怎麼肯接受我這個陌生人的協助。因此,我終究沒有開口,只能默默地看著清瘦的粟耘騎上車,緩緩地離去。
人生稱圓滿,快意駕輕舟。
迎面徐風吹,從此不回頭。
發現肝癌惡化後,粟耘在台南市成功大學附屬醫院裡寫下這一首詩,真是瀟灑飄逸,了無牽掛。他從二十多本著作中,挑選最滿意的部分,出版「沙子自己知道」一書。沙子謙卑自在,在浩浩蕩蕩的海水中飄流滾動,無可無不可,何曾眷戀什麼?可是它知道生命的尊嚴、靈魂的高潔。粟耘就是這樣一粒沙子,知足常樂,不留戀不喧嘩。
今天出門,又難大街小巷中看見迎風招展的大旗,上面寫著「麻豆代天府丙戌年五朝王醮祭典」。原來,三年一科的五府千歲出巡大祭典又將開始了。連續三天旗幟飛揚,萬頭攢動,鑼鼓喧天的熱鬧,會把麻豆鎮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縷空氣都驚動喚醒,這樣的騷動,不知能不能把粟耘敏銳的靈魂召喚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