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 平路
平路,本名路平,台灣大學心理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碩士,曾任美國郵政處統計分析師、中國時報主筆,任教於國立藝術學院,並為台灣外交部無任所大使,現為行政院新聞局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著有小說《行道天涯》,《禁書啟示錄》、《百齡箋》《紅塵五注》《凝脂溫泉》、《何日君再來》等,評論集《到底是誰聒噪》、《在世界裡遊戲》、《非沙文主義》、《愛情女人》、《女人權力》等。
童年已經愈來愈遠了。
談話中,我卻一再地提起我的童年。彷彿是我書架上包羅萬象的文庫,每翻一頁,都可以替我爾後的行為找一套發人深省的解釋。至於我年歲漸長的生命,只不過是童年經驗在時間裡的延伸;而我努力替自己的人生尋出脈絡,另一種解釋正是……我始終在苦苦地增補我的童年。
其中包括我與女人纏繞不清的關係:百試不爽地,我總在關鍵時刻……陷入年幼時最甜美的記憶。當我的手往乳房上攫捉的一瞬,我習慣把女人的奶頭夾在我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用左手扳過她的臉來,我的口唇湊近她的,輕輕擦幾下,再深而長地親吻下士。除了神經末梢傳來酥酥麻麻的快感,我的舌頭捲著另一隻充滿津液的舌頭,喘口氣的分秒間,我會讚嘆地說:「記得我母親就是這樣溫軟而多計!」
我繼續向下搜索,我闔上眼,把女人葡萄粒一般的乳頭放在嘴唇咬嚙(小時候的繞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甜絲絲的,我的味蕾將這一刻的情愛經驗與童年記憶連結在一起,由滲出來的奶香,口腔中頓時翻湧起母乳的滋味:鍋裡正烙著餅,還有黃騰騰的煎包、裹在茼蒿裡的麵痔瘡……母親喚我的小名,火毒毒的灶前,她敞著衣襟,等我撲進她的懷裡。
「差不多了,再多塞一點菜,四周鼓起來,那就更像我當年愛吃的──」下個時刻,冷氣機吹著,廚房的抽油煙機呼呼響著,坐在碗筷擺得齊整的餐桌前,我咂咂嘴巴,對著正把剛出鍋的韭菜盒子遞上桌的女人發表評語。
看到女人從廚房跨出來時汗淋淋的臉,我所能夠聯想起的也是童年記憶裡的母親。母親有極闊大的一雙做事的手,在油亮的圍裙邊緣搓著,指頭沾了一層厚厚的麵粉,那白色的抖落下來的微塵,隨母親的腳步在空氣中飛。母親身上,總帶了一些髮油味、花露水味,到了傍晚還有一股淡淡的狐臭。
我出神地想著,一面在這緊要關頭想出比較準確的字眼:
「噢,對了,因為是一種混合的氣味,包容一切的大地,噢,鼻是我童年安全感的主要來源。」
晚上,偎在女人身邊,我也喜歡用鼻與嘴在女人的腋下與腿彎尋找,對方咿咿啊啊的聲音裡,我在深耕一片水汪汪的禾田,或者,更回到童年聯想是──將潤滑的春泥翻攪開來,我想著母親飛快的動作,用兩根筷子就可以拌肉餡;一把小白菜,一塊里脊肉、一個雞蛋清、一匙小磨麻油,筷子畫出一道道的波紋,碎爛的白菜與肉末的纖維之間好像有一粒拉不斷的黏連,濕濡的感覺裡,我也試圖進入女人的身體,四面都是牽扯的張力,我禁不住淘氣了起來……小時候,踩在板凳上,我就這麼好奇地把手指頭戳進肉餡,看母親在大碗裡變的什麼魔術。
溫存了一陣,聲音儘量放得輕柔,我向身邊喘吁吁的女人說:「對我這樣的男性,終其一生,呃,都希望回到母親身邊。」
說完後,全直身子,替自己點上一根菸。其實,我知道自己跟她提起童年也別有所圖:這是不斷地表明心跡,告訴她,我雖然愛她,我尤其習慣被人愛,我總向她要得多一些,比我能夠給予她的多些!
當年,屋裡充斥的都是母親的氣息,不起眼的角落,父親坐在牆藤椅上。他有一副好脾氣的面容,中山裝穿在他身上,只覺得口袋特別多,好像我們國校學生的制服。父親拉過藤椅,他挨著我坐了下來,默默為我削好鉛筆,一根根放進鉛筆盒裡,他還喜歡為我包書,舊了就換個皮面,日歷紙翻過來,明星的大耳環包了進去。然後父親站起身來,在我新理的平頭上磨蹭他的下巴頦,一面自言自語:
「做功課,學的,爸都不會?」
我皺皺鼻子偏過身體,他那件磨得起毛的中山裝上,有一股「新樂園」菸的臭味。
「檢查是肺癌,沒三個月,早就去了。」向枕在我肩膀上的女人做了結論,我狠狠狠地連抽幾口香菸。女人柔情地橫過一隻手,幫我把菸熄滅。
說實話我常在想童年給我留下了什麼影響:平凡而知足的生活,除了蒙受女人的眷愛,我對人世間所求有限,童年記憶像一張溫暖而熟悉的床,我躺在上面搖晃晃地進入了夢鄉。
當我的嗅覺漸漸魯鈍起來,懶得再去辨識各個女人身上不同的味道。我在心裡,適時出現了另一童童年的圖像。
許多的場合,我必須要從沒什麼希望的因緣脫身,幸而還有童年的記憶,可以代我解釋為什麼與女人重複著毫不動情的肉體關係。好像某種障眼法,我與女人上床,正因為我認定那種關係並無進一步發展的可能──
因此也辜負了不少真情。
女人低聲啜泣的時候,我才一點一滴地透露出來我的童年並不那麼尋常,占去我後來大部分記憶的母親原是繼母。至於我的親生母親,剩下片段的鏡頭,以及聊勝於無的幾個場景。我說,這大可以說明我性格之中寧可陷溺在欲望裡……卻無能掉入情網的一面。
說著,我便在心眼裡重溫那幾幅有些模糊的畫面。母親用手掌托著我穿開襠褲的屁股,哄我,指給我看竹竿上……飛的衣衫;要不,就是母親抱我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冬天的太陽灰慘慘的,烤地瓜的手推車無聲地滑過去。時間靜止了,好像電影裡的停格,我愈來愈不能夠確定記憶的可信程度。
有一次,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的是:我居然向枕邊的女伴侃侃說著,記得穿了件大翻領水手裝,海軍藍的短褲,偎在母親懷裡,半歲吧?一歲吧?一面說我一面想到:這畫面與一張擱在照相館櫥窗的放大照片並無二致,照相館坐落於我上班必經的街角,而我每天走在騎樓底下,不知道從哪一日開始,這個鏡頭以假亂真地混入我童年的記憶。
像什麼?神情像長了翅膀小天使;我那上了釉彩一般小臉蛋,酷似馬槽裡的耶穌。將錯就錯,說起凝定在鏡頭裡的童年,我簡直眉飛色舞。
女人抬望的眼瞳裡露出虔誠,宗教的意象必然具有淨化的功能。此刻,我專注的眼光早已超越被單外面她性感的裸肩……
「斑駁的三兩張小像,我的母親,新莊而美麗,頭頂上彷彿有圈亮光,」我看著玻璃窗上方的一角夜空,幾句話的工夫,就將貞潔的瑪麗亞也一併鑲入我記憶的櫥窗。瞥了一眼身邊女人活色生香的臉龐,我頓時又有些抱歉,悄聲說道:「所以啊!你要原諒。不是不肯,是我愛上任何的女人,都要冒著讓那小像更加模糊的危險。」
女人顯然尚未死心,但還是懂事地點了點頭,靜默半晌,她又輕輕問:
「後來你那位繼母,對你好嗎?」
這一刻我腦海裡,果然浮現了繼母的模樣:輪廓很深的黑眼睛,看起來亮閃閃的牙齒,臉上一塊五毛錢銅板大的疤,映著燈光顯出兩種顏色,中間比周圍滑嫩些。
我的記憶中,當年她剛住進我家,我脖子上還掛著圍兜,站在藤條編的娃娃車裡,我好奇的眼光跟著她的身影左右擺動,看她坐在小板凳上搓洗衣服,哼著小調跪在地上擦地板,想來……也是我度過童年時光的方法。我一年一年長大,等我嘴角長出了青色的鬚芽,她那中間有一條乳溝的胸脯繼續在我眼前晃啊晃的,如今再回憶,我盤算的大概始終是怎樣報復嚴厲的父親。那時候,每聽見吉普車轉進巷子,我就在書桌前連打幾個冷顫,幾分鐘後,父親在玄關裡脫掉大皮鞋,把綴著梅花的軍帽搭上帽架,接下去,我便要接觸父親濃眉底下管訓部屬的目光。
「關鍵是我老爸,做錯了事,他動輒用腰帶的金屬環扣抽我,那一年我才十二歲。」說著,覺得當繼母的面接受懲處的畫面就在眼前,背上火辣辣地痛。
「你提起的,後來發生了一件,啊大事,究竟什麼事啊?」女人翻過身來,用手腕托著腮,興致勃勃要聽下面的故事。
我笑而不答,逕自開始我再一個回合的前戲,用我毛扎扎的腮,搓揉著床上追根究柢的女人,傻瓜,她想要知道什麼?她又自以為知道什麼?原只是露水姻緣,就一心一意把我當作標的物,想要虜獲,大概準備到手後,就看成幼年失怙的案例來感化。可惜她但憑直覺,欠的是理論根據,此刻我成年人的思慮裡,早已添上了弗洛伊德對於這種事情的種種闡釋:其實,正如我自願沉湎於沒有責任的情色關係,多年來不長進的日子,無非是對父親那套價值觀的徹底叛叛!
我長吁了一口氣,不顧身底下的女人這一刻猶然有所期待的眼眸,我快刀斬亂麻地知言她:「我怕──怕任何需要付出、需要認真對待的感情。」同時,想到因為自己的童年記憶就注定了今生薄悻,我不禁黯然神傷起來。
從一個女人的床上到另一個女人的床上,我愈來愈難以區分她們的面目。當我厭倦了這樣的放浪形骸,另一種感官記憶在我心裡逐漸成形。
如今,我懶再去一一描述我的父母親長什麼樣子?穿什麼衣服?……之類瑣屑的事,清晰的倒是關於聲音的印象,我對身邊一同眠食的女人說道:「聽掛鐘滴答,家裡那台順風牌電風扇,每到半圈的盡頭就吱嘎一聲,再往回轉!」
女人已經習慣我在她耳朵自顧自地絮叨。她哪裡明白?童年經驗與我目前的心境其實有脫不開的關係。
我依然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即使到了現在,我都習慣在被窩裡等她上床。當年我豎起耳朵,聽著母親臨睡前從這間屋踱到那間屋,再換木拖板走在水泥地上,把喝剩的茉莉香片倒進花盆裡,檢查門栓,關煤氣爐,熄燈,換回小花園鞋店的繡花拖鞋,皮底,在地板趴搭搭發出響聲,拉上過道紙門,對著鏡子,取下一根一根髮夾,柔軟的大波浪披散在肩上,看了半天鏡子,雪花膏在臉頰畫著順時鐘的圈圈,然後拿起金屬鑷子,在眉心處細細密密地夾著,空氣裡嘶的一聲,鑷子上有根斷成半截的毛髮。我閉著眼睛,心裡卻在估算母親每一個動作需要多少時間,為什麼這樣久呢?我益發焦躁了,直到母親在我身邊那一塊榻榻米上臥下來──
繼沉浸在回憶中,我用慢悠悠的聲音說:
「以為我已經睡熟了,母親替我把被角掖掖好,我卻可以瞇著眼注意她的動靜。有幾次,母親坐著而並不躺下,就著吊掛下來的一盞燈,的的撥起了算盤珠子,聽著,我就知道那本家用帳上又出現了補不完的窟洞。」
我愈說愈傷感起來,想的是風雨聲大作的日子,洋鐵皮的燈罩搖搖盪盪地,母親單薄的身影映在牆上,四周的紙門颳得吱嘎有聲。第二天早晨,院子裡落下了一地髒兮兮的扶桑花。
有時候蟲聲唧唧地,月亮從窗戶照了進來,睡在我旁邊的榻榻米上,母親面色白得像紙。我說,當時突然擔心,擔心母親停止了鼻息,就剩我一個小孩要面對這險惡的世界。而我伸過手去,放在母親鼻孔底下,久久,才感覺到些微的暖氣。
「哎,你的阿爸,也太不顧你們了。」每回聽到這裡,女人例行地為我悲父親?我只記得他騎重型機車進門的聲量,鑰匙茶几上一擱,脫下的金錶噹啷一聲,然後他在桌前坐下來,一口一口地扒飯。對著這一刻表情中充滿同情的女人,我自言自語地講道,母親原是好人家的女兒,過世前多少年,都難忍受那一樁並無起色的婚姻。
平躺著,我聲調不緩不急地繼續說:「要知道,一切無可挽回,我人際關係上的疏離已經成形。這是我童年生活中難彌補的缺憾。」
女人顯然沒有弄明白我的意思,一面聽著,熱乎乎的身子就貼了過來。
「睏了,太睏了。」我說,慌忙往床的另一邊躲閃,同時機靈地抽回她試著要握進掌心內的那隻手。
黑暗中,我一直很驚醒,直到我的側面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其實,我只要女人睡在我身畔就好,她體腔內的呼吸,淙淙琤琤,好像一闋催眠曲,又好像小溪的水在我旁邊上下奔流。我總等鼾聲突然高亢起來才碰碰我身邊的女人,要她改換一個姿勢,那是我與她身體唯一的接觸。
偶爾真的難以入眠的時刻,我無趣地想著,不僅是欲望的銳減,除了聽覺還像當年一樣機敏,味覺、嗅覺……其他感官都在逐漸退化之中。不少時日,我把那台喜美停進車房,鑰匙往電視機上一擱,坐在菜擺好的桌邊,無意識地,我只是一口一口往嘴裡扒著飯。
想起來,回憶與時俱遷,一生之中,我說過許多童年的故事,每一個都比前一個更為切合我當前的心境。
各個故事裡,對我日後行為發生重大影響的童年經驗恰似可以移動的積木,等待著排列組合。譬如,為了解釋我與同性朋友之間的勃谿,有一次,我所記得的童年突然多了三位兄長,個個好勇鬥狠……
除了橫生出的枝節,我的童年又如一塊大海綿,隨時向眼前的經驗吸取涵蘊其中的智慧。譬如才讀了某位偉人的勵志小故事,我童年就發憤圖強起來,自行剪接上在溪邊看小魚逆流游泳的一段。前些時日,我在電視上看了一部拉丁美洲的電影,果然從我的記憶深處,也浮現了一位白髮皤皤的老祖母,睡著與醒著沒有區別,不斷發出夢囈:敘述家族光榮的過去。看她從浴盆裡站起身來,赤裸而巨大,如一尾讓海水分開來的白鯨。
還有一組故事沒說給人聽,那才是我記憶中真正的童年,我去編織各種荒唐的故事,目的也在混淆旁人的視聽,以確保我珍藏在記憶裡的經驗不受任何的污染。
直到有一天,一個接一個的故事之間,我預感到自己最害怕的終於發生,就在一去不回頭的時光裡,虛構的故事……竟然消溶了我真正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