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常樂唯君子
──寫在《聖詠譯義》重版前夕
吳經熊博士過世已經二十四年,他在抗戰期間翻譯的聖經詩篇《聖詠譯義》,在台出版也已經三十五年,如今即將重新出版,是一件可喜的事。
吳博士早年是基督教美以美會的教徒,看了《聖女小德蘭傳》才改信天主教。我認識吳博士時,他已每天望彌撒,還擔任輔祭。輔祭就是彌撒時,在主祭神父旁邊擔任拿水拿酒工作的任務。這項任務幾十年,天天早上七時是他風雨無阻必行的課程,至他臥病不起才改為在床默禱。
吳博士在十六歲依家裡意思結婚。在大陸時當過律師,對儒釋道三教教義都有深入的研究,期盼三教合一的心願。更是學貫中西,對哲學、文學、法學都有深厚造詣。在法律方面,曾經負責起草我國的憲法,也曾用英文撰寫有關法律(在美國西東大學成立法學系,由中國人來成立法學系是不容易的,事今已近六十餘年了,他曾寫下書名JURISPRUDENCE以課本來用,以五年的時間所寫成的)、哲學、東西文化的書。他從重慶到歐美留學,曾在夏威夷大學,紐澤西西東大學(Seton Hall University)等地任教,美國人都很敬重他,而我也是陸陸續續才了解吳博士專業領域上的成就。
我和吳博士相處二十年,不能不談談有關吳博士的著作與生活。
說來是天主的旨意。民國五十六年春假,我從香港來台灣度假,巧遇上海的舊識國大代 表萬墨林先生(聞人杜月笙先生的姪子)。萬先生主動要介紹吳經熊博士和我認識,希望促成這一段姻緣。當時吳博士的前妻故世已久,而我有過兩次經人介紹卻未走上婚姻之途的經驗,那時忙著為修女會服務,總感覺心理未準備妥當。
記得第一次和吳博士見面是耶穌升天節。相見之下,吳博士果然不負他世界知名學者的風範,談吐舉止都是學者風範。他細心問我在香港的近況,然後送我先總統 蔣公校訂,他譯的《新經全集》。一番愉悅交談後,兩人一起共進午餐,而餐後我們一同前往望彌撒。兩天後,我們再次一起望彌撒,然後吃早餐,這便成了我們初識的交往模式。我們更和耶穌會鄭聖□神父一起,在他的小聖堂做「九日特禱彌撒」,這是天主教裡為慎重思考,祈請天主指導的敬禮。
當時,鄭神父、于斌總主教都樂見我們走上婚姻之路。當假期結束,我回香港前,吳博士建議我們先訂婚,我覺得雙方年齡都成熟,又是篤信天主的教友,就同意了。我們在羅光總主教家中的小聖堂,舉行訂婚彌撒。
我記憶特別深刻的是,回香港後,他曾寫信給我說,夢到和我同領聖體。領聖體是彌撒的重要儀式,神父在彌撒中以餅代替耶穌身體,進入我們內心。身為教友的我們,領聖體後,耶穌至聖之體就降臨到我們心中,我們必須向內在的耶穌朝拜主臨、求赦諸過、傾訴心事及求助之恩,並思考自己該為耶穌做些什麼。他還在一封信裡寫,他以「 國父之學問與人格」為題作專題演講時,主席王雲五先生宣布我們的喜訊,第二天各大報上都刊載了消息。
六月二十四日那天,我們在台北華山天主堂舉行婚禮。我們決定這天結婚,因為六月是耶穌聖心月,二十四日是與聖母有關的日子,我們結婚的日子,都和耶穌、聖母有關。記得那天,吳博士穿他借來的黑色小禮服及打補丁的舊皮鞋,我則穿租來的白緞長紗禮服。為了紀念留在大陸的母親,我還手捧康乃馨,和他一起走進聖堂。淡水一位同鄉的別墅是我們度蜜月的地方。
三天後我們回台北寓所,他還得趕寫英文的《 國父傳》,以紀念 國父百年誕辰。當年王雲五、張道藩、羅家倫三位先生聯合具名要吳博士以英文書寫《 國父傳》,「俾使國際人士,對其思想之博大精深與功業之輝煌彪炳,得獲正確之了解。」
約一個月後,由於吳博士在美國紐澤西西東大學的假期已滿,必須回美講授中國文學史和東方哲學。他曾在紐澤西住十七年,一年四季都穿中國式長袍,附近居民都認識他,敬佩他。
吳博士回到紐澤西,那期間經常寫信來,信中對婚姻也做了神聖的允諾及期許。他寫著:「我們要對世人證明,婚姻聖事含有無限的意義和喜樂,這便是我們以身作則,光榮天父的偉大使命。」「我們都是天主所燃的一雙明燭,必須始終如一,久而彌篤,燭照這個黑暗世界」等等。
我曾回信給他說:「我唯求上主恩賜,我的丈夫健康長壽,貧賤富貴在所不計,……。」
我辦好手續,隨後飛往紐澤西,和吳博士住進「南橘」(South Orange, NJ)的一棟三樓公寓。吳博士本來獨居,子女兒孫有各自的生活,來一趟不容易。有了女主人,每逢假期子女較常趕來團聚。吳家是寧波人,大家見面不是講寧波話、上海話,就是英語,沒有隔閡,很熱鬧。
那幾年,我和吳博士每天都去住家附近的「聖母七苦」(Our Lady of Sorrows)天主堂望彌撒。除此,吳博士過的是以學術為主的單純生活。床頭是書,吃飯,上洗手間都看書;賺的錢都買書,常去的地方就是書店。全部時間都在研究聖經、法學及其他學術,每種學問都很有興趣。偶而會放鬆心情,看英文笑話,看平劇,並且也會唱,但是不看報紙、和電視。一壺清茶是他每天讀書寫作時必備的。這種生活直到回台灣,都始終如一。
他也絕不爭物質上的事,對金錢更沒概念。曾說:「先求進天國,一切都會來。」日常生活則像五歲小孩,不會照顧自己,譬如著涼打噴嚏不會關窗,常左右腳穿不同顏色的襪子等等。尚未再婚時,他的子女媳婦來看她,有時燒好紅燒肉、滷蛋,放在冰箱,一個月後再來,還是放在冰箱裡。朋友來找他,也要在書堆縫隙裡,找他的臉,和他說話。
結婚以後,我全心全意照顧他,包括幫他理髮、洗澡,剪手指甲、腳指甲。他連理髮時都看書,不喜歡理髮師傅將他的頭轉來轉去,我順著他,慢慢理,當然成了他最理想的理髮師傅。而我害怕他跌跤,在浴缸四處安裝了扶手,讓他坐著、站著、躺著都穩得很。
不過我沒法改變他趕稿的習慣,趕稿的時候,他常老半天坐著不動思考,有時躺在床上不到五分鐘,又起身回書桌旁振筆疾書,有時半夜醒來,他的書房還亮著,原來還在寫稿。他寫作如此辛苦,卻說:「一呼一吸莫非聖寵,一點一畫都是恩典。」
民國五十七年秋天,吳博士決定回國並應張曉峰先生之邀在文化大學擔任哲學系主任並教授哲學,曉峰先生還聘他為「華岡教授」和文化大學的「永遠名譽校長」,當時,于斌樞機也請他去輔大授課,他以「曉峰私人辦學很辛苦,我要幫助他」,就婉謝了于樞機的好意邀請。
回台灣後,我們住在陽明山,起先住中山樓下,那棟房子剛粉刷過,看來不錯。後來我們搬到比較大的居處,家裡有兩間書房,一間放中文書,一間放英文書。
當時,我應該更注重吳博士飲食的營養。他喜歡江浙菜,對我來說不難;我更讓他每晨固定喝一瓶雞精,我也買燕窩燉給他吃,盡一切方法讓他吃得好,每星期打B12的營養針等等。結婚以前,吳博士在美國大學教書做學問,不是吃自助餐,就是買三明治、漢堡充飢。由於飲食不正常,又常坐著看書寫字,身體不好。現在,臉色也逐漸從青黃變紅潤了。
衣著方面也盡量讓他舒適,絲棉袍子、棉襖棉褲每年替他做好,內衣也分四季做不同質料,絲綢、□紗、棉布、絨布等。照片寄給美國的子女,他們都說吳博士變年輕了,都很驚喜。數年後,他的九兒文秀由美來台探訪,居留兩星期,看到他父親的生活起居,就對我說:「媽咪,爹爹沒有您,他不會活得那麼久。」
若說我還替他做些瑣事,他對我說:「達令、罪過罪過,儂交關辛苦,即使我是皇帝也沒有皇后來服侍的」。他做研究和翻譯時,我幫他抄寫資料,查證原文,討論問題,提供意見。有時還會騰清打字,代洽出版。民國六十四年,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吳博士翻譯的《聖詠譯義》。
《聖詠譯義》是吳博士在抗戰期間陸續翻譯的。抗戰期間,吳博士承先總統 蔣公之邀翻譯新經及聖詠,譯文都經先總統 蔣公校正過。聖詠(詩篇)是古聖人讚美天主的歌詠,每篇都是精華,最大的精神就是讚美天主。林語堂說:「德生,你寫下這本書,可說是不虛此行。」
他曾提起在重慶時,外面打仗,老總統囑他翻譯聖經,他遵照 蔣總統的意思,不美化句子,也不私自增刪神的意思、字句,每一句起碼都要琢磨三次才能翻譯定稿。
那時國民黨和共產黨聯合抗日,雙方常派代表一起開會,有一次開完會,周恩來先生走來跟他說:吳先生到我們共產黨來,我們來捧你。他說:「周先生別開玩笑,你們共產黨是無神論,我是有神論,基礎上不相同」。周恩來當時回說:「哦,原來你和馮玉祥先生一樣是基督教徒。」
他對政治是沒任何野心,替國家做事,從不問酬勞。教宗庇護十二世說他心靈裡有天主的神火,他一直依賴的生活教條其實滿單純,就是:「常樂唯君子,為善百祥結。」
他翻譯《聖詠譯義》完成後,初稿於民國三十五年十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後來又修改初稿、完成定稿,才將這本書交給王雲五先生主持的臺灣商務印書館於民國六十四年十月在臺出版。民國五十九年還出版了英文《國父傳》。
吳博士在民國七十五年二月六日因肺部纖維化而病逝台北榮總,享年八十八歲。
現在,臺灣商務即將重新出版《聖詠譯義》,我希望這本《聖詠譯義》能更普及,祈盼讀者在心靈上得到喜悅及與主相親,也能安慰吳博士在天之靈,並感謝台灣商務印書館的敬業與誠信。
吳祝文英
二O一O年五月 吳祝文英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