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不是數學?
楊維哲
呃,我的題目是「什麼不是數學?」當然你知道這樣的題目純粹是耍噱頭,這個題目其實就是「什麼是數學?」這怎麼說呢?「什麼不是數學」=「什麼是數學」,對我要演講來說,用這兩個題目其實是一樣的,在數學裡叫作等價。等價的情形很多,而且是數學上最重要的一個概念。大致說來是兩件事情:一個是說「這個東西是那個東西的充分必要條件」。這樣的事情在數學裡最多了,如高等微積分、高等代數裡所說的「這個性質其實就是那個性質,兩者完全一樣」、「這兩個命題(statement)等價」。等價有別種用法,譬如等價關係(equivalence relation)。例子有很多,你很清楚啦,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七、星期八……,對我們來說沒什麼要緊,因為星期七就是星期天,星期八就是星期一。這怎麼講呢?這就是所謂的modulo, (modulo 7)──對7來說,8和1是等餘(餘數相等)──這也是等價。我用這個題目的理由是效果完全一樣,而且可以耍噱頭。另外一個理由是:理論上說來,如果我們把「什麼是數學」說清楚,那麼「什麼不是數學」也就很清楚了,反過來說也一樣。這等於是數學裡的所謂「補集」(complement),有( ,所謂「負負得正」──補集合的補集合得到原集合。我打算在「什麼是數學」這欄講一些,在「什麼不是數學」那欄講一些,這樣一點一點講、積起來,情形就會變成「瞎子摸象」。「瞎子摸象」的道理本來是講人的偏執所見,有的人摸到的是這樣,有的人摸到的是那樣,就說象是怎麼樣的,其實這都不是嘛!不過,我們想清楚了,就知道瞎子摸象不應該這麼講,我們應該有比較正面、比較積極的說法。把我所摸到的各部分綜合起來,「象是什麼」也就更清楚了。我就打算這樣點點滴滴地講,這當然一點都不系統,不過沒有關係,你多少總會得到一點兒概念。
年老的數學家楊(L. Young)的數學史書上有這樣的故事:他是個英國佬,到屬地南非當教授。有一天接到一張請帖,他很高興,為了對得起胃,那天中午就不吃飯,照經驗這是對的。結果,到時候才發現,大家都是西裝筆挺,吃飽了飯來的,而且他竟是那天的演講者。而演講題目是什麼呢?──「什麼是數學?」他沒有演講的經驗又空著肚子,主人殷勤奉上的咖啡,使他越喝越苦澀。不得已,也只有開始講啦,小時候學過兩個蘋果加上三個蘋果等於五個蘋果,這是不是數學呢?他自己就答No,這當然不算數學;好了,那麼高深一點的,水流問題、雞兔同籠(即假設是「中國式」的來講)是不是數學呢?這當然也不是數學;再過來到初中時,解方程式有 ,是不是數學呢?這個也不是。好了,都不是數學──他不曉得如何度過那個晚上。
我認為,楊的「什麼是數學、什麼不是數學」這樣的說法,多少也說出了「什麼是數學」。
數學很注重所謂的本質(essense),我這裡講的essense不想作嚴格的定義──馬馬虎虎啦。…說到馬馬虎虎,這也很重要。數學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馬馬虎虎」,你要是懂得什麼是馬馬虎虎,就懂得什麼是無所謂;而懂得什麼是無所謂,就如同你懂得什麼是essense一樣。所以你要懂得什麼地方該馬虎,該不在乎;什麼地方才是要緊,你要在乎,這是數學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好了,那什麼不是數學?最少,什麼不是數學家呢?這兒我就記了一些東西,這樣兩邊(見表「什麼是數學」與「什麼不是數學」兩欄)慢慢就會越記越多。我在街上看過很大的豎招──「名數學家」,你知道那是算命的,這年頭比較少,現在都是寫「哲學家」,他們當然都不是真正的數學家,也不是真正的哲學家。這當然不是數學啦,是算命的。實際上我就真的考證過,譬如,「說唐」故事裡出現的欽天監李淳風,就是真的數學家,他曾對九章算經作注。古時候的欽天監就是數學家,那麼欽天監這官兒是幹什麼的呢?是替皇帝算命的。實際上,我們也知道像克卜勒(Kepler),是天文台的頭子,可是他實際上也要替什麼王公貴族算命。事實上是有一段時期,這些天文學家、算命的都是數學家,數學家也都是算命的,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但無論如何,星象學(astrology)是一種「不是數學的數學」。
又有一個故事,是關於大數學家歐拉(Euler)。百科全書派的狄德洛(Diderot )是位典型的知識份子,絕對不信什麼牛鬼蛇神,什麼救主、得道。大家都辯不過他,於是想到找大數學家歐拉來對付他,歐拉就寫了一個公式eiπ=-1(譬如說),接著說「所以上帝存在」。故事裡說狄德洛沒辦法,只得「抱頭鼠竄」而去。我要講的是──這一點很重要──Euler研究的是數學,但是他講的那句話不是數學。
數學家真正用心去研究的是有一點數學。著名的色幻體(亦有稱之魔術方塊),我的老師,我們系上(台大數學系)的施拱星教授就曾以此為例演講過。他慢慢兒跟你講如何用變換群(transformation group)來看它,考慮它的軌道(orbit)。色幻體大家都玩過,多少有一些觀察,一些歸納,這當中也是有一些數學的,對不對?!譬如,轉來轉去,頂點仍然是頂點,中心仍是中心。當然,以我們的年紀很快就可以觀察出來了;可是事實上並不那麼簡單,這裡的數學主要是群論(或變換群論),而最初的一個問題是「對稱」。
在數學上會提到「對稱函數」,譬如f(x,y)=x2+xy+y2是x、y的對稱函數,因為x變y,y變x,結果還是原式:f(x,y)=f(y,x)。你也知道什麼是交代式,就是x、y交換,使結果變個符號──f(x,y)=-f(y,x)。另外還有奇函數、偶函數〔奇函數:f(x)=-f(-x),偶函數:f(x)=f(-x)〕。
然後你注意到偶函數加偶函數得偶函數,奇函數加奇函數得奇函數;偶函數乘偶函數得偶函數,偶函數乘奇函數得奇函數,奇函數乘奇函數得偶函數,這有點像負負得正的情形,事實上是嘛!本來就是啊!在數學上叫做「同態」(homomorphic)就是「在某種意味上,它們的本質是一樣的」。
在數學裡,我們隨時隨地要注意類推(analogy),這當然是數學的本質之一。剛剛說的對稱式與交代式以及奇函數與偶函數的情形也一樣,當然這有統一的理論,是群論裡最簡單的情形,群論討論的是更複雜的對稱。這其中都有一個類推,你要觀察出,咦,這很相像──這可以說是數學的開始。或是我們常常會說觀察到某種對稱性,這可以說是所有觀察裡最重要的,不只是在數學,在物理學也是如此。「類推」是什麼意思呢?是「相像」而不是「相同」,你要看出是什麼地方一樣,什麼地方不一樣。
呃,什麼是數學呢?通常的說法可分成理論數學、應用數學,我記得施教授說過還有第三種「考試數學」。考試數學就不是數學了,為什麼呢?你看那些人天天準備數學,在補習班補數學,其實他們只是在練習「反射作用」!根本不用大腦,也不用小腦,只用延腦、間腦。學數學不是這樣子的,不是學的要快,是要你把它想得很深刻,知道它的本質。好了,「考試數學」不是數學,還有什麼東西不是數學?「新數學」就不是數學。所謂「新數學」,就是什麼東西都要用集合(set)來講,如此而已!施教授就說過,「set是康托(Cantor)提出來的,已經一百年,不算新了。」什麼東西都用集合,我可以舉例子來說明這有多荒謬。我女兒打跆拳回家,最先就喊「媽咪!」──還好她中「新數學」的毒不太深,否則她要喊「那個singleton set──我媽媽所形成的那個集合──在那裡?」而我說的時候就更糟糕了:「我太太所形成的集合在那裡?」人家要問了,咦,你太太還可以形成一個集合啊!你是摩門教徒,還是回教徒?什麼東西都用集合,有時真是很荒謬。
解方程式3x2+2x-7=0,「新數學」卻這麼說──求3x2+2x-7=0的解集合──那些人以為這樣就是數學,數學就是這樣;當然,這可一點都不是數學。
這兒我還列了一些「什麼是數學」──數學教育和數學的哲學。我的理由很簡單,數學念通了,你當然可以教人,但教法是有點兒講究的,有的人口才好教得好一點。但是這區別不大,你真正的會,等於只要把你的學習過程重覆一遍,因為你跟他會犯的錯誤差不多一樣,重要的是過程。我們學數學,重要的當然是整個思考的過程,所以我們在思考如何教人的同時,其實是心得最多的時候,這是數學。那麼哲學呢?有些自命哲學家──算命的侈談什麼科學哲學、數學理哲學,就像我一位朋友說的,要談那些個也要自己先把數學、物理都弄通了,才有資格講。平常我上課就常提到一句羅素說的俏皮話(跟數學有關):「The number of a set is the set of all sets which have this number as their number of set」(對一個集合,它的元素個數就是「所有有同樣元素個數的集合的那個集合」)這個定義不是很好,我知道,這有點兒矛盾,但是這裡的邏輯家不需要跟我辯論,我說過馬馬虎虎啦,數學就是要馬馬虎虎,要講本質。這就是所謂的「抽象化」,譬如要得到「4」這個概念,我把所有有「4」這個屬性的那些東西都拿出來,就可以具體表達出「4」這個概念;它的意思只不過是這樣,一點都沒有深奧之處。
剩下的時間,我想比較正面的來講「數學是什麼」。講數學的分類並不重要,要緊的是講它的本質,那麼數學的本質是什麼?我們剛剛講的──數學家讀的、做的──但這不是很好。比較好的是克爾文(Kelvin)的定義──數學只不過是「精煉的常識」(refined common-sense),這裡當然有好多層意思,我想我可以舉例。我上大一微積分課,講到微分學的應用,最重要的應用是極大、極小。所謂「應用數學」,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極大、極小,為什麼呢?因為我要賺最多的錢,或是吃虧最少。那麼極大極小最簡單的問題是什麼呢?這裡有一個故事:
日本有一位文學家菊池寬,他說數學其實沒有用,所用到的只有一個──兩點間直線的距離最短。
所以走路的時候永遠是直進了──行必(不)由徑啦!你不信?!只要看看我們校園裡的草坪;其實我們都是這麼走法,這是「良知良能」──不懂什麼定理不定理,也照樣這麼走。施教授就說嘛,這不是人的「良知良能」,是狗的「良知良能」,這level用不到「人」嘛!對呀,你看看狗也是這麼走的。你覺得人的尊嚴掃地了﹖﹗O.K.改一改!兩千多年前,希隆(Heron)提出假說(hypothesis)解釋光線直進:「光線走最短距離,所以就直進」。這個精煉的常識,狗就提不出來了!有數學,人才有尊嚴。後來到了費瑪(Fermat),說法也不一樣啦,他提到「折射」,這也應該用極小原理來說明:光從一個介質進到另一介質,所用的時間要最短,而不是距離最短。那麼在不同介質中光速不一樣,他就利用這個說法,以微分法來推,完全能夠解釋司乃耳的折射原理了,這當然很偉大。我上大一微積分課時,常常跟同學們舉一個例子〔從費因曼(Feynman)講義抄來的〕:你人在沙灘上,遠遠地海上有人喊救命。如果你的程度跟狗一樣,你就直跑過去;如果你的程度跟費瑪一樣,或是有我們大一學生的程度,你就會應用折射原理算一算,跑遠一點路程再折過去、游過去──因為路上跑總比較快一點。
數學上有很多這樣子的例子,大部分的東西都有它常識的一面,道理其實很簡單,但是你要把它弄通、整個精煉。
以上的問題,費瑪的計算方法是(見圖),從(0,-a)到(c, b) (a、b、c均>0),在(x,0)處打折,而在沙灘與海水中,你的速度分別是u、v,那麼所需時間為而求y之極小。實質上他用了微分法,而算出的司乃耳定律!
以求最大公因式的輾轉相除法來說,教科書上所講的,我就不太滿意,理由是:沒有一個很常識(common-sense)性的說法。想法是很自然的嘛,為什麼不強調呢?──這個問題本來是:找兩個長度的公共度量,當然這個度量不一定存在。假設存在,則用輾轉相除的想法來作就可以得到。想法是這麼簡單,是常識嘛!但是要「精煉」,這當然就牽涉到方法了。數學的方法大致說來是抓住要點,「抓住要點」是什麼呢?常常就是「抽象化」;我們常說數學要「公理化」、「抽象化」,要「推廣」,這些講起來都是把它「結晶」下來,你抓住的要點就是所謂的「公理」。為什麼要抽象化?就是要「以簡御繁」,以簡單的幾個要點來統概一切,我想很多人都知道這意思。我上微積分課,跟同學們說,微積分最基本的一個技巧,說了半天,其實就是「變數代換」,事實上也是你常常用到的。我常舉以下的一個例子:
我跟他們說過,我私自決定,如果有那位同學作題目時會自動利用這樣的,我一定要加他二十分。結果我教了十年,沒有一位同學這樣做。(因為如果這麼寫,表示他太懂得『變數代換』,懶得寫『令u=x2+9x,則……』,這就是『抓住要點』了嘛!)微分的「連鎖規則」其實也就是「變數代換」,整個就只有一招──就是數學的精神所在。……呃,我這樣講,有點兒拉雜,列出的點也不夠多,不過時間也差不多了,就在這兒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