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由來】
雷電交加的夏日裡,詩人拜倫勳爵、珀西.雪萊、瑪麗.雪萊提議閱讀德國鬼故事消遣令人煩惱的季節;拜倫提議眾人各寫一篇鬼故事。
夜深了,拜倫、雪萊還在深談電流對生命所造成的奇蹟。三更半夜,瑪麗被噩夢糾纏,她看到──那個有如恐怖鬼魂一般的人之形體橫躺著,如光一般的靈感閃現腦海中,「就是這個!我感到恐怖的故事,別人應該也會感到恐怖。只要將出現在我夢枕上的幻影照實描寫出來就行了。」
於是瑪麗.雪萊「醜惡的孩子」誕生了,科學家法蘭根斯坦所塑造的「怪物」在人世間陰魂不散,成為無數作家、劇作家的創作來源……
【內容簡介】
Did I request thee, Maker, from my clay
To mould me man? Did I solicit thee
From darkness to promote me?
—Paradise Lost
造物主啊,難道我曾要求您,用泥土把我塑造成人嗎?
難道我曾懇求您,把我從黑暗中救出來嗎?
──《失樂園》
在一個鬧鬼的夏天,暴風雨在眨眼間遍布整個天際,科學家維多.法蘭根斯坦在月亮凝望墓穴的日子,翻動生命的碎片,喚醒神祕不馴的怪物。一連串不幸的故事;一場追逐到天涯海角的復仇之欲—
「我把一個以殘殺不幸為樂的邪惡怪物縱放到人世間。
他簡直就像我自己的吸血鬼,就像我自己的鬼魂從墳墓中被釋放出來,去摧毀我所珍愛的一切。」
「我應是你的亞當,但我卻是個墮落的天使,沒有犯錯卻被你剝奪了喜悅,……我本善良,悲傷使我變成惡魔。
復仇將比光熱或食物更珍貴。」
科學家維多.法蘭根斯坦決定要跨入上帝的領域,靠科學的力量創造出生命體— 一個完美的人。於是他從墳場挖出屍塊,選出還能使用的部分拼成人型,賦予其生命。但不久他便發現,他只是製造了一個怪物。法蘭根斯坦試圖抹殺這場嚴重的錯誤,為求生存,怪物展開了逃亡,一場充滿背叛、悲傷與復仇的追逐之旅就此展開。
作者簡介:
瑪麗.雪萊 Mary Shelley(1797-1851)
英國作家,十九世紀上半期浪漫主義派詩人波西.比希•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的第二任妻子。
原名瑪麗.戈德溫(Mary Godwin),是英國哲學家威廉.戈德溫(William Godwin,1756一1836)、女權作家瑪麗.渥爾史東卡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 1759一1797)的女兒。她於1814年與雪萊陷入熱戀,在母親瑪麗.渥爾史東卡夫特的墓園裡祕密約會,同年7月,隨同雪萊遊歷歐洲大陸,在旅遊期間,兩人在共有的日記上執筆彼此的生活感想,並且開展長達一生的閱讀與寫作計畫,在日後的每一個昏晨,堅持閱讀與寫作。1816年,雪萊第一任妻子投湖自盡後,兩人結婚。《法蘭根斯坦》(中譯本為《科學怪人》)完成於1818年,是英國文學史上最早的科幻小說之一。之後,瑪麗.雪萊陸續創作作品:《瑪蒂達》(Mathilda, 1819)、《最後一人》(The Last Man, 1826)、《永生者》(Folker, 1837)等。
1822年,雪萊搭乘「唐璜號」航行,途中遭遇暴風雨而亡,1823年,瑪麗.雪萊返回英國,投注心力於編輯雪萊的詩集、書信集、散文和其他作品集。
譯者簡介:
于而彥
曾任主編、總編,現自營工作室。譯有小說《水之鄉》、《人渣》、《長日將盡》;非小說《外遇》、《生死之歌》、《追尋生命之網》、《無為,很好》等。譯作曾獲頒新聞局最佳中譯本。
章節試閱
信札一
致薩維爾夫人,英格蘭
寄自聖彼得堡 ,一七—年,十二月十一日
妳一定很欣慰,因為原先妳預感不祥的這項探險計畫,如今進行初期並未遭逢災難。我是昨日抵達此地,而我的第一個任務是讓我親愛的姊姊對我的安危感到安心,並且增加對我此行成功的信心。此刻我已在倫敦的極北方。走在聖彼得堡的街頭,感到凜冽的北風拂面,令我精神抖擻,心中充滿喜悅。妳可了解這種感覺?這吹自我即將遠征之地的北風,讓我預嘗到當地的冰寒氣候。因著這帶來遠景的北風啟引,我的夢想變得更為熱切而鮮明。我試圖說服自己北極是一片冰雪荒漠,但是徒然;它在我的想像中,始終是個美麗而令人欣喜之地。瑪格麗特,那兒的太陽永恆不墜,飽滿的圓盤掠過地平線,散發著永久的璀璨。那兒—我的姊姊,容我姑且相信航海前輩之言—冰雪已退;而航行在一片平靜大海上,我們可能無意間漂流到一塊土地,其神奇美麗超乎之前在這人類可居之星球上所發現過的任何地域。它的物產和特色或許前所未有,因為天堂般的奇景無疑存在於那些未被發現的孤絕寧靜中。在一個永晝之地,會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我也許會在那兒發現吸引磁針的神奇力量,或許會整理出上千個天象的觀察心得,而這些觀察只需這趟航行來使它的看似荒誕獲得永久的一致性。我強烈的好奇心,將因目睹一部分人類前所未見的世界,踏上從未有過人類足跡的土地而得到滿足。這些就是我的誘因,而這些誘因足以克服一切對危險或死亡的恐懼,激使我心懷一個幼童與他的假日玩伴乘小船沿家鄉溪流探險般的喜悅,進行這項耗力的航行。不過,就算這些臆想均是誤謬的,但倘若我在北極附近發現了一條新航道,可以通往那些目前需要數月航程始能抵達的國度,或者確定了磁場的祕密—此事若有可能,那只有像我所進行的這種探險才能實現它—那麼妳就無法駁斥我對全人類所作出的貢獻。
這些反思內省消除了我動筆之初心頭的那份焦慮激動,此刻我覺得自己充滿了飄飄欲仙的熱切之情,因為,再沒有比一個持恆不變的目標更能平靜心靈—一個讓靈魂可以專注其智識之眼的焦點。這項遠征是我從小就最渴望的夢想。我熱心閱讀各式各樣以越過北極海抵達北大西洋為目標的航海紀錄。妳或許還記得,我們的湯瑪斯伯伯家中圖書室堆滿了各種以探險為目的的航海歷史文獻。我的學業未成,然而我熱愛閱讀。我日夜研讀這些卷冊,而愈是熟讀,愈加深了童年得知父親臨終遺言嚴禁叔叔允許我以航海為生時的遺憾。
可是,當我初次瀏覽那些令我靈魂痴迷飛揚的奔放詩文之際,航海之夢褪了色。我也成了一個詩人,在我個人的創作天堂中生活了一年光陰;我幻想自己在供奉荷馬和莎士比亞之類大家的殿堂中也能佔有一席之地。妳深知挫敗和失望給我的打擊有多大。但就在這時,我繼承了堂兄的遺產,我的想法又重拾舊轍。
打從我決意進行這項探險,迄今已六年光景。即使到現在,我猶記得自己投注於這項探險計畫的每一刻。我先是以勞苦磨練自己的身體。我數度參加赴北海的獵鯨之行;我甘願忍受酷寒、飢渴和缺乏睡眠;白天我經常比一般水手工作更辛勤,夜晚則研讀數學、醫理,以及一個航海探險者可能從中獲取最大實用價值的物理學分支學問。我曾兩度在一艘格陵蘭捕鯨船上獲聘二副之職,而且換得了船員們的欽敬。我不得不承認,當船長授予我船上這項次要的榮譽,且熱情邀請我留在船上,認為我的服務極為寶貴時,我著實感到有些兒自豪。
說到這兒,親愛的瑪格麗特,難道我不應完成一項偉大的目標嗎?我的生活也許過得優渥奢華,但是與財富帶來的各種誘惑相較,我寧取榮耀。哦,是有個鼓勵的聲音會給我肯定的答覆!我的勇氣和決心均堅定不移;但是我的希望起起落落,我的心情經常沮喪。我即將進行一項漫長而艱險的航行,其緊迫性將需要我毫無保留的堅忍不撓;我不僅要激勵其他人的意志,當他們意志消沉時,我還得不時自我激勵。
目前是旅遊俄羅斯的最佳時節。他們駕著雪橇馳騁冰雪之上;其行進暢快,在我看來,遠較英格蘭驛車宜人。寒冷的氣候並不過度嚴酷,只要你裹上皮裘—我已穿上它,因為在甲板上走動與枯坐不動數小時,沒有運動來阻止血液在管脈中凍結,兩者有天壤之別。我可不想在聖彼得堡與大天使灣(白海)之間的郵道上就送了命。
我將在兩、三週之內出發赴大天使灣;我打算在那兒雇艘船,這事可以輕易辦妥,只要付船東保險費,再從那些慣常捕鯨的水手當中徵雇必要數量的人手即可。我不打算延到六月始出航;至於,幾時才會返航?啊,親愛的姊姊,這問題教我如何答得上來?我若成功,也許妳我相見之日是在數月,或者數年之後。我若失敗,妳將會很快就見到我,或再也見不著。
別了,我親愛的好瑪格麗特。願老天賜予妳無盡的福佑,同時解救我,讓我得以一再證明我對妳的關愛和仁厚的感激。
信札二
致薩維爾夫人,英格蘭
寄自大天使灣,一七—年,三月二十八日
我在這兒為冰雪圍繞,時光過得可真慢!然而我的艱險壯舉已邁出第二步。我雇了一艘船,招聘了水手;他們看來可靠而具備無畏之勇。
但是我還有一項需求迄今未能滿足,缺少了它,我覺得是一項最嚴峻的不利。我沒有朋友,瑪格麗特:當我沐浴在成功的熱情中時,將無人與我分享;倘若我被失望侵襲,將無人在我的挫折中予我支持的力量。我將把我的想法付諸筆墨,真的;但是就溝通感情而言,這是個劣等的媒介。我冀望有位可以跟我心靈相通、志趣相投的男人作伴。妳或許認為我想法浪漫,我親愛的姊姊,但是我迫切感到需要一個朋友。我周遭之人無一是既溫文又勇敢,有學養又心智開闊,與我嗜好相同,又可以贊成或修正我的計畫。這樣的一個朋友將可以糾正妳可憐的弟弟的缺失呢!我太熱衷於執行,但是對困難又太缺乏耐心。然而對我更不利的一點是,我的教育是自修而來;生命中前十四年,我在公園中晃蕩,只閱讀湯瑪斯伯伯的航海書籍。十四歲時,我接觸到我國的知名詩人;但這時就算我確信自己已體認出嫻熟更多異國語言的必要性,卻已無力自這項信念中獲得最大的益處。如今我二十八歲了,但我的教育程度實際上猶不及許多十五歲的學生。誠然,我思考較多,我的白日夢較壯闊,但這些白日夢需要飼養(如同畫家所謂);而我亟需一個有足夠的理性、不致卑視我是個浪漫者,並且對我有足夠的感情,肯花工夫調理我心智的朋友。唔,這些都是無謂的怨言;在汪洋大海上我肯定不會找到朋友,在大天使灣這些商人和海員中想必也找不到。不過,即使在這些粗獷的心靈中,依然有些與人性渣滓無關的感情悸動著。比方說,我的副船長就是個有無比勇氣和進取心的男人;他亟盼榮耀,或者更明確一點說,他亟盼在專業上有所進展。他是英格蘭人,雖然身處未受文化薰陶而產生的民族和專業偏見中,仍保持著某些最高尚的人性稟賦。我是在一艘捕鯨船上與他初識;如今發現他在這個城市中失業,我輕而易舉便邀得他協助我進行這項探險計畫。
船長性情絕佳,他溫和及中庸的紀律在船上十分管用。這項條件,加上他眾所周知的正直和無畏之勇,使我樂於聘雇他。孤獨的幼年,我最美好的歲月,是在妳溫柔的女性呵護下度過,給我的個性打下了基礎。這個性使我忍不住厭惡一般船上常見的粗暴行為。我從不相信粗暴的管理是必要的,因此當我聽說有位船長以仁善著稱,而且普獲船員尊敬與服從,我立刻央得他的服務,而且自覺特別幸運。我是在一個相當浪漫的情況下,初聞此人之名,那位提起他的女士認為她的一生幸福均歸功於他。下面所述是他的簡扼人生經歷。
多年前,他愛上了一位中產階級的俄羅斯年輕小姐,由於他積攢了一筆為數可觀的獎金,女孩的父親同意了這樁姻緣。婚禮之前他去看望他的未婚妻;但是她卻淚流滿面,撲倒在他腳下,求他放過她,同時坦承她另有所愛,只是對方是個窮小子,她的父親絕不會同意這樣的結合。我這位寬厚的朋友安慰對方,而且在獲悉她的情人姓名之後,立刻放棄追求。他已用他的錢買下了一座農場,計畫在那兒度過餘生;但是他把一切均贈予他的情敵,並且將獎金的餘額購買牲口,然後親自要求那位小姐的父親同意她與情人結合。但是那位老父堅拒,認為他與我這位朋友已訂下榮譽之盟。我的朋友認為那位父親心意無法挽回,於是離開他的國家,直到聽聞那位小姐已如願結婚之後才返國。妳想必驚歎:「這真是個高尚之士」,他的確是這樣的人,但是他完全未受過教育:他沉默寡言,就像個土耳其人,而且有一種無知無憂的氣質,這種氣質一方面使人對他的這項高尚之舉感到錯愕,另一方面也減少了他原本可以獲得的關注和同情。
不過,切莫因為我小有怨言,或因為我可以為自己也許根本不會經歷到的折磨設想出某種安慰,就以為我的決心動搖了。我的決心一如命運已定,而此行將只會耽延至天候許可就出發。今年的冬天酷寒異常,但是春天充滿了希望,而且一般咸認它將提早到來,故而或許我會比預期中提早出航。我不會躁進行事:妳知我甚深,應會信任我的謹慎及顧慮其他人的安危。
我無法向妳描述即將出航的感受。那種既喜悅又害怕的顫悸感受是一種難以表達的概念,也是我即將摒卻的東西。我將赴人類未曾探索過的地域,一個「冰雪荒漠之地」,但是我不會獵殺任何一隻信天翁 ;因此,莫為我的安危驚惶,或擔心我回到妳身邊時會像「古代航海者」一般落拓悽慘。我提起這事妳一定會笑,但我要透露一個祕密。我常認為,我對海洋可怖的神祕性之痴迷和熱衷,應歸因於當代最具想像力的那些詩人之作品。我的靈魂中有某種我不了解的東西在運作。我確實孜孜矻矻—備嘗辛勞,就像個不辭勞苦、鍥而不舍的工人—但除此而外,我的計畫中還交雜了一份對神奇事物的熱愛和信念,它催促我脫離人類的尋常路徑,航向奔放的大海和人類未曾涉足過的地區。
不過,咱們把話題拉回更寶貴的一些顧慮。在我航渡過無垠大海,從非洲或美洲最南端的一角返回之後,我會與妳再見嗎?我不敢預期這樣的成就,然而我亦不忍有他念。眼前,只要有機會就繼續給我寫信:我也許會在最需要它們來支持我的勇氣之際接到妳的來函。我深愛妳。萬一從此沒有我的音訊,請懷著摯愛記得我。
妳摯愛的弟弟 羅伯‧華頓
信札三
致薩維爾夫人,英格蘭
一七—年,七月七日
親愛的姊姊:
倉促數行,是報告我平安無恙,航行進展順利。這封信將由一位商人帶返英格蘭,此刻他已由大天使灣出發,在返鄉航程中。他比我幸運,我或許將多年不見祖國。不過,我精神抖擻:我的船員們個個意興昂揚,而且顯然意志堅決,那些持續不斷漂過船側的浮冰,顯示出我們所赴地區處處危險,但卻並未使他們驚惶。我們已抵達極高的緯度;但此時正值仲夏,天候雖不及英格蘭溫煦,但是將我們快速吹往我切望抵達之海岸的南風,卻帶來出人意料的清新暖意。
在這之前我們沒有發生過任何值得提筆一述的事件。曾經遭遇過一、兩次強風,船身亦曾一度漏水,但這些小意外在有經驗的航海者紀錄中鮮少值得一提,倘若航程中沒有更惡劣的情況發生,我將甘之如飴。
再見了,我親愛的瑪格麗特。請放心,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妳,我不會貿然硬闖險境。我會冷靜、謹慎、鍥而不舍。
不過,成功會為我的努力加冕封冠。為什麼不會?迄今長征至此,在無垠的汪洋中循著一條安全之道航行,天上的星星正是我成功的見證者。為何不繼續越過這桀驁不馴卻又順良的大自然?又有什麼能阻止人類果決的心和堅定的意志?
我滿漲的心不由自主傾溢出這番言辭。不過,我必須擱筆了。天佑我心愛的姊姊!
R. W.
信札四
致薩維爾夫人,英格蘭
一七—年,八月五日
我們遇到一樁極為奇異的事,令我忍不住記錄下來,雖然很可能在這信札寄至妳手中之前,妳已見到我。
本週一(七月三十一日),我們被冰塊包圍,它逼近船身,使得浮漂海上的船隻幾無容身的空間。當時,情況有些危急,尤其因為周遭濃霧籠罩。我們於是停船,希望環境和氣候會有所轉變。
大約午後兩點左右,濃霧消散,我們瞧見四面八方淨是犬牙交錯的冰原,一望無垠。我的夥伴們有的呻吟歎息,我自己心裡也焦急戒慎,這時,突然,一幕奇異的景象轉移了我們的注意力,暫時擱下對現況的焦慮。我們看見一輛低矮的車輛,固著在一輛狗拉的雪橇上,在約莫半哩外的遠處經過,朝北方馳去;坐在雪橇上驅趕狗隊的是一個形似男人,但軀體明顯巨大無朋的生物。我們用望遠鏡觀看那人快速前進,直到他消失在遠方崎嶇不規則的冰原中。這景象激起了我們的好奇。我們相信自己距離任何一片陸地均有數百哩之遙;但是此怪人幽靈般的出現,顯示出其實我們與陸地的距離並不像我們所認為的那麼遙遠。不過,由於遭冰原所困,我們無法追尋他的路徑。
此事過了大約兩小時後,我們聽到冰下的海水聲,至入夜前,冰破,船脫困。我們一直停船到早晨,生怕在黑暗中撞上冰破之後漂浮在四周的巨大冰塊。我利用這段時間休息了幾個小時。
不過,次日天一亮,我走到甲板上,發現所有水手都擠在船身一側,顯然正在跟海裡的某個人講話。事實上,那是一台雪橇,就像前次見過的那種,它停在一大塊碎冰上,於夜間漂向我們。狗隊中只剩一條狗倖存;但雪橇中有個人,水手們正勸他上船。他不像前日所見的那名怪異旅人,並不是某個無名島上的野蠻居民,他是個歐洲人。我出現在甲板上時,船長說:
「這位是我們的東家,他不會允許你在汪洋中死亡。」
見到我,那人用英語與我交談,不過帶有異國腔。「在我登上貴船之前,」他說,「可否請你告訴我,你們要往哪兒去?」
這樣一個瀕臨死亡之人,而我的船隻想來應該是他不計一切代價也願換得的求生工具,但他卻竟然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妳可以想像我聞言是多麼驚愕。不過,我還是答稱我們正航向北極探險。
他露出滿意之色,同意上船。老天!瑪格麗特,若妳看見這個對自身安危還談條件的人,妳肯定驚異不已。他的四肢已凍僵,身體因虛弱和折磨而消瘦不堪。我從未見過健康情況如此悽慘之人。我們試圖將他抬入船艙,但一離開新鮮空氣,他立刻昏厥。於是我們又把他抬回甲板上,然後用白蘭地揉搓他的身體,又強迫他喝下少許。等他顯露出生命跡象,我們立刻用毯子包裹他,把他放在廚房爐灶的煙囪旁。漸漸他甦醒過來,喝了少許雞湯,精神恢復不少。
這樣過了兩天,他才可以說話,而我總擔心他所受的苦難奪走他的神志。等他的情況稍微好轉,我將他移至我的艙房,在職責允許的範圍內盡量照顧他。我從未見過比他更有意思的人:他的眼睛帶著一種昏亂,甚至瘋狂的神色,但如果有人對他做出善意之舉或稍微盡些力,他的整個臉就會豁然開朗,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可與之比擬的慈善親切的光輝。但是他憂鬱而消沉,有時齜牙咧嘴,彷彿受不了壓在他心頭的悲苦重擔。
等我的客人體力略微恢復後,我得花極大的工夫摒擋船員,他們有太多問題想問他;但是我不允許他們閒極無聊的好奇再去折騰他,他的身心狀況顯然需要徹底休養。不過有一次,大副問他為何乘坐如此奇特的交通工具跑到這荒遠之地。
他的神色立刻陷入深沉的陰鬱,他回答:「去找一個逃避我的人。」
「那個人是不是也用同樣的交通工具?」
「是的。」
「那我想我們見過他,因為就在我們救起你的前一天,我們瞧見一群狗拉著一台雪橇,上面坐著一個男子,越過冰原。」
這話喚起了陌生人的注意,他詢問了無數有關那個他口中的惡魔所行的路徑。事後不久,等他與我獨處時,他說:「我無疑引起了你和這群善良夥伴們的好奇;不過你很體貼,沒有詢問。」
「當然,若因我的好奇而讓你傷神,那是非常無禮而不人道的。」
「然而,你卻在一個非常奇特而危險的狀況下救起我;你仁慈地救了我的命。」
這番談話之後不久,他又問我是否認為破冰也摧毀了另一台雪橇。我答稱我無法肯定,因為直到近午夜才破冰,而那人可能在那之前已抵達安全地;但這一點我無法明確判斷。
從這以後,陌生人枯槁的形容散發出新的生命力。他懇切要求到甲板上看看早先出現過的那台雪橇;但是我勸服他待在艙中,因為他的身體還太虛弱,受不了嚴酷的氣候,我允諾會有人留意這件事,只要有任何發現,會立刻通知他。
這樁奇特的事件到今天為止,發展大致如前所述。陌生人的健康情況逐漸好轉,但是他沉默寡言,而且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進入他的艙房,他就會顯得不自在。然而,他彬彬有禮的溫和態度令每個水手都對他很關切,雖然他們與他鮮少交談。至於我自己,我漸漸愛他如兄,他經常流露出的深切哀傷令我心中充滿了同情和憫恤。在他風光年華時,他必定是個高尚紳士,即使如今形容槁蝕,他仍然是那麼和藹可親,魅力十足。
親愛的瑪格麗特,我曾在前一封信函說,在這汪洋大海中,我將找不到任何朋友;然而,我卻找到了一個在悲苦尚未瓦解他生命力之前,我應會樂於視他為我內心兄弟之人。
若有新鮮事發生,我將繼續記錄有關這位陌生人的故事。
一七—年,八月十三日
我對這位客人的感情與日俱增。他使我欽佩又好奇的程度已到了讓人驚詫的地步。我怎麼可能眼見如此高尚之士為悲苦所毀,而不感到強烈的哀歎?他是那麼溫文儒雅,又是那麼的睿智;他的心智是那麼有教養,而當他開口時,雖然字斟句酌,顯現出最上等的說話藝術,但是卻滔滔不絕,辯才無礙。
如今他的健康情況恢復得不錯,經常走到甲板上,顯然在留意早先的另一台雪橇。然而,
儘管不快樂,他並非全然沉溺在自身的苦痛中,反而深深關注其他人的活動。他經常跟我聊我的事,我也毫不隱瞞坦率表達。他殷切討論我自認此行終必成功的論據,及我所採取的步驟細節。他用我內心的語言證明他心有戚戚,在他的同感激引下,我暢言自己內心的強烈熱情,而且熱切地說出我會欣然捨卻我的財富、生命及一切希望,以促成探險壯舉的成功。為了獲得我所探尋的知識,為了獲得並傳承人類對大自然敵人的統治權,區區一個人的生死只不過是小小的代價。我這麼說著的同時,我的聽者臉上泛出一種陰鬱之色。起初我以為他是在壓抑情緒,但是他雙手捂住眼睛,淚水迅速自指縫間滴落,我啞然失聲。我停頓下來;良久,他開口了,聲音斷斷續續:「不幸之人!難道你也有我的瘋狂不成?難道你也喝下了讓人飄飄欲仙的美酒?聽我說,讓我說出我的故事,你就會擲開唇邊的酒杯了!」
妳可想像,這番話強烈引起我的好奇;但這突發的悲歎使他原本虛弱的體力更形軟弱,需要數小時的休息和平靜的談話才能恢復沉著自制。
克制住激動的情緒之後,他對自己情緒失控感到難為情;等他平復了絕望的心情後,他再度把話題引向我個人的事。他詢問我早年的經歷。我說得簡扼,但是往日的經歷喚醒了各種思緒。我談到渴望找到一個朋友,能與我有前所未遇的契合,並且表示我堅信一個沒有享受過這種福氣的人,實在無法吹噓自己是多麼快樂。
「我同意你的話,」陌生人回答。「如果比我們更有智慧、善良、可親的人──朋友就該如此不肯伸出援手改善我們軟弱、誤謬的天性,那麼我們只是半個完整的人。我曾有個朋友,他是最高尚的人,因此我有資格談論令人尊敬的友誼。你擁有希望,有前途,沒有理由沮喪。但是我,我已失去了一切,無法重生了。」
說這話時,他的面容呈現出一種平靜但深切的哀痛,深深觸動我的心。但他緘默下來,不一會就返回艙房。
雖然銳氣消蝕,但是對大自然之美的感受無人比他更深刻。星空、海洋、這美妙地域所呈現的每一幕景致,似乎仍有力量令他心靈飛揚。這樣的一個人似乎是雙重存在:他或許為悲痛所苦,被失望擊潰,然而當他潛入自我時,又會像個神靈,周遭有一圈光環圍繞,而在這圈光環之內,任何悲痛或傻事皆不存在。
妳可會笑我談起這位神聖的流浪者所表現出的熱切?要是妳見到他,就不會笑我了。妳的知識來自於書本,又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因而妳多少有點吹毛求疵;但這一點反而使妳更有資格賞識這位奇特之士的非凡優點。有時候,我努力去發掘他究竟有什麼特質使得他脫穎而出,遠優於我所認識的任何人。我認為這個特質是一種直覺的辨識力,一種果決無誤的判斷力,一種對事物緣由的洞察,不同於清晰精確;除此而外,他還善於表達,有一副抑揚頓挫,如同安撫心靈之樂符的嗓音。
一七—年,八月十九日
昨天,陌生人對我說:「你想必已看出,華頓東家,我曾遭遇無比的不幸。曾經一度,我決定這些不幸的回憶應隨我消亡,但你已說服我改變心意。你探求知識和智慧,一如昔日的我;我殷切希望你願望實現所得到的滿足將不會成為一條反咬一口的毒蛇,一如我的經驗。我不知道陳述我的禍難是否對你有益;然而,當我念及你正追尋同樣的目標,將你自己暴露在造成如今之我的危險下;我不禁心想,也許你會從我的故事中歸結出一個適宜的教訓。倘若你此行成功,它可以指引你;萬一失敗,它也可以安撫你。作好準備,聽聽一連串令人不可思議的事件吧。要是我們此刻置身於馴和的大自然中,我也許會擔心你不相信,會覺得荒謬無稽;但是在這神祕不馴的地區,許多或許會引致那些不熟悉大自然瞬息萬變力量的人們嘲笑之事,反而會顯得可能;我也相信我的故事中,一連串發展過程本身即可傳達出內在證據,證明組成這故事一樁樁的事件都是真實的。」
妳可以想像他主動表示溝通令我多麼高興,然而我不忍他因重述不幸而悲痛再生。我感到自己迫切渴望聆聽他允諾的陳述,部分出於好奇,部分則出於一股強烈的欲願,希望我有力量可以改善他的命運。我在回答中表達了這些感受。
「我要謝謝你!」他回答,「謝謝你的同情,但這無濟於事。我的命運已近完成,我只等待一件事,之後我就可以安息了。我了解你的感受。」他看出我想打斷他的話,於是繼續說:「但是你錯了,我的朋友──如果你允許我這樣稱呼你──任何力量都無法改變我的命運;聽聽我的經歷,你就會明白為何我的命運無可挽回了。」
繼而他告訴我,待次日我空暇時,他會開始陳述他的故事。這句保證使得我誠摯感謝。我下定決心,每天晚上,只要沒有職責纏身,我要盡可能用他的話逐句記錄他白天所述之內容。
萬一忙不開身,起碼我要記下重點。這份手稿無疑會帶給妳極大的樂趣;至於我,這個認識他又從他口中親耳聆聽這故事的人,將來有一天讀到它時,我將會帶著多麼深摯的關切和同情!
即使此刻,我著手這項工作時,他那五音俱全的嗓音充斥我耳際;他那炯炯的目光滿載著憂鬱的可親凝視我;我看見他細瘦的手生動地比劃著,而他布滿皺紋的面孔散發著內在靈魂的光輝。他的故事必定奇特而悲慘,就像那籠罩這艘英勇航行之船隻,而最後就這樣摧毀了它的暴風雨一般──恐怖!
信札一
致薩維爾夫人,英格蘭
寄自聖彼得堡 ,一七—年,十二月十一日
妳一定很欣慰,因為原先妳預感不祥的這項探險計畫,如今進行初期並未遭逢災難。我是昨日抵達此地,而我的第一個任務是讓我親愛的姊姊對我的安危感到安心,並且增加對我此行成功的信心。此刻我已在倫敦的極北方。走在聖彼得堡的街頭,感到凜冽的北風拂面,令我精神抖擻,心中充滿喜悅。妳可了解這種感覺?這吹自我即將遠征之地的北風,讓我預嘗到當地的冰寒氣候。因著這帶來遠景的北風啟引,我的夢想變得更為熱切而鮮明。我試圖說服自己北極是一片冰雪荒漠,但是徒然;...
作者序
★ 哥德式小說(Gothic Fiction)第一部科學幻想之作
★ 內附兩篇書評:
一八一八年,英國知名小說家沃爾特.史考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所寫書評。珀西.雪萊於一八三二年完成的書評。
★ 哥德式小說(Gothic Fiction)第一部科學幻想之作
★ 內附兩篇書評:
一八一八年,英國知名小說家沃爾特.史考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所寫書評。珀西.雪萊於一八三二年完成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