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頌歌

名人推薦：●狄更斯是不尋常的，他並不描述我們所熟悉的世界，他創造出另一個世界。他借助於懸念、幽默和戲劇性事件，給人繁複多變的感受，以及生活氣息。－－英國現代小說家‧毛姆

●不管小氣財神施顧己是否因聖誕節改變而不再小氣，我們都有所改變。－－英國作家‧G. K. 切斯

●「特頓聖誕之父」狄更斯發明了聖誕節 *白色聖誕節（A White Christmas）狄更斯獨自一人創造了關於聖誕節的現代理念，……很有意思的一點是：在他生命的前八個年頭裡，的確是每年的聖誕節都會下雪。－－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傳記作者‧彼得 阿克羅伊德

●爸爸曾在...

一 馬利的靈魂

首先要說的是：馬利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牧師、教堂書記、葬儀社的人與喪主，都已經在他的死亡登記簿上簽名。施顧己也簽了名：在交易所，只要有了施顧己的簽名，就等於是有了信用保證。老馬利已經像門釘一樣死僵了。

別會錯意了！我這麼說並不代表我個人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門釘比其他事物更死氣沉沉。依我之見，我倒覺得棺木釘才是金屬之中死得最透徹的一樣。不過這個比喻蘊藏著老祖宗的智慧，我還是不要以褻瀆的言論妄加推翻，否則這個國家就完了。所以呢各位，就容我再強調一次吧：馬利已經像門釘一樣死僵了。

施顧己知道他死了嗎？當然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施顧己和他早已不知合夥了多少年。施顧己是他唯一的遺囑執行人、他唯一的遺產管理人、他唯一的遺產受讓人、他唯一的餘產承受人、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為他送葬的人。不過，施顧己並未因這樁不幸而悲傷過度，出殯當天他依然秉著傑出商人的本色，辦了一場花費低得不能再低的葬禮。

提起馬利的葬禮，我又想起了一開始說的那句話：馬利確然無疑是死了。各位必須確實了解這一點，否則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便毫無精彩奇特之處。就像我們看《哈姆雷特》之前若非百分之百確信哈姆雷特的父親已經死了，那麼他在某個吹著東風的夜裡，到他自己的城牆上遊蕩，根本不足為奇，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中年男子在入夜之後，貿貿然出現在一個微風輕拂的地方──比方說像聖保羅墓園這類的地方──只為了嚇嚇他兒子那顆脆弱的心。

施顧己一直沒有塗掉老馬利的名字。幾年過後，商號大門上頭還是寫著：施顧己與馬利。大家都稱這家商號為「施顧己與馬利」。有些生意場上的新手叫施顧己為施顧己，有些則叫他馬利，但無論怎麼稱呼他都會答應：對他來說都一樣。

施顧己呀！是個推磨高手，手底下拿捏得可緊了。他又擠、又擰、又抓、又摳、又削的，十足一個貪得無厭的老渾球！他的心腸又冷又硬像塊打火石，就算用鋼棒也擦不出什麼火花來；他也像牡蠣一樣沉默、封閉而孤僻。他內在的那股子寒意不但使得他老化的五官顯得更僵硬，削尖的鼻子顯得更尖銳，臉頰更為皺縮，步伐更遲滯，也使得他眼珠泛血絲，薄薄的嘴唇發青，甚至還清清楚楚地從他粗嘎的聲音中流洩出來。他的頭頂上、眉毛上，與尖細的下巴，全都覆著一層冷冷的白霜。他所到之處也總是受他體內那股低溫感染；熱天裡的辦公室像冰封一樣，到了聖誕節還是連一度也沒暖上。

外界的冷熱對施顧己幾乎毫無影響。溫熱天他不覺得暖，寒涼天他也不感到冷。沒有哪一陣風比他更嚴酷，沒有哪一場降雪比他執著，也沒有哪一場暴雨比他更不容情。惡劣的氣候根本擊不倒他。再猛烈的雨雪雹霰也都只強得過他一點，那就是雨雪經常是「慷慨地」傾盆而下，施顧己則從來辦不到。

走在街上，沒有人會歡歡喜喜地與他寒暄：「親愛的施顧己，你好嗎？什麼時候到我家來坐坐？」沒有乞丐會求他施捨個一文半錢，沒有小孩會向他詢問時間，而不論男女，這輩子也從來沒有人向施顧己問過路。甚至就連導盲犬都似乎認得他，每當見他迎面走來，便會強拉著主人轉進中庭、巷弄裡，然後搖著尾巴彷彿在說：「失明的主人呀，那種邪惡的眼睛，有還不如沒有！」

不過施顧己又哪在乎呢？這恰是他唯一的樂事。對施顧己而言，循著擁擠的人生道路前進，並一路警告富有惻隱之心的人別靠近，這樣的心情豈不「妙哉」！

有一天──那是一年之中眾多美好日子的其中一天，也就是聖誕前夕──老施顧己正坐在辦公室裡忙著處理帳目。那日裡天寒地凍的，冷風刺骨，還起了濃霧，他聽見外頭巷道裡有人氣喘吁吁地走來走去，為了取暖還一面手拍著胸脯、腳跺著地面的石板。城裡鐘樓的大鐘才敲過三點，但天已經挺黑的了：其實一整天的天色都不太亮，鄰近辦公室的窗裡有燭光搖曳，倒像是在這片彷彿可以觸摸得到的褐色空氣中多了幾處紅色的污漬似的。霧從每一個縫隙和鑰匙孔湧了進來，外頭更是濃霧密布，儘管院子只有一丁點大小，對屋看起來還是縹縹緲緲。眼看髒兮兮的雲霧降下來遮住一切事物，難免讓人懷疑造物者是否就在附近釀造著大霧。

施顧己讓辦公室的門開著，以便監督他的夥計，這名夥計正在後面一個陰陰暗暗、像個油槽似的小房間裡抄寫信件。施顧己房裡只生著小小的火，但夥計房裡的火卻更小得可憐，簡直就像是一塊木炭擺在那裡。不過他不能添煤，因為施顧己將煤炭箱擺在他的房裡，每回只要夥計拿著鏟子走進來，老闆就會說「恐怕是不得不讓你走了」。因此夥計只能圍上白色的羊毛圍巾，企圖就著蠟燭取暖，可惜他想像力不夠豐富，一番努力終告失敗。

「聖誕快樂，舅舅！願上帝保佑你！」一個開朗歡樂的聲音大喊道。那是施顧己的外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走進來，一出聲招呼就說了這句話。

「哼！」施顧己說：「鬼扯淡！」

施顧己的外甥在寒霧裡快步走來，走得全身發熱，臉蛋紅潤潤的，眼中閃著光芒，吞吐的氣息也還冒著白煙。

「舅舅，聖誕節是鬼扯淡？」施顧己的外甥說：「我知道你一定不是這個意思。」

「我就是這個意思。」施顧己說：「還聖誕快樂呢！你有什麼權利快樂？你有什麼理由快樂？你都夠窮的了。」

「好啦，」外甥愉快地回答道：「那麼你有什麼權利憂鬱？你有什麼理由不快樂？你都夠有錢的了。」

施顧己一時答不上來，便又「哼！」了一聲，然後又接著一句「鬼扯淡」。

「別生氣了，舅舅。」外甥說。

「叫我怎麼能不生氣？」施顧己反駁道：「誰讓我生在這麼一個充滿蠢人的世界？聖誕快樂！我呸你個聖誕快樂！聖誕節對你有什麼意義？這個時候一到你只會發現自己又得付帳卻口袋空空；發現自己又老了一歲，卻從來沒有多賺一點錢；發現該結帳了，帳本裡整整十二個月的帳目卻條條都是負債。要我說呀，」施顧己憤憤地說：「那些不時把『聖誕快樂』掛在嘴邊的笨蛋，都應該和他們的布丁一起丟到鍋子裡頭煮，再在他們的心口插一支冬青木然後埋掉。就該這樣！」

「舅舅呀！」外甥哀求道。

「甥兒！」施顧己嚴厲應道：「你儘管去過你的聖誕節，也讓我過我自己的聖誕吧。」

「過聖誕！」施顧己的外甥重覆說了一遍：「可是你又不過節。」

「那就讓我不過節吧。」施顧己說：「但願過節對你大有好處！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好處！」

「我敢說有很多事情，我雖然沒有想著要獲利，卻還是得到了好處。」外甥回答道：「過聖誕便是如此。每當聖誕一來臨，就算不去考慮它那神聖的名稱與來源所得到的崇敬──儘管與聖誕有關的一切都脫離不了這份崇敬──我也總會將它當成一個好節日：一個充滿善意、寬恕、慈悲與愉悅的日子。據我所知，在漫長的一年當中，似乎也只有在這一天男男女女才會不約而同地敞開封閉的心，並且真心地將那些身分卑微的人視為陪伴自己步向人生旅途終點的伴侶，而不是各自奔向不同前程的異類。所以呢，舅舅，雖然聖誕節沒有在我口袋裡添進一丁點的金絲或銀屑，但我相信我的確獲得了好處，以後也還會有好處的；所以我要說：聖誕萬歲！」

油槽間裡的夥計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但他馬上意識到此舉不妥，便連忙撥了撥火，結果把最後僅餘的微弱火星給弄熄了，再也燒不起來。

「再讓我聽到你一點聲響，」施顧己說：「你就準備捲鋪蓋回去過你的聖誕。」然後他轉向外甥又接著說：「這位先生，你倒是挺能言善道的，怎麼不去當議員呢？」

「別生氣，舅舅。好啦！明天到家裡來吃飯吧。」

施顧己說他寧可看著他去 ……不錯，他的確說絕了，說他寧可看著外甥陷入「那種絕境」，也絕不去吃飯。

「這是為什麼？」施顧己的外甥喊道：「為什麼呢？」

「你為什麼結婚？」施顧己說。

「因為我戀愛了。」

「因為你戀愛了！」施顧己咆哮道，彷彿這是世界上唯一比「聖誕快樂」還要荒謬的事。「再見！」

「可是舅舅，我結婚以前你也從來沒有找過我，現在又何必拿這個當藉口呢？」

「再見！」施顧己說。

「我既不圖你什麼，也不求你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相處？」

「再見。」施顧己說。

「你這麼堅持，我真的是打心底難過。我們從來沒有起過口角，至少我沒有和你吵過，但這回我這麼做是為了聖誕節的緣故。我還是會繼續保持我過節的愉快心情，那麼就祝你聖誕快樂了，舅舅！」

「再見！」施顧己說。

「也祝你新年快樂！」

「再見！」施顧己說。

然而他的外甥卻一句不滿的話也沒說便走出辦公室。走到外間的門邊，他停下來向舅舅的夥計祝賀聖誕快樂，這名夥計雖然很冷，卻比施顧己熱情，因為他誠心誠意地還了禮。

「又多了個傢伙，」施顧己無意間聽到夥計的話，便喃喃自語：「我這個夥計一個禮拜賺十五先令，還有妻小要養，竟然也說什麼聖誕快樂。我真該進瘋人院去了。

一 馬利的靈魂

首先要說的是：馬利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牧師、教堂書記、葬儀社的人與喪主，都已經在他的死亡登記簿上簽名。施顧己也簽了名：在交易所，只要有了施顧己的簽名，就等於是有了信用保證。老馬利已經像門釘一樣死僵了。

別會錯意了！我這麼說並不代表我個人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門釘比其他事物更死氣沉沉。依我之見，我倒覺得棺木釘才是金屬之中死得最透徹的一樣。不過這個比喻蘊藏著老祖宗的智慧，我還是不要以褻瀆的言論妄加推翻，否則這個國家就完了。所以呢各位，就容我再強調一次吧：馬利已經像門釘一樣死僵了。

施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