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擊現場

芮妮獨自在校舍裡，微微冒汗的手緊緊握著克拉克點四○手槍，輕輕吐納喘息。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此刻正以不尋常的方式在胸腔裡跳動著。她努力不去感受身體的知覺，同時往學校最左邊的地方──也就是離受害者屍體最遠的地方──走去。她準備好要一間間、有條不紊地搜索這些教室，她確定這些教室一定有什麼。

此時她的心思回到幾年前、依稀記得的警察課程，有點像是簡易口訣的東西。ACCESS……AGILE……還是ADAPT。沒錯，就是ADAPT。

A（Arrest，逮捕）：逮捕犯罪者，如果他還在現場。

（犯罪者還在現場嗎？線報說是一位穿黑衣的男子。現場門全都關上了。）

D（Detain，留置）：找到並留置可能的證人和嫌疑犯，。

（就是那一群已經跑出學校建築的學生們。布萊德利．布朗，還在為他的生命奮鬥著，是的，他或許是證人，但作證現在是其他人的責任。）

A（Assess，評估）：評估犯罪現場。

（乾淨的走廊，前面的辦公室沒有動過的痕跡，更裡面的置物櫃上有凹痕，地上有用過的彈殼。不要忽略明顯事證，這是課堂上說的；但在校園槍擊案裡，什麼算是明顯事證？躺地板上的死者嗎？）

P（Protect，保全）：保全犯罪現場

（芮妮臉龐抽動了一下。急救人員、衣櫥被撞開、彈殼被康寧漢踢到地板邊、家長們占據停車場。州郡犯罪現場鑑定小組等等就要抵達了，她的飯碗也要不保了。）

T（Take notes，記錄）：做筆記。

（芮妮看著她的槍，想起胸前口袋裡那捲起來的筆記。她心裡納悶，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同時握住槍和筆記。）

做筆記這條就算了。她必須專注在第一個步驟上，逮捕犯罪者（可能的話）。上帝會了解她為什麼不按照程序處理事情，不過至少她已經在處理了，而且也盡力了。

她的心思只管往前看。她必須在這偌大而且複雜的犯罪現場裡找出嫌疑犯。她隱約記得以前有一堂課，就是在解釋應該如何在這麼大的犯罪現場裡，有條有理地進行調查。深入探索，查明真相，慢慢還原整個搜索現場。除了理論之外，她其實不太記得課堂上教授的理論，所以她決定以橫向來回的方式來處理現場，她要從左邊開始，檢查到右邊。安靜、鎮定、準備妥當。

芮妮背靠著牆，下巴抵著胸前，讓身體正面面積縮小，降低被射擊到的機率，持槍往前。

保持冷靜，保持專業，克盡職責。

第一間教室是最困難的，關起來的那扇門，上半部雖然是玻璃，但貼了許多兔子和鬱金香的剪紙裝飾，讓她無法看清裡面的情況，裡頭的燈也關掉了，就像學校裡其他的房間一樣。

芮妮慢慢地用左手轉動門把，她以蹲伏的姿勢推開門進到裡面。教室狹長的後半部陰暗無光，灰濛濛的；前半部還有陽光，明亮而炙熱。她一個翻滾，然後兩手舉槍，以韋佛式射姿（譯註：Weaver stance，由美國加州警長傑克．韋佛發展出的雙手持槍射姿）蹲起。前、後、左、右都看了一遍，什麼都沒有。

於是芮妮在這個空空如也的房間站了起來。她打開燈，把門大大地敞開，好讓這間教室無所隱蔽，接著準備進入下一間教室。

她在走廊一步步緩緩前進。然後，她到了一個十字交叉口，沾染血跡的紗布仍然覆蓋著地板，亮藍色置物櫃上的凹痕看來更加嚴重。她看見更大面積的噴灑血跡，底層的置物櫃有一個大凹痕，之前肯定有某人重重地撞了上去。彈殼散落在白色的地板上，看起來就像有人故意撒了一大把似的。

她現在可以想像畫面了。槍枝發出震耳的爆裂聲，接著傳出學童們的驚恐尖叫聲。火災警報響起時，小女孩、小男孩從教室裡竄逃而出，老師以顫抖的聲音要求學生們保持冷靜。學生們一團混亂地跑向前門，推擠、碰撞、失足、絆倒在地。走廊上到處都是血跡。

她大大吸了一口氣，逼自己緩和快速跳動的心跳。

保持專業，芮妮，克盡職責。

她檢查五年級的教室，接著是六年級的教室，再來是圖書館，偌大的空間，放眼望去盡是一排又一排的書籍，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最後，她到了走廊的盡頭，一扇門已經破碎，玻璃碎片散落一地，三個人靜靜地躺在那，一動也不動。

芮妮並不想看受害者，尤其他們還只是孩子。她明白看了只會傷害自己，揭開埋藏在深處的傷疤，即使堅強如她，在這個時候也覺得特別脆弱。她知道這樣的畫面也會令她想起某些時刻，而她已經花了好幾年，努力想忘掉那些畫面。

但眼前的狀況比她自己還重要，而且不該和她自己的事牽扯在一起；事關受害者的權利，以及外面那些家長們的需求，即便她很清楚，對這三個孩子的父母而言，任何人為他們做再多事情都於事無補。

第一個受害者是一名小女孩，就躺在她身旁。雖然瓦特已經警告過她，女孩胸前流的血浸透了襯衫，但芮妮的心頭還是為之一震。芮妮用力吞下口水，才能繼續檢視，努力不破壞命案現場。

第二名受害者也是女孩，看上去約莫八歲大，胸前同樣中了幾槍，就躺在第一名受害者前面。她們倆的手臂朝彼此的方向伸長，手指幾乎要碰到。罹難之前，她們是否正牽著手走在走廊上？兩個好姊妹是否正一起嘻笑？芮妮想將小女孩的頭髮往後梳，她想輕聲對她說：「都沒事了。」

她的視線已經模糊，熱淚在眼眶打轉，她幾乎要無法承受了。

要專業，繼續！

她記錄了被害人的姿勢和被害情形，然後跨過第三具屍體。

這具屍體躺在電腦教室門外，同樣也是女性，很顯然是位老師。三名女性受害者──是巧合或是預謀？這位受害者有著深色頭髮及異國風情的五官。她也很年輕，平滑的肌膚令她看起來像只是在睡覺，接著，芮妮注意到她額頭上那小小的彈孔，乾淨俐落。

小口徑手槍，芮妮心想，也許是點二二口徑的槍。天哪，這位老師看起來是如此年輕，也許只有二十多歲，或是三十出頭，沒戴戒指，但她美麗得令妳不禁覺得，某個男人可能會抱著她的照片，枯坐整晚，試著忘記他們永遠不會有的未來，天哪。

芮妮得再次深呼吸。只剩下三道門了，一切都很接近事件發生的中心，一切都是黑暗與等待，是時候，該面對了。

芮妮靠著牆壁站起來，委身坐在一張沙發上，直到她的手不再顫抖。

只有老師頭部中槍，她心想。一個彈孔，一槍命中，非常精準。另外兩個女孩身上有多處槍傷，高處、低處、左邊、右邊，彷彿她們是走進了爆炸點一般。但老師……老師的情況就不同了。也許她就是行兇的目標？兇手先從她下手，然後才碰到這兩名在走廊上的女孩？

也或許是先對走廊上的兩個女孩下手，然後聽見老師打開電腦教室門的聲音，不巧她就這麼出現在他面前。那他怎麼下得了手？他以為這跟電玩遊戲一樣嗎？如果可以一槍解決，幹嘛要浪費子彈？

兩種情況都令芮妮困擾。小女孩們身上受了多處槍傷，而成人身上只有一處槍傷，太奇怪了，但現在她真的沒有時間思考這些。

突然，某個聲音傳入她耳裡、非常輕微的刮磨聲，一張金屬材質的椅子被緩緩拖過地板的聲音。

芮妮快步跑過走廊，一股腦撞向一間教室門邊的牆面，背部緊貼著牆，然後慢慢轉動金屬門把，緩緩地開啟教室門。

「別這麼做，」一個男人說。「一切都還來得及補救，我發誓，孩子，我們可以好好處理今天發生的一切。」

進入眼簾的是薛普．歐格拉迪，褐色制服緊緊包裹著他強壯的身軀，短短的小平頭因為有點溼而發亮，像鬥牛犬般的五官不自然的發白。芮妮看得出他想解開槍套的釦子，但他完全不可能拿出他的武器；現在，他的雙手被綁在前面，呈投降姿勢。他急切地懇求對方。

「我確定這全是失誤，這些事情會發生是一場誤會。現在我們要一起努力，解決這些事，你知道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薛普往後退一步，雙手仍然高舉，雙眼盯著前方。被迫撤退嗎？芮妮摸不著頭緒。接著，她瞥見薛普身後四、五公尺的地方，躺著三具屍體，總算恍然大悟，薛普被捲進一場大屠殺的現場裡，當他抵達時……

出乎意料的是，她感覺雙手變得堅定，思緒變得鎮定。開槍彷彿是她與生俱來的能力。這不是她該負的責任，但薛普是她的老闆、她的朋友，過去幾年，他們共度別人無法理解的時光，每件事情都是如此自然。

最後一個念頭：該開槍就開槍，「猶豫」是殺死警察的第一名殺手。

芮妮迅速轉過牆邊，猛力把薛普撞開。她平移手槍尋找目標，雙腳站穩準備隨時應變，手指放到扳機上準備擊發，這時薛普大喊：「不要！」

芮妮這才發現，自己正面對著十三歲大的丹尼．歐格拉迪，他的臉色蒼白如床單，手裡拿著兩把槍。

芮妮獨自在校舍裡，微微冒汗的手緊緊握著克拉克點四○手槍，輕輕吐納喘息。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此刻正以不尋常的方式在胸腔裡跳動著。她努力不去感受身體的知覺，同時往學校最左邊的地方──也就是離受害者屍體最遠的地方──走去。她準備好要一間間、有條不紊地搜索這些教室，她確定這些教室一定有什麼。

此時她的心思回到幾年前、依稀記得的警察課程，有點像是簡易口訣的東西。ACCESS……AGILE……還是ADAPT。沒錯，就是ADAPT。

A（Arrest，逮捕）：逮捕犯罪者，如果他還在現場。

（犯罪者還在現場嗎？線報說是一位穿黑衣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