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英國大兵幫她把幾箱番茄醬搬到樓上。到三樓的時候,樓梯間的燈一如往常地熄掉了,他們繼續摸黑往上。然後,發生了一件事:蓮娜.布綠克,這位曾經在這樓梯上下千百次的女人,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毫不遲疑地往上爬的女人,對每個腳步甚至每一階的不平處都摸得一清二楚的女人,竟然在樓梯上跌跤。她跌了一跤,因為她在想那咖哩粉,那罐她放在那箱番茄醬上一起往上搬的咖哩粉,不過她其實更想著布列門,回想著他們兩年多以前是如何一起走上這個階梯的,回想著他們如何在那公寓裡共度了二十七天,那和諧美滿的二十七天,直到那次的爭吵,直到他的手在門把上撞到流血,直到她看到那些可怕的照片,直到他穿著她先生的西裝離開,就這麼消失,就跟其他男人一樣。每當她想到,當過了那四個星期後,他走在一個對他來說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街上,他會怎麼看待她,她的腦袋裡就會充滿羞愧。她一直希望,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那麼她就可以向他解釋這一切。但她再也沒有任何關於他的音訊,而這時她就這麼跌倒在那黑漆漆的樓梯上。啪。破了三瓶番茄醬。她打開頂樓的電燈,開了房門。一團紅色的爛攤子。在那團爛攤子裡還摻著她為了在車上嚐一口味道而打開的咖哩粉。然後她就這麼坐在樓梯上,開始嚎啕大哭了起來。她也無法向那試著安慰她的英國大兵解釋說,她心疼的並不是那三瓶打破的番茄醬,不是那打翻的咖哩粉,不是她不喜歡那味道,也不是因為她做了這輩子最差勁的一次交易,更不是因為她想到了就這麼離開的布列門,也不是因為想到了被她踢出去的丈夫,甚至不是因為她斑白的頭髮就即將要變得全白了,或是因為過去幾年的日子就這樣和她擦身而過,沒留下任何痕跡—唯一的例外,自然地,就是和布列門相處的那幾天了。那位英國大兵給了她一根菸。電燈再度暗去,他們肩併肩地坐在階梯上,坐在黑暗中抽著菸,一句話也沒說。
然後,她抽完了菸,那已經是那天的第二根菸了。她把菸放在樓梯的鐵條上捻熄,走上最後的幾格階梯,開了燈。英國大兵把剩下的東西提了上樓,揮了揮手,他說:「Good luck. Bye bye.」然後就走下樓了。她一直按著開關,好讓燈一直亮著,直到她聽到樓下的大門關上為止。
她把箱子裡沒摔破的番茄醬和那破掉的三瓶舉高,然後拿到廚房裡。幸運的是瓶子並沒有被摔得支離破碎,所以她還是可以把沾在上面的紅棕色混合物倒掉就好。她把番茄醬裡面的碎玻璃片給挑了出來。但是那番茄醬已經被毀了,咖哩粉混進去了。她把垃圾筒搬過來,正要把這團東西丟進去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地舔了一下沾到醬的手指—又舔了一下,突然清醒了,然後再舔—她嚐到那味道,那味道讓她笑了出來。那味道是辛辣的,但又不只是辛辣,而是帶有點水果味的濕辣。她笑那意外跌倒的一跤,這個美麗的巧合。她笑那件美麗的灰鼠毛皮大衣,如今一定是穿在那位後勤官漂亮,又有頭紅金相間頭髮的太太身上。她很高興她曾經把那個男人留在她家久一點。想到她是如何把丈夫攆出家門,還把門大聲關上的事,她更是放聲大笑。
她把煎鍋放到瓦斯爐上,把地上掃起來的咖哩粉和番茄醬放進去。
然後,慢慢地,廚房裡開始充滿著一股芳香—《天方夜譚》裡的那種芳香。她沾了一些溫熱的、紅棕色濃稠的醬,嚐了一口,那味道不錯,沒錯,但那味道到底像什麼?她的舌尖感到一股麻刺,她的上顎好像在變大,對,那感覺實在很難用苦或甜這樣的詞來形容,卻又不是辛辣。不,上顎的感覺就好像要彎了似的,上顎和舌頭的感覺都很強烈,令人驚喜,令人專注於自己、專注於那口味。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伊斯坦堡的玫瑰,天堂樂園!
她花了整晚做實驗,把地板上的那團東西拿一些起來,加一點辣薄荷和一點野生墨角蘭,兩種嚐起來都沒那麼好。又用一些香草試試看,還不錯。加一些霍卿格當時給她的黑胡椒,一些剩下來的豆蔻,那是她當時特別為了替布列門做馬鈴薯泥而弄來的,還有些大茴香籽。她嚐了嚐那紅棕色的醬泥:完美的平衡!言語無法形容。既然她早餐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她就把一塊沒有皮的小牛肉香腸切片丟進鍋裡,用那咖哩醬泥來煎它。現在,原來吃起來乾澀無味的香腸,竟帶著果香的濕氣,有種遙遠而難以形容的滋味。她坐了下來,盡情地享用第一盤咖哩香腸。之後她把那食譜給寫在一張從舊雜誌上撕下來的紙,記載了罐子上所標示的成份,還有她自己所添加的調味料:番茄醬、香草、豆蔻、大茴香籽、黑胡椒,還有原本用來熱敷小腿的新鮮芥菜籽。
第二天早上,一個濕冷的十二月天,灰暗到不能再灰暗的天氣裡,布綠克新開小吃攤的第一批顧客上門了:一開始是那些布拉姆斯街上,廉價妓院的妓女們,眼睛深陷著、精疲力盡、沒有希望。她們所面對的是比一無所有還要困乏的一無所有。她們的嘴裡完全沒有任何味道;現在她們想吃點什麼熱的,即使奇貴無比,一杯純正的咖啡或是一條燻臘腸或是一條煎香腸,有什麼吃什麼。但是今天既沒有燻臘腸也沒有煎香腸,今天只有皺皺的香腸。看起來笑死人了。那香腸還被切成一塊一塊的,上面還沾了一層濕潤、可怕的紅醬,或者說,一團紅棕色的醬糊。「噁心!」莫妮說,但是她吃了一口之後,那味道竟然讓她的知覺醒了過來。「棒呆了!」莫妮說。灰濛濛的天空突然變得亮了。早晨的冰冷也變得可以忍受了。她身體覺得很暖,凝重的沉默變成了大聲的交談,「對啊,」麗莎說,「這東西就好像會唱歌一樣。它真的是這樣!」在漢堡做了三個月了的麗莎說,「這就是人們需要吃的東西,真的超讚!」
於是咖哩香腸開始席捲各地,從新市廣場,到雷波街上的一個小攤,然後到聖葛奧爾教堂,然後因為麗莎的關係,咖哩香腸跟著傳到了柏林。麗莎在柏林的康德街上開了家小攤。後來也傳到了基爾、到科隆、到明斯特,還有法蘭克福,但很奇怪地就一直擴散到美茵河畔為止,再過去就是白香腸的勢力範圍了。不過,咖哩香腸倒是在芬蘭、丹麥,甚至挪威傳播開來。南歐的國家,則顯然極力抗拒著那食物。「也許這食物不可缺的一個自然條件,」布綠克太太說得有理,「是那吹過樹叢和草叢的西風。正因為那風的源頭,讓北方空氣總是灰濛濛的—而與灰色在氣味上相對的顏色,就是紅棕色。」社會的上層階級也抗拒這食物;沒有哪個喝沛綠雅氣泡礦泉水、逛精品服裝店的傢伙會想吃咖哩香腸,因為那得要站著吃,站在陽光或驟雨下,旁邊還站個靠年金過活的老人、有毒癮的女孩,或是個渾身尿騷味的流浪漢,跟你訴說他像李爾王一般的流落故事。你就和他們一起站著,舌尖嚐著咖哩的味道,聆聽著一段難以置信的故事,關於那個咖哩香腸誕生的時代的故事:廢墟與重建,甜蜜而辛辣的無政府時期。
一天,布列門也出現在攤子上。他從布朗茲維克市來到漢堡,走到布魯德街上,往上望著窗戶,跟自己說,如果他現在仍坐在那樓上的房子裡,而不必像現在這樣當個賣玻璃窗和接著劑的業務,整天四處奔走,那該有多好。他想過,要不要走上去按那門鈴。但他還是繼續走了下去,穿過那些即便他住了四個星期,卻一點也不熟悉的街巷。他來到新市廣場,看到那小吃攤,想要吃點什麼,然後他看見了她。他一開始並沒認出她來。她穿著件白色的工作服,頭髮高高地盤起。她的攤子旁圍滿了黑市販子。為了防雨,那攤子上鋪著一大塊迷彩的軍用防水布—那是一個單位發給他的布,一九四五年四月,好用來睡在林布堡荒原上,以及用來欺騙開過來的坦克。那也是他和她一起撐過的布,他們在雨中撐著它走過。
「一份切塊的香腸,謝謝。」
她立刻認出布列門來了。她轉過身去深深吸口氣,好克制住她切香腸時顫抖的雙手。他又瘦回去了,而且他正穿著她先生的西裝。那是最耐穿的西裝,用最好的英格蘭布料做的。他戴了頂帽子,一頂真正的義大利波沙麗諾帽,那是他換來的帽子。生意不錯。那時接著劑的需求量很大,因為有太多玻璃破掉等著要補。他一點都沒變,只有那帽子微微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來點咖啡嗎?」她對著他問。「純正的咖啡?」他看起來像極了成功的黑市販子。「都好。」他說,猜想她一定已經認出他的聲音了。「所以你要純正咖啡,還是橡樹籽咖啡?」她問。「一杯真品咖啡要兩根菸,或者三十馬克。」他仍然無法嚐出任何味道,所以事實上他不管喝真品還是喝橡樹籽咖啡,對他都沒差。儘管如此他還是說:「真品咖啡。」「再加上咖哩香腸的話,」她說,「總共是五根香菸。」索價驚人,不過他還是點了頭。她把她調的咖哩醬放進鍋裡,那有一種異國的香味,然後加進番茄醬,最後再把烤過的香腸切塊放進去。她把香腸切塊放在一個錫盤裡,推到他面前。他用竹籤插起一塊香腸,沾了沾那深紅色的醬。然後,突然之間,他嚐得出味道了:天堂花園在他的舌頭上展開。他一邊吃,一邊看她招待客人,親切又俐落,看她和客人聊天的樣子、說笑話的樣子、笑的樣子。她輕輕對他一瞥,短暫地,不帶半點驚喜或錯愕地,她看到了一張親切的臉孔。不,是一張容光煥發的臉—彷彿他剛剛才得到一樣重大的發現,他認出她來了。她猶豫了好一刻,正想跟他打招呼,不過這時來了另一位客人,點了一杯橡樹籽咖啡。她的手不再顫抖了。他細心地用麵包把盤子上的醬給抹乾淨,然後把錫盤還了回去。他走了一小段路,回頭再看一眼那攤子。她舉起上臂掠過額頭,把一撮跑到她額前的頭髮撥開。那是一束灰色的頭髮,在她一頭金髮裡幾乎看不出來。甚至因為這灰髮而使得那金色看起來更亮些。她取出杓子,將那紅色的醬倒在香腸丁上。他看著這個在我記憶中,她日復一日地重複的動作。那是個優雅的、明快的動作,輕柔而不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