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享受「為自己而讀」的盛宴
閱讀的能力,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人類幾千年文明發展中逐漸形成的美好資產。
閱讀能力始自文字。人發明了文字,取得了跨越時空保留經驗與感受的神奇突破。今日此地遭遇的事、觸發的情感、說出的話,用文字寫下來,就能去到彼處、去到未來,對不在場、不可能在場的人複製重現。
不過,文字不是完美的記錄工具。得要先學會文字蘊含的意義、指涉的事物、組構的法則,才能將經驗與感受轉寫為文字。更重要的,從文字中接收跨越時空的經驗與感受時,不只要懂得文字,還要動用自己曾有過的經驗與感受,才能讓文字記錄變得鮮活有效。
換句話說,閱讀的重點不在客觀的文字,而在讀者主動主觀解讀文字的過程。同樣的文字,不同的讀者會讀出不一樣的收穫。幾乎毫無例外,自身內在經驗與感受愈是豐沛,在閱讀上愈是有準備的讀者,就會在文字中得到愈多愈美的體會。
因而,從一個方向看,有閱讀習慣、有閱讀能力的人,很容易將由文字中得來的閱讀能力,運用在生活的其他面向上。可以用閱讀一本書的態度閱讀一幅畫、一首音樂作品、一張照片、一個建築空間、甚至一個人。閱讀意味著我們不是被動地接收訊息與刺激而已,我們積極地動用自身的經驗、感受,與被閱讀的事物對照、互證,專注好奇地叩問被閱讀事物內在或外延的意義。
閱讀一個人,我們就不只是看看他長什麼樣子,查查他的頭銜,我們將眼前所看到的人視為一組符碼,讓我們能夠循線追問: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因素使得他形成這樣一個人,社會的、心理的、偶然的、宿命的種種因素?這樣的人和我之間存在著怎樣的異同,透過探索他、了解他,我會因而對自己增加了怎樣的認識?
換另一個方向看,會閱讀或不會閱讀,是不是願意經常動用閱讀的態度來對待周遭的世界,決定性地影響了一個人的生活。閱讀、啟動閱讀模式過日子時,主動、積極、張開記憶與感官敏銳度的方式,人就會活得格外豐富濃稠,living intensively。
為什麼我們願意讓自己渾渾噩噩單薄平板地過,而不豐富濃稠地過呢?為什麼不閱讀,為什麼不精進自己的閱讀能力呢?
正因為閱讀不是與生俱來的,閱讀可以靠著練習來精進。精進閱讀時,首要的關鍵是開發思考、感覺與想像,堅持要將書或其他閱讀對象「讀進去」,意思是觸動自己、改變自己。
在我們的社會上,很多人不喜歡閱讀,更多人不會閱讀。最大的問題在我們常常被教導「為別人而讀」,為父母讀、為老師讀、為分數讀、為畢業證書讀、為求職或升遷讀……卻鮮少「為自己而讀」。「為自己而讀」,是將閱讀當作目的,而不是工具、手段;「為自己而讀」,讀了之後得到的效果,不是去換來任何身外的東西,而是使得閱讀前和閱讀後的自己,變得不一樣。
所以,精進閱讀的第一步,其實是認清楚閱讀有多重要,閱讀能對一個人發揮的作用有多大。接下來,則是找到一些可以克服閱讀障礙的方法,深化閱讀和生活和體驗之間的關係。然後,還可以進而從不同的傑出閱讀者身上,看到種種閱讀的可能性,引發讓我們心嚮往之的追求動機。
《自己的國文課─略讀與精讀的祕訣》以大家熟悉的國文內容為領域,開展閱讀導覽。明確地將「略讀」與「精讀」區分出來,又敏感於文言與白話的不同閱讀挑戰,這樣一本書對於培養、掌握中文基礎解讀、體會能力,有著特殊的作用。當我們絕大多數時候都依靠中文來閱讀時,很明顯地,對中文愈嫻熟,閱讀中能得到的收穫,必定隨之而愈多愈厚。
《波赫士的魔幻圖書館》則呈現了「一代奇讀者」的大師閱讀精華。波赫士不只讀得多又讀得精,還總能在許多大家都讀過的書中讀出不可思議的華麗奇幻感想。進而他將他的書,他對於書的體會,書中所展現的人間視野,綜合交織成一座知識迷宮,在那裡面,你一方面被波赫士的奇想折服,另一方面又驚異於支撐他奇想的龐大人類思考,以至於自願流連於迷宮中,享受地做一個永遠的讀者,再也不想出來了。
《如何閱讀一本書》具體、分層地提出了閱讀方法的建議,循序漸進,引導我們進入閱讀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讀者和作者一樣重要,以什麼態度讀一本書決定了能從書中得到什麼。作者們對於閱讀經驗的同理認知,既深且近,而且充滿了說服的熱忱,雄辯滔滔地羅列了人與書的不同關係法則。
《閱讀地圖─人類為書痴狂的歷史》以生動的方式訴說了幾千年的人類閱讀經歷,鑑古知今,讓我們領略了閱讀並非理所當然,走到能充分掌握閱讀能力、以閱讀容易且方便地豐富自己,還有一段漫長曲折的路途。路上有很多挫折、障礙,很多不意的轉彎,當然也有各種或精巧或壯麗的奇景,以及眾多或睿智或瘋狂或愚迷的人。
我們以籌備一場盛宴的心情聚集了這四本書,邀請所有願意給閱讀一個機會,讓閱讀提升豐富生活質地的朋友們一起來享受!
序言
每一本書的命運都難以預測,對作者來說尤其如此。一九九六年《閱讀地圖》第一次出版後,我很震驚地發現:世界各地的讀者即使身在和我截然不同的處境,卻有和我如出一轍的閱讀經歷,他們與我分享沉迷閱讀、獲得啟迪、遭到禁止的相同過程,以及書與世界如何相互映照的感悟。
閱讀對我來說向來是某種按圖索驥的地圖製造過程(cartography),如同其他讀者,我對閱讀能為自己開拓世界的能耐深信不疑。我知道自己的書架上某個地方,某位不可能預知我存在的古人,可能早已經把我現在不斷推敲的問題撰寫成文,寫在某一面書頁上,凝視著我。讀者和書的關係可以消彌時間與空間,並如十六世紀的弗朗西斯科‧戈維多所言,能讓讀者「與死者對話」。透過這些對話,我更理解自己,這些對話打造了我,並帶給我某種神奇的力量。
自從書寫發明了幾世紀之後,約莫六千年前,在美索不達米亞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如接下來本書所述),那些擁有識字能力的人被稱為書記(scribes),而非讀者。之所以如此,可能是不想過度強調擁有這種能力所能帶來的絕妙好處:閱讀可以調閱人類記憶典藏,也可以回溯人類經驗。自古以來,讀者的力量一直在社會中引起恐慌:因為讀者有能力讓古老的訊息死而復生,因為他們可以在閱讀時創造沒有其他人能進入的秘密空間,因為他們可以重新定義這個世界、反抗不公,一切只需透過書頁。身為讀者,我們有能力創造這些奇蹟,這些奇蹟或許能拯救我們不受愚昧的蒙蔽,儘管我們經常因愚昧而受譴責。
然而,平庸易於蠱惑人心。為了遠離閱讀,我們使出分心的伎倆,讓自己變成故步自封的消費者,將新潮看得比記憶更重要。我們歌頌無足輕重的瑣事和致富野心,卻剝奪睿智之舉應得的聲望,我們以純粹的財富價值取代道德美學的認知,追求即時娛樂、夸夸而談,而非閱讀所帶來的愉快挑戰及按部就班的閱讀節奏。我們拋棄印刷機轉向螢幕,也讓那些因為搶快、不知節制而品質惡劣的泛濫網頁取代了有深厚時空背景的圖書。
這樣的對立並非新鮮事。十五世紀末的巴黎,在鐘樓怪人躲藏的那座高聳鐘樓裡,克勞德‧福羅諾副主教在當作書房與煉金室的修士小房間裡,一手指著桌上的印刷書,另一手指著窗外底下他能一眼望見的聖母院歌德建築。「此物,」這位悶悶不樂的牧師說:「將消滅它。」根據福羅諾的看法(他與古騰堡屬同一時代),印刷書將毀滅具有可讀性的宏大建築(book-edifice),中世紀建築把圓柱、楣梁、大門都設計成可讀也必須研讀的文本,而印刷術會導致這種建築的消失。
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樣的預言顯然是錯的。五百年後,我們還要萬般感謝印刷書讓我們得以獲得中世紀建築的知識,無論是透過維奧萊‧勒‧杜克和約翰‧拉斯金的解說,還是透過柯比意和法蘭克‧蓋瑞的重新詮釋。福羅諾害怕新科技會讓舊科技滅絕,他忘記我們的創造力驚人,面對新的工具,我們總會找到出路。我們不缺野心。
那些認為電子科技與印刷技術勢不兩立的人,是在重蹈福羅諾的覆轍。他們想讓我們相信書這種「能保存記憶與經驗,與人充分互動,可以隨心所欲展開或結束一段內文,在書緣空白處寫下註解,依照個人喜好的速度閱讀」的東西,必須配合新工具的出現而淘汰。這種非黑即白的抉擇將導致技術本位的極端主義。在明智的世界裡,電子設備和印刷書在我們工作的書桌上共享空間,提供人們不同的特質與不同的閱讀可能。如多數讀者所知,內容(無論抽象或具體)才是最重要的。
在西元最早不知幾世紀,一份號稱是亞當和夏娃傳記的神祕文獻出現了。讀者總是想知道他們心愛故事的前傳或後續發展,聖經故事自然也包括在內。這本作者不詳的《亞當與夏娃的一生》從《聖經‧創世紀》提到人類祖先的傳說談起,敘述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後的遭遇和(大篇幅的)不幸。書末,如同人類早期文學作品常見的後現代戲劇轉折,夏娃請兒子賽特將父母的真實故事記錄下來,成為後來讀者手中讀到的版本。夏娃對賽特說:「聽我說,孩子!打造一些石板和泥板,把我和你父親的一生,所有你們見聞的一切都記錄在那些石板和泥板上。如果上帝將以洪水審判人類,那麼泥板將溶於水,而石板不受影響;如果以火審判人類,那麼石板將碎裂,而泥板則將被烤得更堅硬。」夏娃很聰明地沒有在石板與泥板之間任選其一:內容是一樣的,但載體提供了不同的特質,她保有了兩者。
我寫完(或者說遺棄)《閱讀地圖》後,將近二十年又過去了。當時,我以為我在探索閱讀行為的特性,及其前因後果。我不知道自己其實只是以不帶任何經濟、政治和科技計算的方式在實踐讀者的天職(或者熱情),在這片無垠的想像國度裡,讀者不需被迫抉擇,而可以像夏娃那樣兼顧所有。文學並非顛撲不破的信條,它提出疑問,而非結論。圖書館的本質是一個提供思想自由的場所,若有任何桎梏都是我們強加上去的。閱讀應該是沒有侷限的工具,透過閱讀,透過理解那些從遠方、從遠古傳遞給每個人的文字,避免製造對立,我們得以更認識世界、更認識自己。假使大家能把《閱讀地圖》視為一名熱血讀者心懷感激的告白(這名讀者迫切想讓大家認識閱讀所帶來的悲苦喜樂),我就滿足了。
阿爾維托‧曼古埃爾,寫於二○一四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