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不幸」與「聖性」──跨越時代的中也
倉本知明/文藻外語大學日本語文系助理教授
有一張舊照。照片中的他,頭戴黑色的圓頂硬禮帽,留著一頭長髮,身披著吊鐘般的斗篷,目光如炬。被稱為神童的中原中也一臉稚氣,卻帶著一副倦怠的神情,這時期已表現出獨特的詩人氣概。十八歲的他立志成為詩人,從京都的學校千里迢迢來到東京銀座的照相館,拍下這張經典的肖像照。後來,日本教科書長期使用這張照片,中也炯炯有神的雙眼,逐漸成為日本人心目中的詩人樣貌的原型。在短短三十年間,中也將自己的人生全數貢獻給詩歌創作,蘊藏青春孤獨的詩風反映出他的人生,不斷引起讀者的共鳴。許多風華正茂的文青也被他的悲傷感染,更有不少流行歌手引用他的詩歌,歌頌各個時代不同面貌的青春。
對中也來說,寫詩即是生活,兩者似乎密不可分,終生拒絕領薪度日的他留下不少驚人的傳說。在病逝的前一年,二十九歲迎接「晚年」的中也,在太太遠親的牽線下,參加了NHK的面試。但他在履歷的備註欄上只寫道「詩生活」,面試官楞得只能將他的履歷退回去。當面試官再問他想做些什麼工作,他居然回答說:「我想當門口警衛。」
我們憧憬種種中也的「傳說」,不知不覺地將詩人的理想形象投射在他身上。雖然今天中也已經是日本人一致公認的國民詩人,然而中也與他讚揚的宮澤賢治一樣,都是生前默默無聞,直到死後才獲得讀者肯定的早逝詩人。那麼,中也何時走紅?究竟是誰發掘他的才華呢?
這位伯樂正是與中也一起度過青春期的作家大岡昇平(一九九○─一九九八年)。他在二戰結束後,九死一生地從菲律賓的戰場回到日本。大岡執筆撰寫中也的傳記,不僅打動不少讀者,更將中也提拔到今天國民詩人的地位。大岡在傳記中自問道:「中原所懷的不幸,是否為人類存在的根本條件?換句話說,每個人都要像中原一樣,必須淪為不幸之身?」亦即,大岡藉著追溯比他更「不幸」的摯友人生,試圖重新建構文學家的自己。他一面撰寫十年前逝世的摯友傳記,一面發表自己所體驗的戰爭文學。他彷彿低唱輓歌一般,對戰場上白白送死的戰友生命冷靜描述,同時前往中也的故鄉傾聽他的聲音。
啊 你至今都做了些什麼……(〈歸鄉〉)
如同答應從黃泉傳來的中也呼喚,大岡立刻以戰場經驗作為題材,不斷地創作小說,如《俘虜記》(一九四八年)、《野火》(一九五二年)等作,皆成為日本戰後文學的不朽經典。大岡在菲律賓民都洛島當哨兵時,常常哼著中也所寫的〈夕照〉,意識到戰爭帶來的死亡威脅的腦海中,不斷湧現出和中也有關的回憶。他在南方的密林中居然重新邂逅這位摯友,藉此思考中也的「不幸」何以撼動自己的靈魂?
乍看之下,書寫青春悲哀的中也詩歌,與大岡的戰爭文學之間毫無關聯,但從被社會隔絕的角度來讀,兩者之間仍具不少共同之處。大岡所寫的戰爭小說處處看得到中也的影子。例如,長篇小說《野火》中描述糧食不足的艱困環境下,為了生存淪落到吃人的日本老兵(田村)之心理狀態,被譽為日本戰後文學的傑作。從這裡亦可看出中也給大岡留下的陰影。
因為照理來說,軍隊是和一般社會斷絕往來的,但罹患肺病的田村一等兵甚至還被自己所屬的軍隊拋棄,獨自徘徊游擊隊出沒的菲律賓密林,懷著死亡的預感,只能冷靜觀摩他所看到的對象。田村懷抱的便是與外界完全斷絕往來的孤獨(或自由),他只顧凝視與自己無關的外界,導致心裡的乖離感不斷地膨脹。毫無目的地徘徊在南方密林的田村,與在履歷的備註欄上只寫「詩生活」的中也是一樣的,他們都必須和現實生活切割,將自己從活著的真實感中抽離出來。田村只能凝視他的「不幸」(他改變不了自己陷入的窘境),如同中也在他的詩作中抒發被世界遺棄的「不幸」狀態,藉此撰寫充滿悲哀的青春之歌。在菲律賓的密林中,被中也的詩打動的大岡一面傾聽中也內心的聲音,一面將與世界隔絕的孤獨化為文字,完成他不朽的名著。
在戰後日本,中也的作品漸漸受到讀者的肯定,關於這點,大岡認為中也的「不幸」不僅擁有人類與生俱來的普遍性,讀者還給予他所寫的作品一種「聖性」。我們賦予這些作品不同含意,進而產生許多不同性質的「聖性」。就像大岡假托〈夕照〉表達被動員的老兵所感到的無奈;二戰時待命出征的學生兵偷偷閱讀〈春天與嬰兒〉;七○年代安保學運之際,據守東大安田講堂的大學生歌唱〈正午〉;三一一東日本大地震後,一無所有的東北災民哼著〈盲目之秋〉……中也的作品跨越不同時代與不同世代的讀者相遇,為中也所感染的讀者,在他的「不幸」中讀到自己生命中所遭受的悲哀。但一般人並不能像中也一樣,持續度過「不幸」的狀態。大岡寫道:「中原在他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邪惡的行為,甚至連欺瞞與背叛都沒有。」為了維持「不幸」的狀態,需要有被人瞧不起、如愚人般的純潔,大岡回顧中也時所想到的就是這種「聖性」。
人們感到「不幸」時,內心也許會極為渴望藉由詩作來抒發自身處境,中也的作品應該也會受到台灣讀者的歡迎吧。令人好奇的是,台灣讀者擁有何種「不幸」,又將給中也作品何種「聖性」呢?期盼這本譯作能跨越語言與國境,在台灣社會投擲不同的聲響。
譯者序
如有陽光照在秋夜的河灘
你只管回到寧靜的房間就好。
背對煥發的都會夜夜燈火,
你只管,走上郊道就好。
心的低語,且慢慢聆聽就好。
這首〈四行詩〉是詩人中原中也的最後一首作品,作於一九三七年九月三十日。此時的中也剛剛走出愛子夭折的悲痛。他振作精神,把第二部詩集《往日之歌》的原稿謄寫完畢,託付給好友小林秀雄。之後,中也準備回故鄉休養幾年,打算恢復元氣後再重返東京。然而在寫下這首詩後不到一個月,年僅三十歲的詩人就因結核性腦膜炎離開了人世。
中也一生共留下三百五十餘首詩作。其中一百零二首收錄於詩人親自編輯的詩集《山羊之歌》和《往日之歌》。這兩部詩集投射著詩人的人生和創作歷程,也是他藝術感懷的結晶。其中有輕快的小詩、直率的告白詩、典雅的象徵詩、清純的童話詩,還有哀痛的追悼詩以及語氣諧謔的自嘲詩等等。鮮烈的語言吟詠的是青春的傷痛和內心的祈求。時隔八十餘年,這些燃燒了詩人生命的詩篇依然保持著當時的溫度和律動,獨特的魅力從未因時間流逝而消減。
一九○七年四月,中原中也出生於山口縣吉敷郡山口町(今山口市),外祖父政熊在當地開設了一家外科醫院。父親謙助曾是一名軍醫,後來入贅中原家,並繼承了政熊的醫院。中也自幼聰穎過人,被譽為「神童」。作為長子,中也肩負著家人的厚望長大卻無心繼承家業。在母親的影響下,中也從初中開始就積極地給當地報紙的和歌欄目投稿,十五歲時就與詩友聯名出版了和歌集。在山口中學讀三年級時,中也因成績不合格而不得不轉學到京都立命館中學。在那裡,曾經的和歌少年迷上了達達主義詩歌。《山羊之歌》中的〈春日的傍晚〉即是這一時期的作品。通過文友介紹,中也邂逅了比自己年長三歲的劇團女演員長谷川泰子,不久後兩人開始同居。十七歲,接觸到藍波、魏爾崙等法國象徵主義詩人的作品並深受影響。十八歲,與泰子一同遷往東京。在東京,中也依然無心考學,成日與文學青年交往。年輕的中也才華橫溢,詩歌幾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遇到意氣相投或值得佩服的文友,他往往不管對方是否樂意,便擅自搬家到其居所附近,以便隨時登門造訪,不厭其煩地與人探討藝術和詩歌的種種。日後成為評論界泰斗的東京帝國大學學生小林秀雄也是中也最親近的友人之一。在東京不到一年的時間,泰子與中也分手,投入小林秀雄的懷抱。但中也對泰子的愛並未因此消減,直到去世,中也都對泰子始終懷有親情般的愛意,對泰子與別人生下的孩子也是百般疼愛。不論失戀還是失意,青春時代的傷痛都被中也化作了詩歌創作的養分。
十九歲,中也考入日本大學預科,他依然無心學習,半年不到就瞞著家人退了學。為了更深入地理解法國詩人的作品,中也開始到語言學校學習法語。也是這一年,「五月,我寫下〈晨歌〉。七月左右示與小林。那是來東京後初次將詩作示人。總之,於〈晨歌〉大致確立了方針。」(中原中也,〈詩的履歷書〉,一九三六年)
〈晨歌〉
天花板上 黃紅色
順著門縫 洩入的光,
粗鄙的 軍樂的記憶
沒有什麼事 要去完成。
聽不見 小鳥們的歌
天空今日 會是淡藍色,
對已倦怠的 人的心
沒有什麼人 需來諫言。
樹脂的芳香 晨間為之煩惱
已失去的 種種夢想,
樹林會在 風中鳴響嗎
廣闊 平坦的天空,
會沿著河堤 漸漸消失嗎
美麗的 種種夢幻。
這首十四行詩形式的〈晨歌〉正式開啟了中也詩歌創作的大門。「我不過是從確實認定我的個性最適合於詩的那天起,就把詩當作了本職。」(〈《往日之歌》後記〉)
靠著父母接濟,中也在東京過著貧寒卻逍遙的生活。「自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至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年)十月為止,每日行走不懈。深夜讀書,朝寢午起,而後步行至夜晚十二時許。」(中原中也,〈詩的履歷書〉,括弧內年代為譯者註)
除小林秀雄之外,與大岡昇平等文學青年的切磋交流也給中也的詩歌創作帶來許多有益的刺激。他為一群大學生創辦的音樂團體蘇利耶(SURYA)創作歌詞,在那裡獲得了初次發表詩作的機會。又與河上徹太郎、阿部六郎等詩友創辦了詩歌同人雜誌《白癡群》,陸續發表了大量作品。其中包括〈馬戲團〉、〈污濁了的悲傷之上〉、〈成長之歌〉等後來收錄於《山羊之歌》的名作。
二十五歲這年春天(一九三二年),中也在《白癡群》停刊後約一年多的創作低潮之後,開始編輯自己的第一部詩集《山羊之歌》。詩集曾打算以「修羅街輓歌」做書名,帶有向宮澤賢治的詩集《春天與阿修羅》致敬的意味。中也十八歲時就在東京購得剛出版不久的《春天與阿修羅》,並深受其影響。詩集原計劃以預約購書的方式出版,先後兩次發出徵集預約的明信片,可惜應者寥寥。最後中也只好向母親求助,在母親的資助下,才得以付印了詩集的正文部分。由於資金不足,正式出版要等到兩年後。這期間中也翻譯出版了藍波的詩集,同時在各大文藝雜誌上發表了大量詩作,逐漸在詩壇擁有了一席之地。在私生活方面,中也在父母的安排下與遠親上野孝子結婚,並有了第一個孩子文也。一九三四年,曾出版《宮澤賢治全集》的文圃堂正式出版發行了《山羊之歌》。詩集是豪華的精裝大開本,限定發行兩百冊。中也親自指名高村光太郎擔任裝幀並題寫書名。因為《宮澤賢治全集》的裝幀也是由高村光太郎這位詩人兼藝術家設計的。
《山羊之歌》這個標題的來由有多種說法。詩集末章有一首〈羊之歌〉,而「羊」在日文中是指「綿羊」。所以《山羊之歌》與〈羊之歌〉並不等同。中也的好友高森文夫曾證言,因下顎尖細、耳朵朝外等面部特徵,中也戲稱自己為「山羊」。所以這裡的「山羊」有可能就是指中也自身。也有學者根據中也家人的天主教背景,分析貫穿詩集的宗教氛圍,認為山羊在這裡有贖罪、犧牲之意。
從《山羊之歌》到《往日之歌》,不論是奇特難解的達達主義詩歌還是後期那些諧謔的自嘲詩,都貫穿著悲哀的底色。這可以說是中也詩歌的最大特色。小林秀雄在中也逝去十週年時回顧道:「我想,在中原心中,有著連他自己都無以承受的深切悲哀。即便是他那令人驚嘆的詩人的天資也不足以將之馴服。……沒有窮盡無以名狀的悲哀。」(小林秀雄,〈中原中也的回憶〉),而中也詩歌的力量即在於可以將「沒有窮盡無以名狀的悲哀」淋漓地展現在詩中。
〈污濁了的悲傷之上〉
污濁了的悲傷之上
今日也降下小雪
污濁了的悲傷之上
今日甚而有風吹過
污濁了的悲傷
譬如狐狸的革裘
污濁了的悲傷
因小雪覆蓋而瑟縮
污濁了的悲傷
無甚期望亦無所祈願
污濁了的悲傷
在倦怠中夢見死亡
污濁了的悲傷之上
痛楚且懷了恐懼
污濁了的悲傷之上
無所事事也迎來日暮……
這首〈污濁了的悲傷之上〉於一九三○年四月發表於《白癡群》的最後一期,是中也流傳最廣的作品之一。許多日本人最初都是通過收錄於高中語文課本的這首詩認識了中原中也。
誰都免不了經歷失戀、失去親人或友人的痛苦。但對於中也來說,人生中的失落遠比得到更值得揣摩和玩味。不但如此,詩人還要用更遼遠的目光來審視自己經歷過的失落和死亡。
「一個寒冷的早晨,為那年正月裡死去的弟弟所寫的和歌是我詩歌生活的最早開端。」(〈詩的履歷書〉)八歲時,最親近的弟弟亞郎因病夭折,中也為此寫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詩。此後的人生中,他又接連失去了好友、父親、弟弟,甚至剛滿兩歲的愛子。哀痛之中,詩人審視死亡的目光也變得透徹而清晰。
〈骨頭〉
看呀看呀,這是我的骨頭,
沾滿了活著時的艱辛
撕破了骯髒的皮肉,
被雨洗得白花花的,
突兀而出的,骨頭的尖突。
……
看呀看呀,這是我的骨頭──
是我在看著?真是可笑。
靈魂留在身後,
又來到骨頭的居處,
在一旁看著嗎?
……
用跨越生死的目光觀望自己的死亡,這也許是中也為衝破時間束縛而慣用的一種思考方式,也可說是他特有的創作手法之一。就像宮澤賢治位於「第四次元的延長」的心象素描那樣,詩人的思維總能超越死亡,在時空之間自由地來去。
中也也是一名譯者,他曾為《藍波詩集》等法國詩歌的翻譯傾注心血。中也的翻譯風格自由而大膽。為保持節奏韻律,往往摻入許多再創作的成分。即便如此,對於詩歌翻譯,中也在未發表的詩篇〈一度〉中感嘆道:「由結果創造結果,翻譯的悲哀。」站在原作的成果之上,卻永遠不可能得到完美的結果,這是翻譯的悲哀。對詩人而言,翻譯也許只是充實自身創作的途徑而已。
關於詩意的表達,中也有著獨到的見解:「『這是手』。在說出『手』這個名詞以前感受到的手。只需深深感受手本身即可。」(中原中也,〈藝術論備忘〉)言詞顯現之前的感受,才是中也的詩歌想要表達的心靈的回響。
作家車谷長吉說:「詩是靈魂的裸體,是逝去的時間的光輝。」中原中也的詩歌也當得這樣的評語。
〈一個童話〉
秋夜,在遙遠那方
有一片,盡是石子的河灘,
太陽,是沙沙地,
沙沙地照著。
雖說是太陽,卻猶如矽石什麼的,
猶如非常細碎的粉末,
正因如此,才沙沙地
也發出著細微的聲響。
而那石子上,此刻正停著一隻蝴蝶,
淡薄,卻又輪廓清晰地
投射著影子。
而後那蝴蝶不見了,不知何時,
直到剛才還沒有水流的河床上,水
是沙沙地,沙沙地流著……
這首〈一個童話〉是《往日之歌》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照亮秋夜的陽光,所以這是「一個童話」。不妨將這束超現實的陽光看做照亮人生的詩歌之光,秋夜短暫而寂寥猶如人生,河灘象徵枯燥無味的現實生活,散落在河灘的一粒粒石子就像我們自身,流水是人生中那些歡愉的時光,偶爾停棲石上的蝴蝶是捉摸不定的愛戀,流水沙沙,光芒沙沙,那輕快柔和無以言傳的感觸,不正是中也詩歌想要傳達的「名詞以前」的詩的撫慰嗎?
現實生活中的中也始終是個無能之人。離家十餘年,一直學業無成,從未有過固定工作。奉父母之命結婚後生活仍然要靠家人接濟。對於俗世的生活,中也始終是個局外人。幸而有母親支持,詩人才得以為詩歌奉獻一生。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二日,中也病逝於鎌倉,終於未能回應家人的期待回到故鄉。臨去世前,中也對母親說:「我其實是孝順之人啊。」
中也的母親中原福逝於一九八○年,享壽一百零一歲。她親眼目睹了自己全力庇護的「浪蕩子」中也得到世間認可的全過程。一九九四年,中原中也紀念館在位於山口市湯田溫泉的中原家舊址上建成。紀念館前那株樹齡超過一百二十年的龍柏,曾陪伴中也出生、成長,見證了中原家的變遷,如今依然枝繁葉茂地守護著紀念館的正門。
吳菲
二○一八年仲春 於山口市後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