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是胎兒時,我的子宮長得比種子還小。來自體內的那小小黑暗讓我害怕,所以我經常會哭。我說的是我很小的時候―也就是當我有著滿身的褶皺和跳得飛快的小小心臟的時候。那時,我的身體還不懂得語言,所以我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
不懂得語言的身體,像一封信一樣被寄到了這個世界―讓我知道這個事實的是我媽媽。媽媽獨自在一間半地下室裡生下了我。時值盛夏,閃亮如紗的一束陽光直直地照進屋內。當時,只穿著上衣在屋裡掙扎的媽媽,因為沒有可以握的手,所以她握了把剪刀。窗外是行人來來往往的腿,每當媽媽萌生想死的衝動時,就會用剪刀不斷扎向地板。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媽媽沒有用那把剪刀剪斷自己的呼吸,而是剪斷了我的臍帶。初到世界的我,因為忽然聽不到媽媽的心跳聲,所以在一片靜寂中還以為是自己聾了。
出生後第一次見到的光正好是窗戶那麼大。於是,我懂得了光是存在於我們之外的。
當時我不記得爸爸在哪裡。爸爸總是在某個地方,但那個地方並不是這兒。爸爸總是很晚才回來或者乾脆不回來。媽媽和我聽著彼此猛烈的心跳聲,緊緊抱在一起。看著一絲不掛,神情凝重的我,媽媽用她巨大的手反覆撫摸著我的臉。我喜歡媽媽,卻不懂得如何表達,所以總是皺著眉頭。我發現我愈是堆起臉上的褶皺,媽媽就笑得愈開心。當時我想,愛,也許並不是彼此一起笑,而是其中一方變得可笑吧。
媽媽入睡了。我變孤單了。世界一片靜謐,陽光就像分手的愛人寄來的彬彬有禮的信一般,依然躺在那邊的地板上。彬彬有禮,那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對這個世界感到的不快。因為我沒有褲兜,所以只是攥緊了拳頭。
*
每當我想像爸爸,眼前總會浮現出一個場景:那是爸爸朝著某處全力奔跑的身影。爸爸穿著粉紅色夜光短褲,他有一雙毛茸茸的小細腿。爸爸筆直地挺著腰桿、抬腿舉膝奔跑的身影,如同一個墨守成規的死腦筋官員的臉,讓人感到頗為滑稽。我想像中的爸爸十幾年如一日不停在奔跑,他的表情和姿勢也是一成不變。爸爸漲紅著臉,露出兩排黃牙咧嘴傻笑,彷彿有人在爸爸的臉上惡作劇,貼上了不堪入目的塗鴉。
我想,不光是爸爸,所有在做運動的人都有些滑稽。正因為如此,每當在社區公園看到用肚子撞擊松樹做減肚皮運動的大叔,或看到拍掌散步的大嬸時,我都會莫名其妙地感到難為情。但他們總是非常真摯又熱忱,好像為了健康就得變得滑稽點才行似的。
我從來沒見過爸爸奔跑的情景。可對我而言,爸爸卻是一個永遠在奔跑的人,可能是緣於媽媽在很久以前告訴我的故事而產生的幻想吧。第一次聽到那個故事時,媽媽正踩著洗衣板,力道十足地搓著泡沫滾滾的衣物。媽媽在洗衣服時總是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所以看起來像是正在氣頭上。
聽說爸爸從來不曾為媽媽跑過一次。在媽媽說分手的時候,說想你的時候,生下我的時候,爸爸都沒有跑來。人們都說爸爸是個紳士,但媽媽認為爸爸是個傻瓜。如果媽媽只打算等到今天,爸爸永遠都是第二天才到―他就是這種男人。爸爸雖然來晚了,卻是以異常消瘦的模樣出現在媽媽面前,而媽媽則禁不起這遲到男人閃閃躲躲的眼神,開起玩笑打圓場―她就是這種女人。爸爸沒有辯解,也沒有說大話,只是帶著乾燥的嘴唇和黑漆漆的臉說「來了」。想來,也許爸爸是個害怕拒絕的人。因為感到愧疚而不想出現;因為感到愧疚,卻反而弄出更令人愧疚的狀況。最後實在太對不住,因此決心比起當一個無能的人,還不如當一個壞人。但我認為,爸爸這個人不至於善良到要決定當壞人。爸爸可能是一個明明自己做錯還要讓別人心懷愧疚的,真正的壞人。我至今都認為這個世界上最壞的是既可憐又可恨的人。但是,我卻無法準確地判斷爸爸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爸爸留下的只有幾件事實而已。如果說事實最能說明一個人,那麼爸爸分明是個壞人;如果不是,爸爸則是一個我還不了解的人。反正最重要的是,從來都是那麼慢的爸爸,僅有一次在這個世上竭力奔跑過―那是爸爸為了賺錢到都市後沒幾個月時。
爸爸到首爾以後,在一間傢俱廠找到了工作。現在想來,爸爸這樣的人竟然為了賺錢而背井離鄉,讓人感到匪夷所思。不過爸爸當時只是因為人潮都湧向都市,所以隨波逐流而已。期間,他持續地和媽媽通信,通常寫得更勤的是爸爸,因為媽媽正為爸爸一個人上首爾而賭氣。直到有一天,媽媽找上了爸爸租的房子,當時她和關係一直不和的外公大吵一架後離家出走。媽媽僅憑信封上的地址,摸索著像迷宮一般彎彎曲曲的羊腸小路,找到了爸爸租住的小屋。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也只打算在那裡借宿幾天而已。可爸爸卻另有打算。自從媽媽到的那天起,爸爸就不停地向她求愛―這也情有可原,畢竟是欲血沸騰的年紀,和喜歡的女子住在同一屋簷下,卻一直都沒能同床。爸爸的哀求、焦躁和虛張聲勢反覆了好幾天,如此一來媽媽也覺得爸爸挺可憐的,於是,那一天她想:「一輩子承受這男人的重量也無妨了吧!」最後,媽媽答應了爸爸。但有個附加條件:此刻必須去買避孕藥回來才能同床共枕。
爸爸的奔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爸爸從山頂貧民村的最頂端全力衝向市裡的藥局。爸爸像尿急般漲紅著臉咧嘴大笑,一條狗被衝過來的爸爸嚇得狂吠不止,惹得整個街坊犬吠四起。爸爸不停地飛奔。滿臉通紅,飄揚著長髮,越過階梯,穿過黑暗,超越疾風。心急如焚的爸爸,被堆在路邊的煤磚絆到腳跌倒了。然而,渾身蒙上白灰的爸爸又馬上站了起來,也不管現在奔跑的路此後會通向哪裡,死命奔跑。
爸爸的一生,可曾跑得如此之快?每當我想像爸爸為了抱媽媽,一口氣跑下整個山頂貧民村的場景,就想對那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的爸爸大喊一聲:「爸爸,沒想到你這麼能跑呢!」
聽說爸爸那天因為急著奔回來,都沒有仔細詢問避孕藥的服用方法。媽媽問滿身都是白灰的爸爸應該吃幾顆,爸爸撓著頭:「好像說是兩顆……」聽說,在之後的幾個月,媽媽一天也不間斷地每日吞下兩顆避孕藥。而在那幾個月期間,她一直感覺天空黃茫茫的,乾嘔不斷,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後來媽媽諮詢了藥師,才把藥量減為一天一顆。就這樣,在她敲碎水桶裡結的冰塊借著月光清潔下身,有時還會被冰涼的水驚到而忘記吃藥的某天,媽媽懷孕了,爸爸見她那日漸隆起的肚子臉色愈發蒼白,就在當上爸爸的前一天,他走出了家門,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據說無論什麼時代什麼地方,跑步都是最受歡迎的體育項目。跑步是適當刺激心肺,藉此可以提高心肺耐力的全身運動,由行走和跳躍的複合形態所組成。跑步不需要特殊的技術或超快的速度,而且有著不受場所和氣候限制的優點。還有,跑步這個運動尤其需要很強的耐力。至於別的就不大清楚了。只不過,一個離我而去的人,從離我而去的地方一直持久奔跑的那個理由,以及那股動力,我不知該如何去接受。
我決定相信,爸爸是為了跑步而離開家的。爸爸他既不是上了戰場,也不是要娶別的女人,更不是去某國的沙漠埋輸油管。只是他離開家的時候好像忘了帶上手表而已。
我沒有爸爸,但這只是他不在這兒的意思。爸爸一直在奔跑。我看到穿著粉紅夜光短褲的爸爸剛剛穿過福岡,經過婆羅洲,跑向格林威治天文臺的身影。我看到爸爸剛剛繞過了獅身人面像的左腳邊,去了趟帝國大廈的第一百一十個洗手間,爬過伊比利半島的瓜達拉馬山脈的身影。在一片漆黑中,我也能很清楚地分辨出爸爸的身影,因為爸爸的夜光短褲總是在閃閃發亮。爸爸在奔跑。當然,沒有人會為他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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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是用她的玩笑話把我拉拔大的。當我沉溺在憂鬱中時,媽媽總是用她機智的兩根手指輕輕地把我勾出來。那所謂的機智,有時候可是非常低俗,我問起爸爸的時候便是如此。對我而言,爸爸從來不是禁忌,只因為那對我們來說是無關痛癢的事,所以才沒有經常提及而已。儘管如此,有時媽媽還是會露出厭煩的神色。媽媽問:「我已經跟妳說了好多次爸爸的事了,懂不懂?」我畏畏縮縮地回答:「我懂……」這樣一來,媽媽就酸溜溜地丟出一句:「懂懂懂,懂個雞巴捅洞洞!」然後自顧自地開懷大笑。從此以後,我便認為「懂」是一件很淫穢的事。
媽媽留給我的最大遺產―絕不會自怨自艾的心態。媽媽沒有對我心懷愧疚,也沒有可憐我。所以我很感激媽媽。我知道,當一個人問我「怎麼樣」的時候,他們真正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安危。媽媽和我不是互相的救贖或理解,我們好比是彼此手上的站票,是互相的心安理得。
我問及性方面的問題時,媽媽每每都會答得很精彩。沒有爸爸的我,對很多事情都感到好奇。一次,我們看到因為交通事故瘸腿的大叔,我就問媽媽:「那位叔叔是怎麼行房的呢?」媽媽白了我一眼,沒好氣地回答:「難道用腿做啊?」
當我的胸部剛剛開始發育,媽媽對我表露的不是擔憂,反倒是經常性的惡作劇。媽媽總是假裝挽我的胳膊,偷偷用手肘騷擾我的胸部。雖然這種時候我都會尖叫逃跑,但我挺喜歡在胸部散開的那股淡淡的刺痛感。
這個世界上,了解媽媽魅力的除了我以外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到死都跟媽媽不和的外公。我對外公的記憶寥寥可數。因為我沒有爸爸,所以他從來不怎麼搭理我,還有,他平時到處揭媽媽的短,而且批得體無完膚―這些是我對他僅有的記憶。我對帥氣的外公有好感,不過外公從來都沒有疼過我,也沒有教訓過我。也許對外公來說我實在太小了,小到看不見。可是有一天,外公竟然跟我搭起話來,是熬了罌粟服用後心情大好的時候。外公直直地盯著我,突然發問。「妳是誰的女兒?」我大聲回答說:「是趙紫玉的女兒!」外公裝作沒聽見,又問:「妳是誰的女兒?」我提高嗓門喊道:「是趙紫玉的女兒!」外公像是聾了般繼續裝蒜:「啊?什麼?妳是誰的女兒?」我興沖沖地開始蹦蹦跳跳,使出吃奶的勁來大喊:「是趙紫玉!趙紫玉的女兒!」在那童年的混凝土院子裡,我感覺自己可以就這樣永遠地喊下去。到最後,外公才說:「啊啊,妳是紫玉的女兒啊?」隨後他露出鬱鬱寡歡的神色,突然怒吼道:「知道那丫頭有多悍嗎?」外公喚我坐到自己跟前,一五一十地披露了媽媽小時候離經叛道的種種行徑。我眨著大眼睛,認真聆聽外公的話。外公說了好幾次媽媽的壞話,每次都必然會提及與總是拚命違抗的媽媽相比,溫順的大姨是個多好的女兒。
相反,媽媽對我說過最多的話之一,就是「人啊,出身好,命才會好」。媽媽說,要不是自己跟外公吵架後離家出走,她的命運就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這時候,我總是會跟坐在外公面前時一樣,眨著眼皮,乖乖坐下傾聽媽媽訴苦。
先不管此後兩個人如何恨對方,不管外公對獨自生下孩子的媽媽如何冷嘲熱諷,也撇開媽媽有多麼埋怨讓外婆洗二奶內褲的外公,我認可外公的理由只有一個。那是因為,外公在去世前幾天對媽媽扔下的一句話。
話說那天,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偶然路過」,卻未免坐了太久,一直不停地挑著小毛病絮絮叨叨批評的外公,當他嘮叨完媽媽的所有閒事之後,眼看再也沒有什麼可批的了,就在媽媽的沉默前露出了難色。外公尋思了一下新話題,又拿起溫順的大姨跟媽媽做比較,開始了一番長篇大論。把所有壞話統統說完後,在依然沉默不語的媽媽面前,外公再次感到慌張,最後透過他那瘦小硬朗的後背,扔下一句話就消失了。
「只不過,如果要我選戀愛對象,我就會選小丫頭,而不是大丫頭。」
外公幾天後就去世了。我認為外公是了解我媽媽的魅力、那小小祕密的人。現在外公去世了,就只剩我一個知道那個祕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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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是計程車司機。起初我以為,媽媽選擇當計程車司機是為了走遍全首爾的角落來監視我。某天我又推測,媽媽開計程車的真正理由或許是為了比爸爸跑得更快。我開始想像奔跑的爸爸和媽媽並排著你追我趕的身影。抱著十幾年的怨氣狠狠踩下油門的媽媽的表情,和被逮到住處的爸爸的表情,紛紛擾擾地在我腦海中奔跑。也許對媽媽來說,與其說要逮住爸爸,不如說只要是比爸爸跑得更快就算是復仇了。
開計程車對媽媽來說是很辛苦的。微薄的薪酬,對女司機的不信任,醉客的調戲。但我還是總跟媽媽吵著要零用錢。因為我想,在這麼艱難的情況下,如果連孩子也提前懂事,善解人意的話,那麼媽媽心裡會更加難受。媽媽也沒有因為感到抱歉而多給我零用錢。媽媽只會按我要的金額給,還不忘說:「妳看!血汗錢都填到孩子屁眼裡了,老娘天天跑活賺錢能不罵娘嗎!」
那天也和平常沒什麼不同,我因為開著電視吃飯,在飯桌前被媽媽嘮叨了幾句,還得默默恭聽她昨晚跟顧客吵架的事。說著說著媽媽激動地甩湯匙,吼道:「操他奶奶的,老娘真的是犯了那麼大的錯嗎?」詢問我的意見。這時我得適當附和她一下,還得邊踩上運動鞋,邊跟媽媽解釋說那一萬元*要花在哪兒。在學校,我半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盯著班主任老師乾嚥口水時不斷起伏的喉結。雖說是沒有爸爸的孩子,但一天也過得沒有什麼特別不好,或者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問題是在回家後發生的。
媽媽黯然神傷地坐在房間中央,手上拿著一封信,以前她用剪刀扎了又扎的地板上,落著一個被粗暴撕開的信封。我看到信封上寫的地址,明白了那是封航空郵件。在無法解讀,卻充滿著不祥預感的來信前,媽媽露出一副鬱悶的村姑般無助的神色―她呆坐了多久呢?我把信搶了過來。「什麼呀?」媽媽凝視著我的臉。信從頭到尾都是用英文寫的,我在媽媽面前盡量顧著自己的面子,斷斷續續勉強分析了信中內容。一開始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麼意思,讀了兩三遍以後,才明白這封信正傳達給我們一個很重要的消息。「上面什麼意思?」媽媽問道。我嚥下口水回答:「信上說爸爸死了。」媽媽用世界上最黯淡的臉色看著我。我想學媽媽在我露出那種神色時總會對我做的一般,說點很機智的玩笑話,但是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說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