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認識城牆。然後,爬過去。
李修平(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助研究員)
對古代的草原民族來說,中國歷代的長城乃是堅固的壁壘;而對被歷代帝國徵召的工人而言,長城象徵著壓迫。對遙遠的羅馬人來講,長城或許是個羅馬皇帝會想與之較勁的典範;而對從未見過長城、不知長城歷史、不知它究竟在何處的百萬歐亞大陸人民而言,萬里長城是神話的題材……。
一提起城牆,你會想到什麼?對於華人而言,我們很容易聯想到蜿蜒於中國北方的萬里長城。長城內是山明水秀、安土重遷的農業帝國;長城外是乾旱蠻荒、剽悍凶猛的游牧社會。自東周以降,這道據說從外太空唯一可見的世界奇觀,將東亞大陸攔腰截斷,一分為二,以防止北方的粗獷鐵蹄,侵擾南方的典雅文明。然而,這道由磚石夯土堆砌而成的人造邊界,卻無法有效隔絕兩個世界的互動。而南北之間的衝突與妥協,更是中國兩千餘年來歷史發展的基調。至於伴隨這道屹立千年、歷經風霜的人類遺產,是淒涼哀怨的民間傳說,與文人騷客的邊塞詩歌。這是一般人對城牆的認識與想像。
對於考古學家來說,城牆是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的重要標誌之一。考古學家的看家本領是「藉物識人」,也就是透過深埋地底的殘磚斷瓦,逐步拼湊古人活動的點點滴滴。面對發掘出土的城牆,考古學家試圖解答一連串的問題。例如,城牆建於何時何地?築牆材料、建築技術與牆體結構為何?築牆需要花費多少人力?這些人力又來自何處?為何修建城牆?到底是什麼樣的社會組織、政治結構與經濟型態,才能有效地統籌龐大的資源來修築城牆?最後,城牆於何時又為何廢棄?當然,考古學家還會追問另一些與城牆相關的問題。例如,城牆的興建是否真能阻擋牆內牆外的人群、物資與文化的交流?這一系列嚴肅的討論,見於專業的學術論文,普羅大眾不一定感興趣。然而,如何將學術象牙塔內艱澀的研究成果,轉譯成平易近人、深具啟發,卻又不落俗套的有趣知識,則是專業研究者的挑戰。在你眼前的,正是這樣的一本書。
本書的作者大衛.弗萊(David Frye),是美國東康乃狄克州立大學(Eastern Connecticut State University)歷史系教授,研究領域為古代歐洲史。雖然弗萊是一名歷史學家,但因研究興趣使然,他曾經數次參加與古羅馬帝國有關考古工作,包括位於英格蘭北部的哈德良長城附近的遺址,與位於羅馬尼亞的古羅馬時代的邊界城市。這些考古工作的經驗,啟發了他探究城牆歷史的興趣。雖然考古遺址的城牆,激發弗萊撰寫本書,但城牆本身,終究只是個引子。透過城牆,弗萊試圖勾勒人類大歷史發展的變與不變。變的是時空與事件,不變的是人性與心態。
翻閱本書目錄,我們便會立即發現,藉由城牆,弗萊要談的是一個上下四千年、橫跨全球的龐大故事。除了我們熟知的萬里長城,在今天的伊拉克、敘利亞、埃及、伊朗、希臘、土耳其、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烏克蘭、俄羅斯、不列顛、阿爾及利亞、利比亞、亞塞拜然、烏茲別克、阿富汗、朝鮮,甚至在被稱為「新大陸」的瓜地馬拉與秘魯,千百年前,均先後修建起高聳雄偉的城牆。然而,諷刺的是,這些傾各國之力所修築的人工屏障,最終仍敵不過「非我族類」一次又一次猛烈的侵襲而倒塌。原來,城牆內外的衝突,不只專屬於中國,而是全球人類共同面臨的歷史難題。
然而,城牆不僅存在於遙遠的古代,在飛機發明後的二十世紀,世界各地仍不斷修築城牆。在本書中,弗萊也談到近代的城牆,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法國修築的「馬奇諾防線」(Maginot Line),以及一九六一年所修建標誌冷戰時代的柏林圍牆。儘管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德國輕易地繞過馬奇諾防線,迅速占領法國,而柏林圍牆也在追求自由民主的歷史浪潮中倒下,證明城牆在當代世界的無能為力。然而,出人意料,在進入千禧年之後,正如弗萊所言,全世界又進入了「牆的第二盛世」(Second Age of Walls),大規模的移民潮與伊斯蘭的恐怖主義是主要原因。一個常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的例子,就是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在美墨邊界所蓋起「又大又漂亮的牆」。原來,萬里長城不只是過去式,更是現在進行式,而且愈蓋愈高,愈建愈長。
城牆的修築是既存事實,而與城牆有關的事件則終成歷史。本書除了論及城牆及其歷史,弗萊更描繪城牆的意義與隱喻,以及不同社會、文化看待城牆的心態。以古希臘為例,對大多數生活於城邦內的人們而言,城牆象徵安全與隔絕。築牆者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藉由修建城牆,阻擋外來入侵。城牆也是文明與野蠻、豐碩與荒蕪、安全與危險的分界。這是城內人的想法。然而,斯巴達人調侃城牆為「女人區」,視其為軟弱的象徵,因而拒絕築城。弗萊在評論此事時寫到:「活得開闊沒有城牆的斯巴達人,反而一點自由都沒有……相對而言,雅典人雖然興築了城牆,而在城牆裡頭的,竟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群……。」其實,兩造之間,孰是孰非,各有其理。不過這樣的爭辯,卻也提醒我們,必須嘗試透過不同的觀點來理解事情,並從中汲取智慧。我猜,閱讀本書的你我,大概都自詡為城內人吧。不過,歷史的教訓卻告訴我們一個不爭的事實:沒有一座城牆,能真正抵擋外來者的入侵。如果我們能早點意識到這個結局,並且開始嘗試理解城外人的思維方式,或許我們的未來,會發展出不同的局面。
在寫這篇導讀時,正值二○二○年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肆虐全球之際。為了防止肺炎傳染,人人都戴起口罩。這個長方形的口罩,正是保護我們染疫的城牆。口罩隱喻了安全,卻也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雖然這堵健康之牆,在一定的程度上,阻絕了病毒大軍對於我們的侵襲,但只依賴口罩,顯然不夠,還需要其它的配套措施,才能避免染疫,比如經常洗手,少到人群聚集之地,並且有充足的飲食與睡眠,以提升免疫力。正好比如果僅修建高大堅實的城牆,而對入侵者沒有正確的認識,並輔以其他適當的防範措施,將自陷於危險之境。或許,在這個特殊的時刻閱讀本書,遊走字裡行間,更能同情共感築牆者的心態與處境吧。
在本書開頭,弗萊提出了一個貫穿全書的問題:「築牆者是誰?」在回顧人類四千年的築牆史後,弗萊給了以下答案:「築牆者是我們。一直以來都是我們。」的確,在過往歷史中,城牆是安全的邊際、文明的邊界。然而,身為築牆者的我們,卻也劃地自限,阻礙人類向外探索的好奇心。除了觸手可及的城牆外,其實,在每個人心中,因著不同的家庭、社會與文化等,我們都築起一座座心牆。牆內是我們辛苦營造的舒適圈,但牆外則是被我們視為不重要、不知道、很危險、沒價值的異域。不過,唯有翻越城牆,我們才有可能戰勝自以為是的無知。你願意接受挑戰,跨過自己修築的那堵城牆,並探索新世界嗎?閱讀本書,正是挑戰自己的起點。
於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大樓六○八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