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蔡素芬
沒有邊界的讀書人
許倬雲談讀書
訪問時間:八十六年四月三十日
訪問地點: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
訪問人:陳義芝、蔡素芬
許倬雲謙稱自己讀書一向是「沙金來揀我,不是我去揀金揀沙」,他對於讀書有幾句話:「不要認為天下的責任都在你肩上,也不要想成為大師。拿心智活動當玩智慧遊戲一樣,用有趣的方式去尋找各種方向。」
史學家許倬雲教授剛結束一場會議,趕來赴訪談之約,他神情愉快,雙手拄單杖,在他擔任董事的「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明亮的訪客室裡,親切的招呼我們。
他雖然天生雙手手掌內屈,雙腳無踝、足背向地,長期的借助手杖行走,但起坐間的動作和他的言談一樣乾淨俐落,讓人很明顯的感到時間的效率早已成為他的一部分,我們的訪談也被他的明快帶動,開門見山直指問題。
義芝有備而來,在一連串與閱讀有關的問題之前,他先追溯源頭,問他相對於行動空間的拘束,如何打開心靈的空間。
於是在這個朝陽晃亮的上什,我們有幸坐在歷任台大歷史系主任、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美國匹茲堡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歷史教授,一九八○年榮任中研院院士,蜚聲國際的史學家面前,聆聽他對讀書的獨特經驗和見解。
因行動不便而得到閱讀的自由
小時候,在大家族眾多堂表與親兄弟姐妹間,只有他因無法走路而不能上學,需人扶持和無法去外頭和兄弟自在玩耍,是他身體行動上極大的痛苦與不便,但在心理上,他的家庭從來沒讓他有過受歧視的感覺,十五歲才上學,也使他沒有機會去學校受同學歧視,所以行動的不便不但沒造成他心理的障礙,反而因枯坐家中而獲得閱讀的自由。
「十五歲前,在家裡抓到什麼書就看什麼書,沒有正常的學習課程,雖然沒機會學物理、化學、數學等,但我反而獲得無拘無束的閱讀自由。」許倬雲形容家裡的藏書,「若不是抗戰,我家裡的藏書極多極多。」但即使是抗戰顛沛流離,書籍散失,他光看父親書架上永不缺乏的文史、地理、國際情勢等種類繁多的書籍,也夠成就一生閱讀的堅實基礎。從完全看不懂到產生興趣,他認為是無法上學衍生的機緣。
從認識第一個字開始,家裡並沒有特別為他請過老師,完全是他摸索出來,「我從來沒有認過方塊字,家裡桌上時常有書,摸一回兩回,加上主動發問,兄姐隨機指點,就這麼開始讀起書來了。」
從自己摸索認字到閱讀整部書籍,過程極快,他文言與白話文並進,十歲已能和父親討論古文,也由於沒上學,而有更多機會跟在父親身旁受教,涵養知識胸懷。他回憶十一、二歲時,跟隨曾擔任海軍將領的父親在重慶南山,兄姐皆住宿學校,只有他夜晚與父親同室讀書,一燈如豆,父親會擱下書來,詢問他懂不懂書中所言,他凡有不懂便請教,父親馬上他為解釋並打開世界地圖,隨機教導他國際情勢,分析地形戰線,講解戰艦功能與港口情勢;世界的汪洋大海與歷史視野在他少年的胸臆成形,這段燈下課子身影,成為他終生受益的知識源頭。
因為這段自由閱讀的機緣,許倬雲很豁然開朗的說,天生的肢體障礙,對他而言,「是倒楣,也是不倒楣。」
讀書如野戰沒有常法
十五歲回江蘇,投考無錫東林書院旁的輔仁中學,入學考試科目,國文歷史地理皆考高分,其他科目考零分,學校想收他,省教育廳不通過,姐姐許婉清當時在南京當律師,特別為此寫呈文給省教育廳,要求讓他試讀,母親也親見校務主任商談試讀的可能性,許倬雲當面允諾校務主任,「第一次月考全部科目及格」。得到許可後,他加強理化數學,果然第一次月考全部科目及格,成為正式生。
話題到此,義芝問許先生贊不贊成現在的教育體制面對許先生這樣有某方面長才的人,是否也該有破格錄取的彈性,可是他也強調:「我可是立下﹃軍令狀﹄的。」
許倬雲形容自己讀書像打野戰,沒有常法,沒有特定範圍。以十五歲以前極少接觸的數學為例,他在考大學時,是拿了本難題題解躺在草地上當小說看,看問題的關鍵,而不是靠死背和演算,他以為以背題目的方式讀數學徒勞而無功。這種著重貫通性、融會性的讀數學法,和他讀其他書籍一樣,都有一種自然天成的氣候。他詮釋自己的讀書方式是「沙金來揀我,不是我去揀沙揀金。」對於看過的書籍內容,「能記的就記得了,忘的也就算了。」這樣隨興的閱讀法,略使我們驚訝!他不以苦讀強記累積博學,而是以大量閱讀製造與沙金相迎的機會。以讀小說和雜書為例,在十五歲以前他讀遍了中國傳統舊小說,「什麼古古怪怪的小說都看過。」義芝隨機抽問了《東周列國志》,他極快反應:「那本書寫得壞透了。」
許倬雲對國劇的著迷,和他讀舊小說有必然的淵源,但和戲劇結緣,主要是從書中對戲劇有了認識。他回憶大約九歲時,因戰亂,家裡房子給炸得精光,只一部《大戲考》沒炸掉,一年裡無事可做,專看《大戲考》,奠定了他對國劇的深刻了解和深情不移。《大戲考》衍生出對元曲的興趣,從元曲往上看唐宋詩詞。戰後遷返江南,江南隨處可得彈詞說書的書籍,他隨手拿來便看。在詩詞方面,最喜歡蘇東坡、辛棄疾、陸放翁的作品,元曲則推崇四大家,尤其是關漢卿。這幾位文學大家的作品,他至今仍保持閱讀。
在眾多的書籍中,他對武俠小說情有獨鍾,他追憶大概啟蒙書是武俠小說的關係,從第一本閱讀的《武當劍俠傳》到後來讀金庸,從唐朝到清朝劍俠,他說:「大概有名的武俠小說,少有未讀過的。」他喜歡書裡的熱鬧氣氛和英雄氣概,至於對劍俠的渴望,他自知身體的限制,始終仍以欣賞為主。
其他如科幻小說、偵探小說,有空便看,沒有特別的閱讀時間、地點。
以史學為志吸納韋伯理論
由於多年對史地的偏好,和就讀輔仁中學時,受校旁東林書院不談空論的實學傳統影響,師生都對國史十分重視,老師推薦他讀錢賓四先生的《國史大綱》,中學生自己看《國史大綱》,程度超越同儕甚多;江南有史地三顧(顧棟高、顧炎武、顧祖禹),他受他們著作的影響,在史地方面特有興趣。
考台大時,同學的母親替他報考,建議他:「你手腳不好,讀好英文,在家做做翻譯就可以過日子了。」他言聽計從進了外文系,但當時文學院院長的史學家沈剛伯先生和歷史系系主任兼教務長劉崇鋐先生,注意到他史學的長才,鼓勵他轉歷史系。轉系後,追隨李宗侗、李濟、芮逸夫、凌純聲、董作賓諸位老師讀上古史。大二升大三暑假,芮逸夫老師教他做《左傳》人物譜系。整個暑假,在高雄溽熱的天氣裡,他雙腳浸在水桶中消暑,埋頭把《左傳》從頭翻到尾,一個名字一個名字摘下做譜系。他說那個暑假把《左傳》翻了好幾遍,因為「一個人有幾個名字,一個名字有幾個人」,做譜系殊屬不易,但也獲益匪淺。大四時,李宗侗老師教他讀孫詒讓的《周禮正義》,既讀正文又讀註釋,整整讀了一年。《左傳》是春秋史、先秦史的根本,《周禮正義》涵蓋了經傳、卜辭、經文等,對這兩本書所下的功夫,促成他一生研究上古史。他神色一轉,口氣由輕鬆轉為嚴肅的說:「讀這些書就不是閒讀書了,是認認真真的讀。」我們詢問讀這些書的過程,遇到艱深,如何尋找了解,他瞪大了眼,理直氣壯的說:「我現在還讀不懂啊!」讀書做學問的態度,在這句話裡已昭然若揭。
台大文學院畢業,成為中華民國第一個碩士畢業生後,許倬雲赴美國芝加哥大學繼續攻讀史學,這段時期接受較多理論的訓練,思想體系的建立深受韋伯(Max Weber)理論的影響。韋伯理論的基本問題在問「為什麼資本主義在西歐出現」,他從韋伯書中習得「假想的形態」,「有一套假想的通性後,才能發現某一個個別史事的特性,和學數學一樣,有假想形態才有真實形態與假想形態之間的差距,找出這個差距,就是歷史學家、社會學家的工作,才能解決事情為什麼如此這般的進行。如果沒有假想形態,就只是描述事情,抓不到重點。」在這套理論下,許倬雲自成思想體系,於歷史與社會都有自己的看法。他前後出版了十餘本中英文論著,中英文時事評論也散見報章,為關心歷史社會的人士所珍視。
「江山代有才人出,江山代有題材出」
許倬雲和現代文學的淵源也極早,從小即遍讀五四以來的重要文學作品,他聲稱是「瀏覽」,自謙沒有花過功夫,還加註解:「除了《左傳》、《周禮正義》外,其他的書都沒有花過功夫。」這是他極謙懷的說辭,他讀書種類的龐雜,已經奠下了融會貫通的功力,與我們談現代文學,所舉作品與作家,皆一針見血看出脈理,譬如以三○年代作家為例,他喜愛沈從文,因為「沈從文筆墨不浪費,感情真摯」。
在台大讀書,曾是文藝青年,與余光中等人交往。當時每個月公費三十五元,勉強過日,為了賺取零用錢,寫了不少稿子賣給張道藩先生所辦的文藝協會,詩、散文、劇本。樣樣都寫,也都賣成,他笑稱寫詩最划算,一首詩可賣十元,在當時算是十分優渥的收入。而那些有時以本名有時以筆名發表的「少作」,如今已散失,一篇不留。他因自覺興趣在史學,就專心從事史學研究,而對當初一道寫詩的余光中,他推崇備至,讚賞余光中詩作越寫越好,他望塵莫及。
對於台灣近年興起以情慾論述、同志議題為題材的寫作趨勢,許倬雲表示:「江山代有才人出,江山代有題材出,各領風騷數年也罷,十年也罷,過去忽略的角落,有人去找出來是好事情。」「我不覺得任何人有權利去干涉別人要說什麼話。」
至於平時讀書,或有友人相送,或從報章雜誌獲得訊息。大都時候是從圖書館(他教書的學校或做研究的機構都有藏書很豐富的圖書館)架上撈本書來,吸引人就讀下去。他讀書的速度極快,「有時人家以為我只是翻過,其實我已經讀完了。」他讀書也沒有定規,「沒有地點的選擇,沒有氣氛的培養,沒有時間的偏好。」讀書儼然已成生活。
「沙金來揀我,不是我去揀金揀沙」
問他專治上古社會,對照今之社會,有何感觸。他說:「讀史的人見怪不怪,幾千年來,人沒有進步,弱點與優點大略相同。始終有人性的光輝,也有人性的醜惡。」他以「動態的趨衡」來解釋歷史在尋找恆態,卻永遠尋不著,其中有種種變化一直在進行。在這尋找恆態的動態中,時代沒有所謂變好變壞,今日我們歷歷可見之時代悲嘆,數千年前即已出現,每個時代永遠有失序與整理秩序的過程。
由此,我們鑑於歷史以人為主體,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扮演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話題轉到古今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許倬雲對知識分子有極精闢獨到的解釋,他認為「知識分子」已經逐漸沒有了。「這四個字起於知識被少數人專有,這些人特定的任務,當知識擴散到每人都可擁有時,就不應再有所謂的知識分子。但在知識是專有時,由於擁有知識特權,所以有知識權利附帶而來的責任感。比較理想的知識分子是將他的知識用做公器,而非私用,所以知識分子除了有自我良心外,也要做為社會的良心。」他認為現代知識擴散後,相較於過去,如果還要使用知識分子這個詞,那麼少數真正的知識分子擁有的知識特權小了,但責任還在;少數真正以知識為志業的人,是走在拓荒的前端,將人類知識的領域逐漸推向未知,既具有這特權,就應當有責任。現代因教育普及,受知識的人士大部分是專業人士,而專業人士是將已有的知識付之實用,為社會服務。他嚴格區分現在大多數的教授、作家、醫生、工程師等都是專業人士。「知識開拓者和知識推廣者、使用者之間的界線很模糊,有些人是重疊的(overlap),重疊區位的寬窄看個人自己選擇的方向。」因此,受過高深知識的專業人士,是否能成為一位知識分子,在於自己能否選擇成為一個知識的開拓者,擔負起拓展知識的責任。「真正的知識分子,他的國不在掌聲,他的國在推廣知識領域時的工作,對知識時刻質疑,時刻尋找。」
許倬雲雖然謙稱自己讀書一向是「沙金來揀我,不是我去揀金揀沙」,但對知識分子的深刻剖析,彌足了解他對金沙獨具慧眼。他對於讀書有幾句話:「不要把讀書當負擔,要當興趣。」「不要認為天下的責任都在你肩上,也不要想成為大師。拿心智活動當玩智慧遊戲一樣,用有趣的方式去尋找各種方向。」他認為一旦想成為大師,就陷入框框裡了。他也認為今日的想法可能被明日所得的資料推翻,所以他的讀書與對知識的追求沒有設限,沒有邊界,自在從容,他所說的「沙金來揀我」,想來是體認知識之無界,而欣然迎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