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靈犀一點通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大腹便便的李夫人,重複吟哦著這兩句詩,終於領悟了,嘆口氣說:「原來五年前他們就有意了。」
長壽寺的鐘聲,隨著西風飄到枕邊,她心中一動,下床掀開帷幕一角;窗紙上隨即出現了微芒,堂後畫樓中人,顯然還未歸寢。
是一個人呢還是兩個?她在心中自問;隨即輕輕喚道:「阿青,阿青!」
在她床前打地鋪的侍女阿青,從夢中驚醒,一仰身坐了起來,揉著眼問:「娘子叫我?」
「輕一點!你到對面去看一看,郎君是不是睡著?」李夫人叮囑:「你不要出聲,只在外面細聽,有沒有打鼾的聲音好了。」
「我知道。」
小青披衣起身,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很快地轉回來覆命。
「屏門虛掩著,房門也是開的。」小青又說:「郎君今晚上服了藥,必是藥力發作,上東廁去了。」
「喔!」李夫人心裡稍微寬鬆了些,「你去睡吧!」
小青一睡下來,便有輕微的鼾聲;李夫人卻了無睡意,不由得又撿起枕邊的那張黯舊的詩箋,低聲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五年了。」她又自語:「七年了。」
七年前──先帝文宗開成三年六月。她的身分改變了,由涇原節度使的第十四小娘子,成為前一年剛成進士的李商隱的續絃夫人。
這頭親事,是她的十姊夫,也是李商隱的同年韓瞻所促成的。本來前一年新進士發榜,舉行「曲江宴」時,長安有及笄之女的貴盛之家,依照開元以來的習俗,都驅車城南,選新貴作女婿;韓瞻與李商隱都在被選中之列。但李商隱是再娶,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不願愛女作填房,因而作罷;以後心意的改變,發端於韓瞻的力勸。
「李義山,」李商隱字義山,「是才子。」韓瞻這樣向王茂元說:「他是彭陽公的得意門生──。」
「彭陽公」指令狐楚,由河東節度使拜相後,進封彭陽郡開國公;當李義山十七歲時,令狐楚正任天平軍節度使,以偶然的機緣,激賞李義山的才氣及好學。令狐楚工於章奏制敕,典麗堂皇,號稱第一;李義山盡得其傳,韓瞻認為他將來一定會以翰林學士「知制誥」,入閣拜相,遲早間事。
王茂元為他說動了,邀至涇原,請他代草章奏,果然不同凡響;於是不以愛女作填房為嫌,結為翁婿。
其時李義山尚無官職。原來唐朝的進士雖很名貴,只是取得任官的出身;入仕尚須經過另一次銓選,由吏部主持,通稱為「釋褐試」,由於人數眾多,過程繁複,每年自十一月初一開始,至第二年三月底,歷時五月,方始畢事。銓選的項目,共有「身、言、書、判」四事,「身、言」是看容貌、聽語言;「書」是書法;「判」是判斷是非,假設離奇古怪的情況,要應試者作判三條。
李義山所「判」的三題之一是,有一婦人之夫,為盜所殺;此婦求人殺盜報夫仇,而以身相許,作為報恩。有人責備她失節;此婦不服。試問如何判決?
他認為其夫為盜所殺,應該由官府緝盜,置之於法;做妻子的,並無採取此種手段的必要。
引《詩經.柏舟》,謂婦人既嫁,「之死矢靡他」;又引《禮記.郊特牲》所言:「一與之齊,終生不改,故夫死不嫁」,援筆判云:「夫仇不報,未足為非;婦道有虧,誠宜有恥。詩著『靡他』之誓,百代可知;禮垂『不嫁』之文,一言以蔽」。引詩禮之文,是倒裝句法,結句更為有力,自然是選中了。
唐朝選官,定制「三注三唱」,選中以後,由吏部主辦官員,擬定應授何職,通常都是從九品的縣尉,這便是所謂「注」;注後唱名,不願者可以申請改注;改注兩次為限,總計即是「三注三唱」。
一改再改,李義山仍不滿意;主管的吏部官員對他說:「以你的判來看,一定是個好地方官,你為甚麼不願意盡你所長呢?」
「說實話,我不願意當風塵俗吏;我自以為我應該在秘書省供職。」
進士「釋褐」只能當九品官,外則縣尉,內則秘書省校書郎,出身於清要之地,是第一等的資格,所以人人要爭。但編制多寡,不成比例,開元以後,天下疆域分十五道,統轄郡府三百二十八,有縣一千五百七十三,便有等數的縣尉,而秘書省只得四個校書郎,簡直爭都無從爭起了。
「足下如果不願屈就,那就『冬集』吧!」
意思是到下一個十一月初一,重新銓選。下一回雖是如願以償了,但不能久居其位;不過幾個月的工夫,仍舊外調為弘農尉。
其時李義山家住洛陽──王茂元曾為韓瞻在長安起造新宅;及至李義山入選出仕後,以洛陽崇讓坊的住宅相贈。李夫人記得,丈夫在接到外調的命令後,萬分不願,經她多方勸解,方始決定在洛陽過了年,隻身赴任;開成五年正月裡,她的兩個哥哥王十二、王十三,都來聚會,最小的同母妹妹十七姨原就一直跟著她住,連日家宴話別,熱鬧非凡,最後一天更是長夜之飲,到得五更時分,李義山就在筵前上馬,迤邐西去,到函谷關的弘農縣上任。
不久,他就寄來這一首七律;十七姨盛讚這首詩,說一望而知是在馬上所作,清晨所見的星辰,所吹到的風,與昨夜無異,但酒暖燈紅、藏鉤射覆的歡娛境界,一變而為踽踽獨行的淒涼,兩相對照,其情之難堪可想,真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起句真是神來之筆。
然而「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何所指呢?當時心裡懷疑,卻不便問十七姨;後來跟丈夫提起,他說得好:「我在路上,恨不得插翅飛回你身邊,這雖是妄想,不過可以斷定的是,我之想你,猶如你之想我,這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當時對他的解釋非常滿意;現在才知道,他如果身有雙翼,是飛向畫樓。
至於畫樓芳心,是不是也有一點靈犀呢?她希望根本沒有。但看樣子是要失望的,「姊夫真是才子!」她一想到十七姨常常當著李義山說這句話時,水汪汪的雙眼中所流露出來的仰慕的情意;尤其是最近,已不能用「愛才」二字來形容了。
如果真有這一點靈犀,無論如何要塞住它!這是不容易的事,最要緊的是不能操之過急。
突然,她聽得帷幕外面有輕微的響動,似乎是關屏門的聲音。他回來了,如廁要這麼久嗎?
她撫著自己膨脝的腹部,滾下兩滴熱淚;不知道是恨丈夫無情,胞妹無知,還是她自己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