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費利普•費爾南德-阿梅斯托
有關歷史的最大問題是:「它是怎樣發生的?」當把我們自己與其他動物相比較時,我們能夠看到人類的過去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與人類群體發生的動盪和革命相比,動物的生活方式相對而言沒有什麼變化。
哪怕最複雜的非人類社會,在結構上也是持續一致的、穩定的,甚至停滯不變的。就我們所知,狒狒、螞蟻和大象等物種的關係類型自最初出現以來就一直沒有變化。在物種的出現與滅絕之間幾乎沒有什麼群體結構上的不同。當「動物世界」的確發生變化時,我們認為我們明白這些變化為什麼發生:進化是引擎,生態關係是框架。但對人類來說,社會、技術和藝術變化的速度要比進化的腳步快得多,令人眼花撩亂。
有關歷史如何發生的理論相互矛盾,散見於各種文獻之中。比如,歷史可以是服從於某種演變法則,如階級鬥爭或進步。或者歷史可能是一種我們所看不見的複雜結構,其中所有事件都有一定的因果關係,就如脊柱的脊骨結構一樣。歷史也可能是由某種綜合性機制所決定的,如經濟情況或人口統計狀況。歷史或有其自身的推動力——帶著字母H的歷史(History)——一股奇特的力或「世界精神」(見頁26)。歷史或許由神力所操縱,因為需要一種更加世俗化的解釋。抑或任何解釋都於事無補——歷史純然是一個混亂系統,事物於其中隨意發生。
本書採取一種不同的路徑。下面各章所講首先在頭腦中發生的歷史:由觀念推動的歷史。這或許能說明我們人類的記錄中為什麼充滿了變化。就我們所知,與其他物種相比,我們具有無比複雜的思維機制。新思想是破壞穩定的,甚至是危險的。新思想打破現存的事物狀態,提出不同於現狀的其他可能性。想像確實不是人類特有的財產,但似乎只有人類的想像才是獨一無二的豐富。我們想像的每一個事件都可能是一個潛在的新未來。我認為大多數歷史變化都源於大腦中的觀念,而觀念至少與物資緊缺、經濟需要、環境約束,以及人們提出的所有其他決定條件一樣,都是推動變化的有力因素。
承認觀念是變化之源引出了另一個問題:什麼是觀念之源?如果人這種動物真的具有不同於其他動物的大腦,那麼原因在哪裡呢?除了訴諸於進化或神力,我們目前沒有別的方法來回答歷史範疇之外的那些問題,甚至帶幾分歷史觀——反思自身的歷史——的問題,而這是最具雄心的歷史學家們所實踐的,也是邀請本書讀者參與的。此外,觀念的影響有時不像物質力量的作用那樣明顯可見:一些通過產生可見效果的方式直接改變了世界;另一些則通過影響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間接地改變了世界(這具有更深遠的重要意義)。
本書講的是曾創造了這兩種變化的那些觀念。對於每一種觀念,我不但嘗試去說它究竟是什麼,而且要說它如何產生,以及如何顯示它的影響,所以,本書通篇講述的便是每一種觀念的起源、背景、特徵和重要性。我盡力使這個濃縮的過程看起來更像是蜿蜒的泉水,而不像是強塞進來的填料。
一般來說,觀念的構造能力——其影響乃至重塑世界的力量——應該出現在本書所及的範圍之內,目錄中所列的各項和觀念的分組方式中。所以,這是一本目錄書——知識份子通常不屑一顧的那種體裁——但有一個重要區別:它論點鮮明。本書的主題是形成了時至今日這個世界的那些觀念。因此,在我所涉及的西方文明的興起在全球文化交流中扮演重要角色,並把觀念傳遍了全世界的這些時期中,西方思想占主導地位。但我努力避免「西方中心主義」——如果有這樣一個詞的話,把源自其他地方的許多觀念也包括了進來。
就思想史而言,我確信本書的獨特之處在於打破成規,反思一個令人驚異的但一般未得到公認的事實:今天大多重要的觀念都源自古代。許多是在文字發明之前就產生於人們的頭腦中的,因而只能對其進行考古學挖掘,或根據鮮見的現存古代藝術品重新想像。大部分觀念的歷史始於古希臘,或至多產生於古美索不達米亞和古埃及,這種說法是雙重誤導,首先因為這把西方傳統捧到了歪曲事實的地步,其次因為這漏掉了故事最長的一個時期。通讀此書的讀者將發現,當講到希臘哲人的思想時,本書已經翻過了四分之一。另一個有價值的篇章專門用來講述西元前第一個千年裡的觀念。對現代人來說,承認他們思想當中有許多部分在很久之前就已有所預示,而附加於我們基礎思想裝備之上的現代性又是那麼少,這是件蒙羞的事。
不得不面對的是一個重要的局限性:書中的觀念完全出於個人的選擇。可能有些冗長令讀者厭煩,或有些收錄令讀者不快,筆者為此專負其責。除了出版者最初為本書構想的兩個標準,即觀念的主要影響和實用性外,我盡力堅持著兩個更進一步的標準。首先,我所理解的觀念是純粹的精神活動。我沒有收錄運動、發明、發現或發生於頭腦之外的任何其他事件。其次,我試圖專注於,構成了預想人類、宇宙,甚或另外的超驗世界等大圖景的新方式的那些觀念。否則,任何書都不可能存在。如果討論的是人們所做的以觀念為發端的每一件事情,那麼要收入的、觀念也將無窮無盡。比如,人們往往願意把由觀念開始的偉大技術創新包括進來,但它們恰恰是作為發明而顯示出其巨大影響的,而不是作為思想。
狩獵者的心靈
一些最優秀的思想產生於遠古時期。產生於近代,仍然影響到今天的那些觀念中,或是幾乎曾觸及到所有人、波及大多數時代的觀念中,有過最深遠影響的,是最早就被表達過的思想。但大多數思想史都忽略了它們。有關這個主題的書通常都從晚些時候開始,最早始於書寫的發明,或始於西元前一千年中偉大的哲人時代。因此,我們遠古祖先的觀念便被遺漏了。
對此人們有三個理由,而且都是糟糕的理由。首先,人們假設唯一可知的觀念就是有文字記錄的觀念。但大多數社會在大部分歷史時期,對口傳歷史這一傳統的重視都遠遠超過了書面歷史。它們的思想是以其他方式刻寫的——留存於物質文化的碎片中,讓考古學家們去挖掘出土,或深深埋藏在現代人頭腦的深處,以備心理學家挖掘,或經由傳統社會流傳下來,人類學家們得以不時地把這些思想引導出來。
其次,一種錯誤的偏見認為,在「原始人」或「野蠻人」的頭腦中沒有值得稱作觀念的東西,因為他們或深陷「前邏輯」思維的泥潭,或受巫術的牽絆或為神話所蒙蔽。 第三,甚至對我們的祖先進行的一些沒有輕視偏見的探討也往往受進步觀念的誤導。根據這種學說,最優秀的思想也就是最新的思想,所以可以滿有理由地把以前的資料擱置一旁了。在理論上,沒有理由說狩獵——採集時代的人們不應該具有預見我們自己思想的觀念。自30,000年前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消失以來,人類大腦功能就沒有發生什麼已知的變化,而通過大量計算,尼安德塔人的大腦平均比我們的大腦還大一點;在比那個時期還要長許多的時期裡,沒有證據表明人類智力發生過任何變化。也許有過那麼一個時代——更早以前的一個時代——那時的生活「貧窮、骯髒、殘忍和短暫」,原始人類還只是無暇反思的拾荒者。但過了數十萬年之後,就我們所知,所有人都成了狩獵者和採集者。他們許多人都曾盡享「石器時代的富足」:豐富的獵物、高級的營養、大多數農業社會所無法比擬的漫長的休閒,還有充裕的時間觀察和思考自然界。這在舊石器時代的藝術成就中明顯可見。和所有有趣的笑話一樣,流行的卡通影集《摩登原始人》(The Flintstones)中含有一個事實真相的內核。研究舊石器時代的考古學家把現代人追溯到40,000年之前。「穴居人」實際上和我們沒什麼兩樣,他們與我們有著同樣的思想。
人類學有助於闡釋殘存的物質。嚴格說來,原始人並不存在:我們大家都在這個星球上待了同樣長的時間,所有我們的祖先都在同樣長的時間以前進化成可辨認的人類。只不過一些人比另一些人的思想更原始罷了。這不是必然指更簡單化或更不科學的思想,只不過指更早出現的思想而已。與他們最早的傳統緊密聯繫的社會,最有可能保留他們最古老的思想。因此,我們可以用考古學的發現與當今世界上倖存的最傳統社會的實據作核對,他們仍然僅靠狩獵和採集生存。今天的狩獵—採集者擁有某種觀念,這個事實並不意味著具有類似文化的人們在數十萬年或數萬年前就先於他們擁有某種觀念。但它卻增大了可能性,有助於搞清考古學的證據的意義。
由大量的考古挖掘出土的物質文明為精神行為提供了真實線索。通過觀察食物、衣著和家庭裝飾,你可以對一個民族的宗教、道德、政治或對自然和社會的態度進行有見識的推斷。任何其他證據都不如書面證據可靠,所以那些發生在書寫發明之前的如此漫長的歷史,只能成為一種不可挽回的過去。起碼在殘片當中我們可以通過小心應用已有的證據,來澄清文字出現之前的思想。
本章中所涉及的是最早出現在最先前的時代的觀念,那是我們希望能夠重構或者令人信服地設想的最早的過去。這些觀念難以重獲,不僅因為證據不足,也因為觀念的性質是難以捉摸的。很難把觀念與直覺區別開來。在理論上,我們可以進行相當清楚的區分:觀念產生於頭腦,直覺「已經」存在——天生的,或推測是通過進化而建立的。 與我們物種共存最久遠的一些觀念完全可能是以這些方式之一而產生的。所以,我們要謹慎才是,以免錯把直覺當作觀念。
食人
人類思想的一些最早證據見於一場食人宴的殘屑之中,那是發生在近50萬年前。在中國周口店的一個洞穴裡,食人者劈開骨頭,吸食骨髓。但這種食人宴卻不僅僅是為了身體營養。這些食人者都是知識分子。他們不僅取出受害者的大腦,或許還吃了它。
我們已經學會戒除食人的惡習,將其看作是對同類的背叛:一種低於人類的野蠻行為。然而,證據所表明的恰恰相反:食人的習慣是具有代表性的——你幾乎可說成是獨特的——人類和文化的行為。每一個文明的廢墟中都能看到被折斷和吮吸過的人骨。任何其他一種哺乳動物都沒有像人那樣有規律地、那樣大規模地實踐嗜食同類:事實上,其他動物都試圖避免這種行為,除非在極端的情況下——這暗示我們的祖先並不是「自然」養成這種習慣的:他們一定思考過了。
現代人類學搜集的食人證據表明,食人者吃人有時是需要營養,為了度過饑荒,或為了補充食物中蛋白質的缺乏。然而絕大多數情況是出於道德的或精神的、審美的或社會的,更具思考意味的考慮:自我轉化、擅取權力,或者將食人者與被食者之間關係儀式化。對巴布亞—阿洛凱瓦族人(Papuan Orokaiva)來說,食人是一種「捕捉靈魂」的方式,用以彌補損去的戰士。新幾內亞的華族人(Hua)吃掉死者是為了保存「努」(Nu)——一種他們以為自然界不能再生的生命液體。也是住在新幾內亞高地的吉米族(Gimi)婦女吃掉死去的男性族人是為了保證生殖力的延續和發展男性——比如生男孩。這種情況廣見於世界各地。發生於戰爭時期的食人現象通常成了征服戰敗者的一種象徵性行為,這被認為正常不過。或者,人肉就被看作是上帝的食物,食人也就成了一種神交儀式。 那麼,智人(Homo sapiens,現代人的學名)出現之前的數十萬年中已知最早的食人者,他們是出於什麼動機呢?推斷是無濟於事的;但是,就我們所瞭解的所有食人本性而言,可以假定這不僅僅是一種生存的權宜之計,或一種飢餓或貪食行為,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基於一種觀念的儀式行為:試圖達到一種想像的不可估量的效果。如果周口店人與後來的食人者一樣,發明了食人儀式來影響自己,增進力量,或改變他們本性,那麼,他們就開啟了一次思想領域的大膽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