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1958年開始撰寫本書時,本來只是打算描寫良好的城市街道生活如何輕鬆自在地提供文明與令人愉快的服務——然後感嘆規劃和建築的流行是如何地抹殺這些必要和迷人的特質,卻沒有強化這些特質。這是本書第一部分的一些內容——那是我原本的構想。
但是開始了解和思考有關城市的街道和都市公園的弔詭之後,讓我進入一個意想不到的尋寶過程。我很快就發現在平庸無奇的景象——街道和公園——背後所隱藏的價值,和城市其他特性的線索和關鍵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因此,一個發現導致另外一個發現,一個接著一個……其中一些尋寶的發現,讓我得以寫作本書的其他部分。至於其他的發現,我又寫成其他另外四本書。顯然,這本書對我有相當程度的影響。並且引領我進入往後一生的工作。但是它還有其他的影響嗎?我想是一半一半。
有些人喜歡走路去辦事情,或是覺得如果住在那樣的地方,就可以走路去辦事情。另外有些人喜歡坐車去辦事情,或是如果他們有車的話,就會開車去辦事情。在汽車發明之前,有些人喜歡駕馭馬車,還有許多人希望他們能夠搭乘馬車。但是我們從小說、傳記、傳說得知,有一些人的社會地位讓他們必須騎馬——除了在鄉間的漫步之外——他們渴望地看著身旁經過的街景,期待能夠參與其中,獲得友情、熱鬧、驚奇和冒險的承諾。
簡單來說,我們可以把現代人分成走路和坐車兩種。本書可以馬上被走路的那群人所了解,既真實又渴望。他們知道本書所說的一些事情,這和他們享受、關心和經驗的事情是一致的。這件事情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因為本書大部分的資訊都是從觀察和傾聽走路的人而來的。他們是這個研究的協同人員。我們相互合作,為他們所知道的事情,找出合理的正當性。時下的專家並不尊重走路的人所知道和珍惜的一些事情。在他們的眼中,這些人是古板和自私的——是進步的巨輪揚起的令人討厭的沙塵。即使所謂的專家是奠基在無知和愚蠢之上,要讓沒有公信力的人群起反對有公信力的人,並非易事。這本書變成對抗這種專家的有力武器。但是要說本書產生「影響」的效果,毋寧說它是證實一些事情和與一些人合作,可能更為正確。相反的,本書非但沒有和坐車的人合作,同時也沒有對他們產生影響。據我所知,到現在依然沒有。
在都市計畫和建築科系的學生當中,情況類似,都是反應不一。但是特別奇怪的是,當這本書出版的時候,不論學生個人的經驗或偏好是走路或是開車,他們都被嚴格訓練成反城市(anticity)和反街道的設計者和規劃師:被訓練成彷彿他們是奇怪的開車人,而且其他所有的人也都是。他們的老師也是如此被訓練和調教的。所以,事實上,整個和城市實質形式有關的人員(包括銀行家、開發者、還有被規劃願景及理論同化的政治人物),都變成保障有害都市生活的形式和願景的把關者。然而,在建築系的學生當中最為明顯,還有部分規劃學院的學生也是,他們是走路的人。對於他們而言,這本書是有意義的。他們的老師(雖然不是所有的老師)傾向將本書視為垃圾,或是如同一位規劃者所言,是「諷刺、咖啡館裡面的胡言亂語」。但是這本書,真的有夠奇怪──有時候,我真懷疑──每當要讓學生知道如何對抗實踐者愚昧無知的想法時,這本書總是會出現在各種必讀或是選擇性閱讀的書單裡面。的確,那些大學老師告訴我的,就是那種愚昧無知的想法。對於學生裡面的那些走路的人而言,本書是具有顛覆性的。當然,它的顛覆性,並非全然是我的傑作。其他的作者和研究人員——尤其是威廉?懷特(William H. Whyte) ——也是非常反對批評反城市想法的不可行和無趣。在英國,《建築評論》(Architectural Review)的作者和編輯早在1950年代中期,就已經提到相同的事情了。
當前有許多建築師,其中包括一些年輕的規劃師,具有強化城市生活的絕佳想法——美妙、天才的想法。他們也有實現他們計畫的技能。這些人和那些我曾經嚴厲批評為冷酷、輕率的城市操控者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但是在這裡我們碰到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儘管自大的把關者的人數已經隨著時間逐漸減少,但是門檻本身卻是另外一件事情。在美國的城市裡面,反城市的規劃還是出奇地頑強。它還是存在於數以千計的法規、內規和法律條文當中。由於既成的做法也存在於官僚的怯懦之中,它還存在於被時間弄得無情、不察的大眾態度裡面。因此,當人們見到一群老的城市建築曾經被有用地重新作為嶄新和不同的用途時,在人行道被拓寬和行車道被縮減的適當地方——在步行交通喧鬧和繁忙的街道,在辦公室關門之後不再是荒漠之地的市區,在新的建築物被合理的插入舊建築當中以填補都市鄰里的空缺和破爛,並且結合得天衣無縫的地方,我們可以確定,在面對這些障礙時,人們曾經付出許多努力。有一些外國的城市在這些事情上面,有很高的成就。最好的情況就像面臨嚴格的考驗,但是通常的結果都是讓人心碎而已。
在本書的第二十章,我提出在城市裡面自我隔離的住宅計畫的地面層,可以劇烈地改變,代之以兩種可能的方案:設置大量新闢的連結街道,讓住宅計畫和正常的城市接合起來;同時,再利用在這些新增的街道上面增加不同的新設施的方式,將住宅計畫本身改造成具有都市活力的地方。當然,問題在於新的商業設施需要能夠在經濟上發揮功效,才是真的有用的措施,而不是假的裝飾。
據我所知,讓人失望的是,在這本書出版之後的30年間,並沒有人實際嘗試這一類激進的重新規劃。當然,隨著時間十年十年的過去,要執行這些提案的難度也越來越高。那是因為反城市的計畫,尤其是大規模的公共住宅計畫,多半讓它們周遭城市的環境變得更糟,所以隨著時間的流逝,能夠讓它們融入的健康城市,也越來越少了。
即使如此,將城市的住宅計畫改變成城市的大好機會,依然存在。應該先嘗試看看比較簡單的機會,因為這是一個學習的挑戰,好的政策會讓所有的學習從簡單的事情先開始,然後再逐步朝向困難的事情邁進。現在是該將這個學習用在郊區擴張的時候了,因為我們不能再無限制地持續擴張下去。能源的浪費、基礎設施的浪費,還有土地的浪費,這些成本太高了。而且如果現存的郊區擴張能夠密集地發展,更節約地使用資源,我們需要學會讓郊區擴張的密集和連結,對於走路和開車的人,變得有吸引力、有趣、安全和得以持續。
有時候本書還被稱讚有助於阻止都市更新和貧民窟清除的計畫。如果這是真的,我會很樂意接受這樣的稱讚。但實際上,現實情況並非如此。在這本書出版多年之後,都市更新和貧民窟的清除,還持續它們毫無節制的粗暴行為,只是最後終於向失敗低頭。但是即使是現在,當有所期待和忘記前車之鑑的念頭萌生時,又有借給開發者氾濫成災的資金和足夠的政治驕傲及公共補貼在一旁煽動時,它們又會蠢蠢欲動。例如,最近的一個例子就是倫敦龐大而且遭逢破產的加納利倉庫(Canary Wharf)*計畫,它被孤立地放進倫敦荒廢的船塢區**,並且拆除了深受居民喜愛,淳樸的狗島(Isle of Dogs)社區。
讓我們回到從街道開始,進而引導到一件又一件事情的尋寶過程:在這個過程的某些時候,我了解到自己是在從事都市生態學的研究。它聽起來像是隨便記錄浣熊如何在城市裡面的後院和垃圾袋中覓食(這的確發生在我居住的城市,有時候甚至發生在市區),老鷹可能可以減少摩天大樓鴿群的數量,等等。但是我所說的都市生態學和在野外實察的學生所說的自然生態學,有些不同的地方,也有一些相似之處。自然生態系統的定義是「在特定時空單元之下,由物理—化學—生物的過程所構成的系統。」我用類比的方式,也為城市生態下一個定義,那就是在城市和依附城市之內,特定時空範圍之內的物理—經濟—倫理的活動過程。
這兩種生態系統——一個是自然創造的,另外一個是人類創造的——有共通的基本原則。例如,這兩種生態系統——假設它們不是不毛之地——都需要許多多樣性來支持它們。在這兩種情況之下,多樣性會隨著時間有機地發展,而且不同的元素之間也會以複雜的方式,相互依賴。在這兩種系統裡面,生命和生計的多樣化利基(niches)愈多,它對生命的負載能力(carrying capacity)就愈高。在這兩種生態系統裡面,許多小型和不明顯的元素——很容易就被忽略或是只被粗略地觀察到——可能對整個生態系統有關鍵性的影響。這和它們的大小或是加總起來的數量相較,根本不成比例。在自然生態系統裡面,基因庫是基本的寶藏。在城市的生態系統裡面,工作的種類是基本的寶藏。再者,工作類型不只會在新的增生組織中自我複製,它們還會互相混合,甚至突變成意想不到的新工作。由於元素之間複雜的依存關係,這兩種生態系統都很脆弱,容易受到干擾和破壞。
然而,如果不是受到致命的干擾,它們是堅韌和精力充沛的。當它們的過程作用順利,生態系統就會趨於穩定。但是就深層的意義來說,穩定只是一種幻覺。正如一位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圖斯(Heraclitus)所言,他在很久以前就觀察到,所有自然界中的事物都是不斷在改變。當我們以為自己看到靜態的情況時,事實上我們是看到過程的開始和結束同時發生,沒有什麼事情是靜止不動的。城市也是一樣。因此,要研究自然或是城市的生態系統,都需要相同的思維。它不是聚焦在「事情」上面,並且期待它們自我解釋。過程永遠是最根本的;當參與者參與其中時,事情才有意義,不管它們的影響是好是壞。
這種看法還很新鮮,或許這是為什麼對於想要了解自然或是城市生態的知識追求,似乎沒有止境。所知道的事情有限,而不知道的事情更多。
我們人類是世界上唯一建造城市的生物。不同昆蟲的群居之地,它們是怎麼發展的,做了些什麼事情,以及它們的潛力,都不一樣。對我們而言,城市也是一種自然生態系統,它們不可以隨意被拋棄。在人類社會繁榮發展,而不是停滯衰敗的時候和地方,有創造力和運作良好的城市總是位居核心的地位。它們曾經產生影響,而且還會發揮更大的影響力。現在也是一樣。衰敗的城市,沒落的經濟和持續增加的社會問題,總是結合在一起。這並非偶然。
人類要盡可能了解城市生態,這是刻不容緩的事情——我們可以從城市過程的任何一個點開始。良好的都市街道和鄰里所提供謙卑和有活力的親切服務,或許和其他事情一樣,都是一個好的開始。所以當代圖書館發行這個新的版本讓新一代的讀者能夠對城市生態感到興趣,尊重它的神奇,發現更多的事情。這讓我感到非常振奮,也衷心地期盼。
珍?雅各
加拿大,多倫多
199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