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青年行動者的信
第一封信 責任、愛、與冒險,或是孤注一擲 (節錄)
你渴望有一個更美好、更正義的世界,這種希望需要的不是抱歉或是藉口。這不是反常或落伍的徵兆。面對現實只是現實主義而已——現實的戰爭、現實的種族主義、現實的衰亡、飢餓等等——無論其他人在思考、知道或感受到些什麼。你已經發現行動會帶來豐碩的成果,對於任何把你的樂趣當作一個精神官能症狀、背離你適度的自我追求、乾凅你歡樂的泉源、是你父母傳給你的舊包袱或其他某種生存的意外而不當一回事的人,你也合理地表示懷疑。拒絕在一個存在著極大不平等的國家怡然自得地活著,沒有什麼好丟臉的。高棉的兒童可以不病不痛地活到47歲、獅子山的兒童(8%的兒童活不過5歲)是29歲。美國人是67.3歲,日本人是73.8歲——更別提每個國家內部的不平等了。地球上充滿了製造大型毀滅的工具,甚至在你家附近就會出現晴天霹靂的轟然巨響,我們對此絕對不會掉以輕心。從2001年9月11日以後,在我們和接續我們的人眼中,這種可能性已經成為世界一個永不消失的特徵。任何人如果覺得要撥亂反正是你倒楣,儘管讓他們說你是個失敗者(這是美國最卑劣的侮辱),你可以放心回答說,這是你肯定自己作為人類一分子的方法。此外,你所打造的生活方式,充滿了樂趣,甚至是驚奇,尤其是那股扭轉歷史,把它帶到你想要的方向,所帶來的興奮感。
會有多少的苦難可能得到幫助?你我都不知道可能有多少。但是千萬不要受到誘導,以為你是在創造一個塵世樂園。同時也要抗拒保守派人士潑冷水──這種犬儒主義喜歡用「窮人永遠會跟著你」這種預言,作為現在馬上背棄貧民的理由(不管是阿富汗還是街上的窮人)。如果就像反烏托邦主義者提醒你的,人類事務根本沒有完美可言,你不要把這個當成不作為的藉口。沒有你的行動,情況很可能會變得更糟。錯覺就像一支柺杖,你要有拋開它的勇氣。不妨放膽一試,當你離開的時候,這個世界或許會比你當初看到的更好,雖然沒有任何保證,你也不需要任何保證。
行動主義並不會用童話方式預設結局圓滿或不圓滿。除了那些基本教義的信仰者,沒有人相信一個確切的結局。要小心這些人:末世預言派的人既危險又懶散。如果一定要保證可以得到無罪的證明才願意行動,認為歷史或上帝站在你這一邊,而社會主義或是無政府主義,或是還有企業資本主義等等,注定是人類命運的終點,就是把你自己有限的人性拱手讓給歷史的投機主義。非得壓對寶不可,這種人性的弱點還是不要的好。一個皆大歡喜的宇宙論,就像其他許多的想像或幻想,是讓自己高興的玩意兒(不過事實上,你必須保持著些許懷疑),既無遠見,亦非宿命。你之所以組織工會、支援被壓榨的廉價勞工、推動基本生活工資、反對不義的戰爭和對女性的暴力,完全是因為這是光榮的嘗試,而不是因為你一定會成功。終點混沌難料,正因為歷史沒有終點,對矯正、改革、或繼續改革的需求也不會停止。行動主義的需要永遠不會過時,只不過早期行動主義的作法確實會過時,也應該被時代淘汰。
行動主義是一種孤注一擲,但不是擲入空虛之中。行動主義者的目標是改善現狀,而不是救贖。醫生治療病人,並不是因為相信以後再也沒有人會生病。事實上,每個人都會生病。醫學只不過是人類送給自己的禮物,一種改善生活的禮物、一種生活方式。你永遠不會滿意——那就不滿意吧。你是為自己面對困境時的努力、認真和智慧,以及你身陷困境時的活力而驕傲。即使是飽嚐失敗的人,也不敢說下一次是不是還失敗。
你盡力而為,而且秉持著正確的精神。錯誤的動機不只會腐化和出賣你,更可能帶來不良的後果。責任、愛、冒險,就是三個崇高的動機。
是的,我知道你具有冒險精神。拒絕把這個世界或你自己當成天經地義的東西。你不認為未來注定是過去的重演。你是經驗主義者,不是理論家——你接受新事實,即使是對於自己一旦冒了某些個人風險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的人,也抱持著開放的態度。然而一般司空見慣的冒險,你覺得老套、是照本宣科、小家子氣。你知道生命中絕對不只是聽演唱會、上館子、用刺激性物質來讓自己昏昏欲睡、嘗試充滿挑戰性的運動,以及做一份索然無味的工作,好讓你負擔得起前面所說的各種樂趣而已。其他人會覺得很奇怪,既然社會已經提供了種種物美價廉的冒險,你竟然選擇這麼非比尋常的事做,像組織工會、或是推行反戰爭罪行的運動、或是為人權或環境的正義而努力。但是在你眼中,你的嗜好雖然異於常人,但這不是讓你放棄的理由——而是證明公眾的想像力有多偏狹。你不介意違逆因果循環。你甚至因此洋洋得意——只不過真要吹毛求疵的話,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反對者,這樣的人毫無例外地遵守秩序,只不過是反其道而行罷了。是為反對而反對,為叛逆而叛逆。爲反對而反對(contrarianism)是對權力的一種變態的屈服,這種做法是主動創新。然而玩樂是以行動為目標,而非反動。
換句話說,當你做出政治行動的時候,一定要以玩樂的方式進行——不是因為純粹的反對,而是出於自由的喜樂。你不希望行動擾亂了你的目標,雖然責任必須有所道理根據,不過責任也不必然流於索然無味。只因為你讓世界的黑暗面進入你的神經系統,不代表你一定要向陰鬱投降,這無論如何都不是理所當然的。就讓那些裝模作樣的人嘲笑行動者們,帶著毫無幽默感的冷笑來指責行動者毫無幽默感——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玩樂也有另外一層意義:就是放開胸懷接受經驗,對經驗的開放是我們學習的方式。我想到在1960年代快快樂樂自我教育的許多時刻──在柏克萊自由言論運動(Free Speech Movement)期間,整夜興奮地高談闊論,地下報紙狂野、有時還毫無顧忌地大聲喧鬧。許多令人發笑的易比派(Yippie)時光(就像艾比•霍夫曼〔Abby Hoffman〕和傑瑞•魯賓〔Jerry Rubin〕把美鈔灑在紐約證券交易所的地板上,幸災樂禍地看著因為貪婪而激發的一堆紙鈔)。想像巴黎情境主義的塗鴉——「人行道底下就是海灘。」「想像的力量無限!」「越是做愛,越是革命」(反之亦然)。想像一下!現代的人類把生命變成一場嘉年華,不會因為過度的享樂而覺得慚愧。
如今在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大門口的示威者,追求的也是同樣的快樂。從1965年3月的靜坐之後,學生爭取民主社會聯盟轉而投入反越戰的活動,但是種族平等會議(The Congress of Racial Equality)、各式各樣主流的教會團體和美國非洲問題委員會(American Committee on Africa)多年來一直在繼續進行這些計畫。到了1980年代中期,這些行動的精神再次復興,一波廣泛的運動出現,要求大學基金不得接受任何在南非投資的公司捐款。撤資成為一個普遍的目標,在許多大學(以及城市、教會和其他地方)蔓延開來,足以對種族歧視的政權造成傷害。這個運動形成壓力,要求釋放曼德拉,以及將非洲人國民大會(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合法化。對於沖毀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巨大洪流,這次的運動也發揮了支流的力量。從歷史的大格局來看,我們的示威只是一件的小事——甚至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但卻讓人非常高興。我們把責任裝扮成一場狂歡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