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達賴剛答完我問題表上的最後一個問題。我為雜誌報導而與他進行的第四次訪談已近尾聲。正如和他交談過的許多人一樣,我覺得自己見到了一位特別優秀的人,教我既驚訝,又佩服,只是這點很難精確地說明。他以實事求是的口吻回答我的問題,但他的作法卻讓我還想探索我們之間未知的可能。
屋外陽光下,由圍繞著達賴位於印度山頂平房的森林裡,一群喧鬧的八哥鳥呼嘯而過。自從他於1959年在中國入侵後逃離故鄉,就刻意不願重建拉薩布達拉宮般壯闊華麗的居所。他謙稱自己只是一位單純的佛教僧侶,而流亡後的住所也如禪一般簡樸。
他調整一下赭紅色的袈裟,深棕色的眼眸平靜地凝視著我,等著我的下一個提問。我在夾克上抹去手心的汗水,看著我準備問題下方的半頁空白。我鼓起勇氣解釋說,即便我不是歷史學者,依舊希望能撰寫關於西藏的歷史。
他疑惑地看著我。「當今已經有非常好的西藏歷史,」我解釋:「但卻缺乏通俗的西藏歷史──針對現代西方人和華人,更精確、簡要,而且易讀的歷史。兩年前我們第一次會面時,你曾告訴我西藏的歷史複雜難懂,你聽來相當沮喪,好像不可能把西藏歷史解釋給一般人聽似的。你當時所說的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從那時起,我就找出任何和西藏歷史有關的資料閱讀。其實這並非不可能。我希望去蕪存菁,移除複雜難懂的部份,掌握事件的要點。我認為,若能著重在你對西藏歷史的觀點上,這是是可以做到的。大部份的人不會去讀複雜難懂的西藏歷史,也不會在乎我對西藏歷史的想法,但他們會希望瞭解你對這部歷史的想法。」
他繼續盯著我看,等我繼續說下去。
「你願和我一起寫一部通俗的西藏歷史嗎?」我請求他:「你知道自17世紀起,就不曾有達賴喇嘛寫過西藏歷史。」
過去幾年中,我曾訪問他四次,所以他知道我熱情洋溢,常常過於率直,跡近粗魯無禮。他似乎對於我的莽撞覺得新鮮有趣,可能是因為其他人對他一向都拘謹而恭敬。他也知道我是美國作家及攝影師,過去27年來一直住在尼泊爾。除此之外,在他靜默地看著我的10秒鐘內,他還發現了什麼?不論他作了什麼考量,都非常快就得出了結果。
「是的,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我可以和你一起做。雖然我自己並沒有時間來寫這樣的歷史。」
「我可以在你有空時訪談你,」我熱切地回應,「然後寫一本書,呈現你的觀點。我也想呈現史學的共識,及其他可能贊同或反對你意見者的看法。這要花許多時間訪談。」
訪談過程中,有位秘書也在座。他突然發出不同意的聲音──由他緊閉的雙唇吸了一口氣──而且插嘴說道,「法王,你的行程是很緊湊,我們恐怕找不出時間……」
達賴喇嘛仍然直視著我,說:「這工作很重要,我們會找出時間。他住在尼泊爾,離這裡很近。我們有空時,他可以過來這裡,是吧?」
「是的。你有空時,我很願意過來,」我說。
「要好讀易懂,也必須真實,」他回答。
「是的,那是我的目的,」我說。
「說來簡單,但對你來說,將是苦差事,」達賴說道。
*** ***
接下來的17個月,當達賴有空接見我的時候,我就會到達蘭莎拉(Dharamsala)來。達賴是畢生鑽研佛法而非歷史的僧侶。
「其實我對歷史並沒有很感興趣,」一開始達賴甕告訴我:「主要是因為我知道的並不是那麼多。小時候,我的老師並沒有特別教我西藏歷史。 那段時間我接受的是一般的僧侶訓練; 我的課程都專注於佛學哲理。少年時,我才由繪畫、別人的談話,以及世界大事中學習歷史,但這並不是我學習的主題。中國入侵後,我在1959年離開西藏,才漸漸對歷史產生興趣。但我要先聲明,我並非歷史學家,有些事件我也不明白它們的來龍去脈。」
他為這樣荒謬的情形笑了起來。達賴的笑聲有感染力,這是我和他一起工作以來所知的第一件事。他低沉的笑聲先由腹部深處發出,像個低音符般讓他的全身震動,等它抵達他的臉部後,他會摘下眼鏡,擦去眼淚──他和我的笑聲充滿了整個房間。
笑聲平息之後,他繼續向下說:
「我的老師並沒花時間教我歷史。但如果有人要求我詮釋,那麼我當然會有我自己的意見。有時我認為我的見解會比其他人的見解來得犀利。」我臉上因為他自相矛盾的說法而顯露出的困惑表情,引他發噱,他又笑了起來。
但我開始瞭解,在他身為西藏僧侶的看法,和我身為西方新聞記者的看法之間,仍有鴻溝必須跨越。畢竟,他主要的身分是僧侶。
達賴每天花四、五小時打坐。 這樣做的理想之一(他會說成是務實的態度),是他經由打坐,修身養性,因而保持超然的態度。因此他在大部分的場合中,不會 輕易動怒或受到驚嚇,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反應而責難他人或歸咎於外界,而我們大部份的人則不然。
有一天在訪談中,達賴剛把一隻手臂放在頭頂上,準備提出一個觀點(他說話時非常活潑) ──突然間,房間的窗戶全因遠處的爆炸聲而格格作響。房裡除了達賴之外,每個人都大吃一驚,全都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並且緊張兮兮地直笑。
達賴對著我們微笑。爆炸聲一響起,他就停住高舉的手臂,伸直手指。在他耐心地等著我們平靜下來時,手臂及手指都沒有揮動;接著他繼續說下去,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他似乎沒有任何不由自主的反應。在其他人畏懼之時,他不動如山,這種反應正是他經由打坐冥想所練就的肉體層面。
西方學者的實驗證實,精於冥想的大師可以控制這種不由自主的生理反應。我們大部份的人則沒有這種控制力。利用心靈訓練保持超然,聽來似乎很抽象,是性靈上的修養,但這卻是達賴的基本工夫。畢生修練冥想,不僅改變他對突發狀況的身體上的反應,也改變他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以及他在這個世界內的行為舉止。我花費了數年的時間,才領會到他因打坐修行而養成的超然態度,如何塑造出他對歷史的觀點。
*** ***
在第一年的訪談中,我們勾勒出數千年西藏歷史及神話的精髓,由遠古第一個西藏人源起的西藏神話,一直到第八世紀吐蕃帝國的發展,當時西藏的版圖由現今中國的西南延伸到印度北部。我們終於發現,西藏最偉大的瑜伽士、打坐修行大師,以及普通的西藏百姓,是達賴喇嘛制度和龐大寺院的基礎;其次是蒙古及滿州的統治時期,最後是中國於1950年的入侵及1959年達賴逃離西藏前與毛澤東的會面。這是一部完整的西藏歷史,由藏人的起源直至現今。當這個計畫的梗概出現之後,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憂的是任務艱鉅,喜的則是能有這樣的機會與達賴長期相處。
在我們最初幾次會議中,我體會到達賴對佛教的信仰給了他西藏歷史知識的架構。佛教以及諸如輪迴轉世之說的古代印度思想傳入西藏,塑造出達賴對西藏歷史的看法。有些想法,諸如達賴對於輪迴轉世的信仰,是可以想見的;其他諸如神蹟或幻想這種非藏人可能視之為神話的想法,則是達賴喇嘛一再提及,並且顯然認為在歷史上非常重要的性靈事件。達賴會稱某些事件為神話,但並非全部。
比如他曾描述約發生於1920年的一件事,一位頗受敬重的佛學大師色貢仁波切(Serkhong Rinpoche)等共六人一起前往覲見第十三世達賴喇嘛。這位大師多年來每天都花5小時以上打坐,在西藏人看來,他已經「淨化了心靈。」那天覲見達賴喇嘛的六人中,五個人都和達賴如常開會,唯有第六人,也就是色責仁波切,雖然同時同地相處,卻無法看到如常人的達賴喇嘛,只看到白觀音;他聽到的是白觀音的開釋,而不是與十三世達賴交談。這件事發生時,其他人──沒有淨化心靈的人──看到的是蓄鬚身穿紅袈裟的男子正在談論國事。究竟實情如何?
「這是一體兩面的情況,」達賴說道:「一面是人們在經由性靈的鍛鍊,而發展出純淨的洞察力; 而另一面則是普通世俗的情況。在這些稀少卻重要的特別案例中,兩個層面都是真實的,兩者實際上都存在。所以有兩個觀點,一個尋常,一個不尋常。不尋常的觀點不能視為歷史,因為史學家無法記錄這些事情。但我們也不能說這些事情只是虔誠佛教徒的幻想,它們同樣也是真實的。」
兩個人看同一件事,卻可能看到完全不同的兩面,這是因為他們的身份、人生經驗、信仰,或是訓練意志的方法不同。我花了很長的時間,經歷了很多例證,才瞭解這對達賴來說有多重要,而這在達賴對西藏及西藏歷史的看法中,又居於如何中心的地位。「如果不瞭解這些,就無法討論西藏歷史。」達賴說。
有時對他以不尋常的觀點來談論這個世界,教身為新聞工作者的我感到沮喪。這
樣的傾向引領著他的想法,即使是很簡單的事情亦然。有一次,我請他談論一下
布達拉宮的重要性,這是我認為西藏最重要的象徵之一。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那只是一座建築而已,」他聳聳肩。
這似乎意味著他太一板一眼,不理會任何暗示。他不只一次用這樣的回應,讓身為記者的我感到沮喪。但我不像覲見達賴的藏人那般虔敬,他們絕不會反駁他的說法,或和他交換意見,我卻無法克制聲音中的不快:「那只是一座建築,這是什麼意思?三百年來,它一直都是西藏的象徵。如果它『只是一座建築』,那麼1999年那個年輕藏人為什麼在身上綁著爆裂物,想要在布達拉宮前扯下中國五星旗,結果被逮捕、毆打?」
他嚴肅地看著我。「是的,你是對的。對他而言它不只是建築物而已。」
達賴接著詳細地描述布達拉宮的建築結構。他滔滔不絕講了半小時,展示他受過訓練的驚人記憶。他口中毫不猶豫地說出歷史年代及寺院名稱,這竟出自於自稱並不很瞭解歷史的人口中。
他說完後看著我,說:「但是,對一位鍛鍊過心靈的人而言,布達拉宮仍只是一座建築。打坐不是哲學,而是一種開發超然態度的技巧。」
他如我所願地回答了問題,但我對於他的超然,卻依舊不能釋懷:「但是你也瞭解,對一般人而言,布達拉宮絕不只是一座建築?」我問。
「是的,正如我早先說過,看待歷史或其他任何事物,都有世俗及非世俗兩種觀點,除非先理解這點,否則無法瞭解布達拉宮或是西藏。我們必須用全方位的觀點來面對西藏的歷史。西方的學者只用了一種觀點──如政治觀點──僅由這個觀點得出結論。這是錯誤的。」
我窘得臉都紅了,因為我方才瞭解,我也犯了相同的錯誤。雖然我撰寫的是通俗的西藏歷史,但這項工作也應該反映出達賴的憧憬,他的純真、複雜、以及全面的觀點。另一方面,我也必須非常謹慎地聆聽,不能像藏人一般全盤接受,而必須質疑達賴,由他的話中找出層層意義。幸好達賴欣然接受這種言語攻防的開放討論。由務實的層面來說,這次的衝突教我採用一些開場的提問,了解他是由「尋常」或「不尋常」的觀點來看歷史;除非我能區分這兩者,否則無法和他討論歷史。根據他的信仰,他「不尋常標準」的最後真理是:西藏和印度、美國、或是世界其他任何地方,是沒有分別的,而且所有的人也都是相同的。
另一方面,西藏的歷史,一如達賴所瞭解的,並不像某些西方人幻想中國入侵之前的香格里拉那樣。達賴的超然讓他對1950年以前的西藏社會有如剃刀般鋒利的客觀看法。在他談到「佛法」或佛陀的教誨時,承認當時的西藏是有不少缺陷的國家──雖然我也必須指出,所有的國家都是如此。
「藏人對佛教這般虔誠,有負面的影響,」達賴說:「他們太虔誠了。宗教領袖最先想到的是宗教及他們自己的寺院或派系,然後才可能會想到西藏這個國家。他們最關心的是佛法。更糟的是,他們想的甚至不是真正的佛法,只想把一切作的富麗堂皇。他們想到的是大寺院、大佛像,好像這才是真正的佛法……這真愚蠢。這是導致今日西藏悲劇的歷史種籽子之一,」他結論說:「這種只顧一面的佛法。」
*** ***
另外只有一個因素曾經影響西藏歷史,而且達賴對這個因素的瞭解,就如他對佛教的瞭解一般,那就是過去1400年來,西藏和中國及蒙古的關係。
中國政府稱它1950年入侵西藏為「和平解放」,然而事實上,西藏有它自己的政府、貨幣、以及軍隊,而且在1950年前,西藏並沒有多少中國居民。現今北京政權則說,中國政權一直統治西藏及中國,由成吉思汗及其後代在13世紀征服這兩個國家以及其它的歐亞大陸以來,從未間斷。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於2005年聲稱,自從蒙古征服西藏以來,西藏一直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自1912年起,世世代代的中國學生在學校學的就是這段非常歷史。在中國入侵西藏逾50年後,達賴及13萬5千以上的藏人仍流亡在外,兩國仍為西藏的地位爭執不休。在達賴成為世界聞名的人物,尤其在他於1989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之後,世人對於中國在西藏角色的合理性,不禁越來越質疑。
達賴喇嘛對這些情況完全了然於胸,在談到中國對西藏的觀點時,他總小心謹慎地遣詞用字。「西藏的現代史非常棘手,中國政府總是指責我想要把西藏由『祖國』中『分裂』 出去,」他說:「不論我是否保持沉默,總免不了眾多批評。也許現在是發表我的觀點最好的時機。」
「為什麼此事對中國來說很棘手?」我問。
「闡釋過去,總難免含有對現今的暗示,」達賴說道,「這也是為什麼中國總是堅持西藏現在是中國的一部份,而且一直都是中國的一部份。他們希望藉由過去,來解釋他們當今對西藏的作為。但過去並不如中國政府所說的這麼簡單。大部份的中國人都把西藏視為中國的一部份,也相信歷史會證明這一點。對他們來說,這是事實。他們自小就受到這樣的教育。」達賴長嘆一口氣,作出結論。
達賴的嘆息,和活生生的人類悲劇,多日來一直在我的思緒中迴盪。但他那超越藩籬,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看到人心共通處的驚人能力,給了我希望及鼓舞。隨著我著手這段穿越1400年西藏歷史的旅程,看到達賴喇嘛能夠坦率地討論分隔如此多人類的歷史,追求對未來共同的憧憬,教我深受感動。他對真理的力量抱持著非比尋常的信念。
將是歷時逾三百年的派系之爭和分裂。
第一章 開天闢地
那是二月的一個晴天,我們坐著討論西藏神話的起源,印度的天空無限蔚藍:就如歐洲或北美的春天。達賴接見賓客的小平房外,茂盛的九重葛綻放著粉紅色的花朵。他一如平常穿著赭紅色袈裟,一臂如律藏所規定的那般裸露於外,房內仍是冷颼颼的,即使是我也得穿著毛衣。三尊披著閃亮織錦的佛像立在火爐上方的小神壇上,一面牆上掛著一張西藏立體地圖,另一面則掛著西藏的宗教畫。除此以外,白牆和水泥地上什麼裝飾都沒有。
西藏的歷史之門由達賴所瞭解的神話開啟,一如其他的西藏孩童一樣,他先聽到神話,然後才瞭解歷史。但和其他孩童不同的是,他很快就理解到這個國家最初的神話是他生命的一部份,也與他的前世今生及西藏的核心息息相關。他從未停止檢視這些神話。他對這些神話的領會,也隨他對世界的憧憬一樣改變。
佛教徒就如基督徒、印度教徒、以及回教徒一樣,有遠古的宗教神話,向信眾闡述人類的源起。猶太教,基督教及回教徒共同都有上帝把靈氣吹進泥土,塑造出亞當的神話;印度教的創世紀神話,則是太古時期的原人(Purusha)身體各部份分裂肢解,人就由其間誕生;中國神話敘述盤古開天闢地;西藏的神話則說人 是由猴子與住在岩石的魔女結合而生。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丹增嘉措四歲半時頭一次聽說這個神話,就在他被確認是達賴喇嘛轉世,並於1940年在拉薩坐床後不久。雖然他的經歷並不尋常,但他對這個創世神話的了解一如過去500年來的藏人一樣。他曾在一間寺院看到這隻猴子的畫,也有僧侶用這幅畫來闡述這個故事。「那裡還有其他的畫,而當我頭一次看到這隻猴子的時候,」達賴回憶:「我想的是,『好猴子』, 一隻有責任感的猴子,這故事很美。」
「這個神話談的是責任感與慈悲心和奉獻,而不是戰爭或殺戮,」達賴繼續說:「這是個美麗的故事,非常正面而且充滿創意。這故事教我們佛教的價值。」
第五世達賴喇嘛1643年撰寫他國家的歷史時,如此介紹西藏起源的神話:
「傳說中,以肉為食的紅臉藏人是獼猴與岩魔女繁衍的後代子孫。尊者因悲憫眾生,而化身成獼猴模樣,與岩魔女結合──生下六個孩子,由此繁衍下去,西藏才變成了人類的國度。」
這裡所提到的尊者就是白觀音菩薩。西藏人相信五世達賴喇嘛是觀音化身,正如他們相信十四世達賴也是一樣。自從白觀音協助藏人由野獸生活進化後,就不斷地化身成人形,引導他們。藏人並不認為達賴是一世達賴喇嘛的第十四代化身,而認為他是白觀音菩薩的第十四次化身。但菩薩是什麼?白觀音菩薩又是誰?
菩薩(Bodhisattva)是梵文:bodhi的意思是「啟蒙悟道」,而sattva的意思是「眾生」。菩薩就是追求啟蒙悟道的眾生;他們在悟道的路上,雖然還沒有達到悟道的境界。菩薩發願奉獻的生命普渡眾生,幫助其他人悟道,而不求自我的化度。
菩薩是佛教的救世者,在數以千計的生命歷程中,幫助陷在輪迴循環的人們。他們無法修成最終的正果,也無法脫離生死的輪迴,必須等眾生悟道方休。
白觀音是梵文觀世音菩薩的西藏名稱,是特別來救助藏人的菩薩。達賴說白觀音也是「佛陀悲天憫人的化身」。藏人相信白觀音出於憐憫,也因佛陀囑他這樣作,因而來度化西藏。有經文記載佛陀要觀世音菩薩奉獻自己,引導藏民。
西元前483年,佛陀於北印度臨終之際,觀世音菩薩屈身在他身旁,請求他不要滅度,因為他還未巡訪西藏。五世達賴喇嘛於西藏歷史中,記錄了當時的景象:藏人「尚未受你真言的保護,請你為了這些緣故留下來,」觀世音菩薩說道。
「這個北方雪的國度,目前是只有野獸的國度。」佛陀回答。「那裡甚至連人類的名字都還沒有……將來,那裡將被你轉變。首先,你要以菩薩的身份轉世,保護你信徒的世界,然後用信仰聚集他們。」
達賴喇嘛談論這段經文時,視線由窗戶向外看出去,望向遠方的樹木。他說:「這說明了佛祖如何預示那位菩薩,也就是我們稱的白觀音,會與西藏產生一些特別的關係。這些就是我們藏人的基礎。」
千年來,藏人一再地述說白觀音與猴子創世的神話。在西藏各地,各族群各有不同的版本,有些地方的村民發誓說,藏人的嬰兒在脊椎的尾端仍殘留著猴子退化的尾巴,成長後才消退;有些則說白觀音在送猴子去與岩魔女結合前,只要牠發普通信徒的誓約;其他的,如同第五世達賴,則說觀音「化身成猴形」與岩魔女結合。這個故事並沒有單一的標準版本。第五世達賴喇嘛在他撰寫的歷史中說,「就像西藏這塊地上的人類各有不同的長相一樣,學者對這個故事也有不同的說法。」即使已經歷經千年重覆的述說,不同版本的神話還是有同樣基本的主題。」
在這個神話中,有持續不斷的絲縷,其中一線就敘說猴子及岩魔女的孩子不肯吃猴子或岩魔女的食物,於是白觀音讓這塊神聖之地長出大麥,他們吃了這個神聖的食物之後,才變成最初的藏人。
達賴淺笑說,「那隻猴子雖然為了孩子不肯吃猴子所吃的食物而感氣惱,但還是擔心孩子,所以他去找白觀音,問該如何照料這些孩子。很好,牠非常負責任。」
這些擁有觀音靈性的猴子只吃潔淨的食物,經過七代後,他們的毛及尾巴逐漸脫落,演化成最早的藏人。
達賴和我一起看著敘述這段神話的西藏壁畫照片。他指著一道由觀音的心流入猴子心的彩虹,就在他與岩魔女結合之前。
「這道彩虹是白觀音所發出能量的象徵。一種賜福,」達賴說。彩虹象徵著每一名藏人與白觀音之間牢不可破的關係。達賴說,壁畫中的彩虹是存在於藏人及其守護神間「正向業力的連結」象徵。不論是觀音化身為猴子,或是把他自己的能量送入猴子體內,這個神話都代表了藏人信仰的基礎。白觀音是所有藏人性靈之父,而他也持續化為人形,引領他的子民。
藏人花漫長的時間排隊等待,只為覲見達賴、接受他祝福的那幾秒鐘,他們的臉上充滿尊敬與孺慕的快樂光輝,令外人感覺不可思議。他們信仰的根源連結了觀音的心和猴子的心,在壁畫上以彩虹的圖樣顯示。藏人相信這個連結迄今依舊存在,而且由他們心目中的白觀音化身──世世代代的達賴喇嘛,傳送給每一個人藏人。
*** ***
虔誠的藏人把五世達賴的信仰當作事實,認為西藏在這段開天闢地的神話之前,或是在佛陀於西元前483年圓寂之後的一段時間,並沒有人類存在。根據達賴的說法,第一批西藏的佛學大師是把當時本土的神話嫁接至由印度傳來的佛教信仰,創造出猴子的神話。
達賴並不完全贊同藏傳佛教最傳統最虔誠的任何信仰。舉例來說,他認為達爾文物競天擇的進化論,是人種起源最合邏輯的解釋。
「當科學和佛教信仰產生明顯的矛盾,而又證明科學為真,那麼我們就必須推翻早先的信仰,」達賴說:「我們該接受科學的論證,而不是傳統的信仰。佛陀自己說的很清楚,每個人最後的決定,必須取決於調查及實驗,而不是單純地僅死讀經文。佛陀給我們每個人這樣的自由,我只是依循這樣的規則行事。」
因此在我問完達賴關於最早藏人這段歷史的第二天,他由他的紅色袈裟褶層中拿出一張剪報,也就不是什麼奇事。他對於最近考古學在西藏挖掘的新聞,有極大的興趣。
「藏人已在西藏生活逾萬年,」他指著簡報說:「我們在那兒。」印度考古學家密斯拉(V.N.Misra)已經證實,早在兩萬年前,人類即居住於西藏高原,而且我們有理由相信,西藏這些早期人類出現的時間,就和印度首次有人居住的時候相當,約為50萬年前。
「在談這段史前時期時,我們可以由考古學的證據,推論出這些最古早西藏人的一些事情,」達賴說:「最早的藏人住在藏西,然後慢慢東移。根據考古學家的發現,西藏文明的開始遠較佛教為早:可能是在六千至八千年前。所以這個關於猴子及岩魔女的故事,傳說該是發生於佛滅之後,似乎只是一個神話。這個神話和佛教息息相關。當佛教傳入西藏(約於西元600年)時,西藏已有更古老的傳說,佛教學者設法把這些傳說和佛教產生關連。他們並沒有重寫神話,只是試圖把佛教和這些已經存在的古老傳說結合起來。」
藏人究竟在什麼時候確實發展出可視為有西藏特色的文化、語言、及信仰?西藏學者為此爭論不休。最早中國關於西藏人的參考文獻是在4000年前,描述一群牧羊的非中國人。對於西藏文化源起的科學研究,現今仍不完全,但最早的西藏文獻,所描述的卻是和中國在文化上大不相同的社會。我們可用分屬中國和西藏的兩首古詩,來彰顯這兩種文化大不相同。
老子在舉世最早的宗教書籍之一《道德經》裡,用水和肥沃的山谷來描述性靈之道,他的隱喻同時定義出中國最早的自我形象。
「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
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
……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
故能為百谷王。
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如果拿這些中國印象,與以下兩首九世紀的西藏詩句相比。
「如此高的土地,如此純淨,
無與倫比,無法凝視,
真正的土地!世間唯美。
……
當他初次降世,
他如君臨天下
大地的中心,
世界的心臟,
雪為藩籬,
萬河之源,
山之唯高地如純淨,
美哉國兮,
民生為賢聖英雄,
馬躍疾迅,
擇此聖地
他君臨天下。」
藏人是住在高山上的民族,中國人是住在谷地的民族。看看地圖,西藏高原高高聳立在比中國平原高2、3、甚至4哩的高處,因此這個差別更加明顯。最初的藏人群聚於高峻且樹木稀少的牧地畜牧,而最初的中國人則在低窪的山谷農耕。最初的藏人與蒙古人及其他亞洲內陸遊牧民族的相似之處,比與中國農民更多。雖然西藏稍後也出現農業,但它始終未脫離遊牧文化,而中國農民與亞洲內陸的遊牧民族,也開始產生對抗的關係。
「最早的藏人不是農民,」達賴說:「他們是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然後他們逐漸在西藏西部的山谷中種植作物。有些現代學者說,早在兩三千年前,他們接觸印度河谷文明,並在象雄(Shang Shung)王國發展出早期的書寫字母:馬夷(mar yig)文字。他們不可能自己發展出如此的文字,因此一定是由別處所傳入,也許源自印度或更遠的西方。也許他們的農業技術也是由此引入。」
達賴談起象雄王國及其成就,不禁激動起來。
「最近我在中國報紙上看到報導,」他說:「中國考古學家發現(並且以碳估算)馬夷文字有三千年之久。所以當時就有文明……數千年前,在(西藏)西部有大批人口,然後因為變遷(降雨量下降,沙漠化),這些人向東遷移,搬到較低的山谷。」
達賴一邊沉思這個年代一邊說,最初的藏人由西方得到的,不只是農業和文字而已。「即使在拉德克(Ladakh,中印邊境地區),現今仍有一些藏人擁有與歐洲人非常相似的五官,」他說:「他們可能在遠古時代就由希臘而來。至今仍有一個小的社區,臉部的特徵與現代阿拉伯人相似。」
這最早一群到達西藏的人,經歷一段嚴酷的考驗,才能在至今依舊教人生畏的廣大高原上生存。整個西藏高原的面積,比阿拉斯加加上德州還大14%,占歐盟面積的62%,這是古代藏人的家鄉。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尤其在1950年中國入侵後,西藏邊界重新畫定,中國及其他國家慢慢地移居到高原的邊緣。現今中國地圖上的西藏自治區,所占面積還不及西藏高原及史上西藏疆域的一半。西藏自治區也並未包括所有藏人分布的範圍。藏人仍散居在整片高原上,而不僅在西藏自治區內而已。所以如青海及其他中國省份如甘肅、四川,及雲南,都有藏人居住。只有約三分之一的西藏人口居住於西藏自治區內。地理上我們稱為西藏高原的區域及歷史上的西藏區域實際上是相同的,(只除了拉德克及錫金之外);因此,當達賴提到西藏,他指的是歷史上屬於西藏的高原部份,是西藏人主要居住的地方。另一方面,對中國人而言,西藏僅只是西藏自治區而已。這些問題,都還需要實質的討論。
西藏高原(250萬平方公里,或是965000平方哩)範圍涵蓋地球上最高的山脈,多沙的沙漠、巨大的峽谷、海拔兩英哩的肥沃平原,茂密的森林谷地,以及廣大的不毛高原。西藏正如由周遭低地所升起高海拔的島,它是世上最高最大的高原。喜馬拉雅山屏列於高原的南方邊緣,帕米爾高原和興都庫什山脈守著西疆,崑崙山則在北方。全球最大的五條河流都由此發源向東流去;湄公河,怒江,雅魯藏布江,黃河,以及長江。歷史上,這裡人煙稀少,直到現今仍是如此。中國的報導則說,1990年西藏高原所有的人口只有6百萬:其中450萬是藏人,其餘則是中國人或其他人種。但達賴喇嘛的流亡政府並不同意此說,他們聲稱西藏有6百萬藏人及更多的中國人。比較來說,歐盟──面積只比西藏高原大40%,卻擁有4億5500萬的人口。西藏仍是居民稀少的亞洲核心,向南,有十億人民居住於印度平原上;向東,則有十億人民居住於中國各平原上。
印度和中國的環境對古早人類比較適宜,文明首先沿著肥沃低窪的河流發展,因為比較適宜穀物作物生長。西藏是人口稀少的高地,周圍被冰河覆蓋的山峰圍繞。許多族裔都在史前時期,就已經找到赴西藏高原的路──蒙古人、突厥人,以及其他人種。 ──混合成為藏人及數千年來的西藏文化。許多世紀以來,西藏人維持遊牧生涯,並沒有大型的城鎮。比較關鍵的事件,是西藏中部大城市的所在地,比較低窪的谷地逐漸形成了墾殖業。「低窪」這個字用的不夠嚴謹:這些山谷的平均高度仍有12000呎(3660公尺),但只要引水灌溉,耐寒的大麥已可在此生長。在這些高地上,農民與牧民間聯繫緊密,文化則依舊變化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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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賴喇嘛在討論國家的起源時,雖引用考古學的發現,但他也相信約在2000年前佛陀誕生之後,可能有特別的族群,在某些神秘的情況下,來到西藏的東部。他們的到來可能促成了猴子及岩魔女創造西藏的神話。我們在1998年的2月及5月,兩度談到他在這方面的信仰。
「我相信在藏東的山谷裡,出現了一些沒有父親的孩子。」達賴喇嘛說:「這是個特別的族群。我並不是指所有的藏人,而是某個由藏東山谷冒出的族群,是半神半人。我指的不是創世主,佛教徒並不相信這個,但是根據佛教的說法,可能有某個特別受到賜福的人,就像觀音化身:我相信這個。」
「你是指觀音的慈悲是給藏人的禮物,這是真的?」我問道。
「是的,這是真的。我們沒有必要以為全部的藏人都是由這個神話中那一小個族群衍生出來,但我覺得這個特別的族群是真正存在的。……藏人生存在這裡,早已超過一萬年。在佛祖之後,我想大約在兩千年前或更早,在某個山谷中,出現了一個特別的族群。所以說,有個中道存在。我並不是否定那件事(人類存在西藏的時間比這些中間族群來得久),但我要用科學方法來證明這些中間族群的確存在。」
幾個月之後,在第二次的訪談中,我又提起這個問題,因為我覺得此說很吸引人,不能輕易放過。
「其他地區早就有藏人存在,」達賴喇嘛說:「但在當時,甚至在我們這一代,同樣會聽到類似的事發生:有些藏人婦女因特別的夢境或是奇異的經驗,而在沒有異性的情況下生子,這些孩子通常被稱為Lha Trug,神子。這些孩子體格非常強壯。所以即使這尚未經由科學證實,但由佛教徒的觀點來看,我依舊覺得確實有某些不同的生命型態,或是不同的人種存在。所以或許有一些藏人是源始於此。」
對達賴來說,進化論與藏人源起的信仰是可相容的,如他所說,藏人是「觀音所選擇的子民,就如中國人是文殊菩薩所選擇的子民。我相信這種說法。」據達賴所言,智慧佛的化身文殊菩薩會化身成不同的人,以引導中國人,正如同觀音會在人間轉世,以化育藏人。
在我和達賴談到菩薩「化育子民」的想法時,他很明顯並未將這個觀念和造物主混淆。菩薩能影響許多事件,影響成千上萬相輔相成共同創造人生的因素,但他們並不創造生命。
「佛教並不接受造物者的說法」,達賴喇嘛直率地說:「造物主,上帝,上帝的觀念,──這是基督教(或其他一神論者)的基本觀念。基督教(或其他一神論)與佛教信仰間,當然有極大的差異。自我、意識、或心靈,是沒有開始的。每一種不同的生命型態,每一種不同的經驗,每一個生命都有不同的因果,但基本上每一件事物的來去消長,都是依據因果的法則。這是佛教的觀念,沒有絕對的造物者。這是因果的法則。」他總結說:「和科學的進化論非常相似。因和果造成改變或進化。」
他的態度教我吃驚。我說:「這種對科學證據與宗教教義的闡釋,和傳統猶太教、基督教,及回教徒的闡釋截然不同。」
「那沒有關係,」他答道:「我並不是說,唯有佛教的觀念才是真理。」
達賴不願觸怒其他的宗教,而他擔心他剛才所說的一些話,可能會造成如此的情況。
「我的看法,」他小心翼翼地繼續說:「是對每一個人,都只有一種真理存在,只有一個真實的宗教信仰,這非常重要。我是佛教徒,對我而言,佛教就是唯一的宗教,唯一的真理。對基督教徒,基督教就是唯一的真理,唯一的宗教。在這樣的情況下,多元論的觀念崛起,多個真理的觀念,多種信仰,必須同時和平共存。這是我基本的信念。我不希望作任何引起衝突的事,而且我尊重任何一種宗教信仰。」
「所有的宗教都會帶我們到相同的境地嗎?」我問道。
「就算有相同的可能,也並不意味著你可以經由基督教達到涅槃(梵語nirvana,意是指清涼寂靜,惱煩不現,眾苦永寂;指佛教修持的最高理想),如佛陀所言;那是不同的境地。而佛教徒,要到達基督教所謂的天堂,也是不同的。」
「如果基督徒認為全部的佛教徒都該逐入地獄又如何?」我問道。
「幸好佛教徒不會下地獄,」達賴說:「最起碼不是基督教觀念的那種地獄,佛教也有地獄,如果你最終想留在那裡,可以留在那裡,如果你想離開,也可以離開。所以兩種宗教對於地獄的觀念也截然不同。」對佛教徒來說,是非功過是每個人於一生中掙來的,可以送你上天堂,下地獄,或轉世輪迴。當累積的業報結束,則人是留在天堂抑或待在地獄,也已終結。這樣死亡與重生的輪迴,生命的輪迴,只有在人開悟後,才能永遠打破。這種觀點和西方對於永恆的地獄或救世的觀念,是完全不同的。」
「你對西方人士皈依為佛教徒的想法如何?」我問道。
「我基本的信念是,」達賴喇嘛回答說:「對某些人而言,造物主的觀念比佛教的因果與緣起論更有用。所以對他們而言,基督教義(或其他的一神論)更有效、更有利。不過對接受因果輪迴及緣起說的人而言,這些說法確實會深深影響他們,使人改變或向善;這種作法簡單多了。所以對這樣的人,佛教較為適合。這是我基本的信念。而且坦白說,由我的觀點來看,佛陀給了我們更多自由,讓我們跟著自己的感覺走,這個方式比較接近現代科學。」
「為什麼它比較接近現代科學?」我問道。
「基本上,佛陀給我們了解的自由,讓我們自行判斷。即便是傳統佛教宇宙論中 的事物──比如,諸神群聚的「須彌山」(Mount Meru)位於地球中心,太陽繞著地球運行。現在看來,這段描述宇宙的經文非常古老,但我們擁有拒絕這種觀念的自由,只要我們能證明它違反經驗法則。這樣很好,比較接近現代科學方法。」
達賴喇嘛不願把信仰與基本教義結合在一起,也反對在科學中尋覓絕對的答案。「科學思想有其限制,他們只接受以現代方法證實存在的事物。佛教可以解釋超越這些範圍的哲學,而科學家則除非可以證明,否則他們既不接受、也不否定這 些事物。」
由於達賴喇嘛強烈的科學─人文主義傾向,因此在西藏神話及現代科學間,尋覓他所謂的「中道」。他提出自己對於白觀音與藏人關聯的解釋,想要融合科學的理論,而保持佛教徒思想的精華。
「我們相信白觀音在西藏扮演特別的角色,而經由他特別的賜福,產生了特別的族群,」達賴喇嘛說:「這是我們的信仰。藏人因白觀音賜福而生。性靈、福祉、正面的業報──藏人與白觀音以這樣的方式直接連結,這是藏人的信念。其實,有時我自己也對這種性靈連結的力量感到驚訝。」
達賴常常想到藏人與達賴喇嘛連結的力量,他說藏人常常會告訴他,他們在夢中得到達賴清晰的指示。他有點困惑地舉了個例子:「在他們的夢裡,我告訴他們要在某一天離開西藏……或者去某某地方做某件事……他們全都照辦,而且過程都很順遂。」
達賴經常聽到這樣的經驗,因此他相信自己和一般藏民之間,的確存在著某種連結。他說這種連結是「性靈上的」,而且因為這種「正面業力的連結,使某些事情發生。我自己也相信這點,」他說:「我有證明。」
他遲疑了一下,擔心如果繼續說下去,會顯得像在誇耀一般。但他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卻沒有驕傲,只有信服。
「如果有人問我,我是否達賴喇嘛的轉世,」他說:「那麼我會毫不遲疑地答是。這並不表示我和前世達賴喇嘛是同一人。有些達賴喇嘛是文殊菩薩的化身,有些則是觀音菩薩的化身; 觀音是慈悲的化身,文殊是智慧的化身。我與第十三世和第五世達賴喇嘛有特別的連結,甚至還曾感受到與佛陀的關係或連結。我覺得自己可以說,我和前世諸位達賴喇嘛有某種連結,和幾位先前的大師,和觀音,或甚至和佛陀。」
「你用的是英文的「連結」(connection)一字,」我說:「旦它並沒有確實的詮釋你想表達的意義。」
「這個字有許多不同的意義,」達賴喇嘛說:「可以表示個人的連結:我們可能在前世一起出生,是師生、是君臣、或是知交;也可能有生活上的連結。同樣的,也可能有其他的元素。以我個人為例,我的前世和美德相關,因此會以這些美德為基礎,形成一個連結。由對五世達賴喇嘛或其他大師的虔誠、信仰、或信念,這些連結促成了人的誕生或新的生命,讓五世達賴的工作得以延續。即使我們在前世也未曾謀面,但由性靈的層面來說,基於你們倆都有堅強的信念,因此很有可能由你來繼續進行他的工作。」
達賴喇嘛指著他自己說:「這個人與五世達賴喇嘛有所連結,他現在有力量或功德,可在某某時間之內,完成某些工作或責任。這些力量互相連結,導致某個人的誕生。」
我全神貫注地聽達賴喇嘛說話,腦海中浮現轉世化身如何塑造歷史的影像。我想起人類的「靈魂」彷彿用繩子編在一起,跨越時間,形成一條繩索。十四位達賴喇嘛的傳承不只是一個人類靈魂的轉世化身。觀音運用了好幾個人的靈魂,其中有些轉世了好幾次。同時,他們彼此之間也以不同的化身互動。這和我之前所想的,達賴喇嘛是佛陀慈悲象徵某個單一人類靈魂的第十四世轉世化身完全不同。
「當今的丹增嘉措可不可能在先前也曾轉世過?」我問道:「他當時不是達賴喇嘛,而是以五世達賴喇嘛的朋友,或共事者的身份?」
「是的,有這個可能,」達賴喇嘛說:「有人問我,我是否為達賴喇嘛,或達賴喇嘛的轉世,我會毫不遲疑的回答說是。但如果他們問我,我是否是第十三世達賴的轉世,我會說我不知道。」
我對他的說法感到很訝異,因此繼續追問:「所以第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肉身和第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觀音化身是分離的?」
「是的,」達賴回答,「雖然『靈魂』 一詞有許多解釋。」佛教徒並不相信「靈魂」會由一個肉身移到下一個肉身。轉世遠較此複雜。達賴喇嘛和我用「靈魂」一詞時,都知道它另有涵意。「所以,簡單的說,我的靈魂和第十三世達賴喇嘛的靈魂可能不同。」
「可是在你心裡的觀音,」我問道:「和十三世達賴喇嘛心裡的觀音是相同的?」
「不,不是觀音,」他輕聲更正我:「而是某種由觀音賜給十三世達賴的特別連結,或特別福祉。以我為例,或許是觀音所賜的福祉。而也許第十三世達賴喇嘛才是真正的觀音轉世。不過這些事都非常神祕。」
「是的,很神祕,」我說道:「簡單說來,有兩件不同的事同時發生,一件是觀音的連結,另一件是人的連結。這兩件事透過時間連結在一起,繼續演進。這難以理解。」
「是的,」他點頭說:「這很神祕。不過有些有心靈力量的人可以理解,只是這種人非常稀少。不過好幾位大師曾看到某些影像,指示我有連結……我強烈地感到我與佛陀曾有某種連結。── 又用到連結這個詞。」
「你的意思是,」我問道:「也許你在佛陀在世當時,曾是轉世化身?」
「是的,有可能,」達賴說:「有時我希望是如此……有些大師,我不是很確定。也許這只是一廂情願。」我知道他這麼說,是希望移轉話題,不願公開討論這個想法。佛教經文特別禁止大師討論過去的轉世,只有某些情況例外。「比較實際的是,我對佛法有些貢獻──這個生於安多的平凡小男孩。當然由科學的觀點來看,這些想法非常不可思議,沒有證明;但以性靈的層面來看,則一定有某些力量,才能找到非常偏遠地區的孩子。」他一手指著自己的胸口,「而這個特別的名字也才能出現在拉嫫拉錯湖,我家房舍確實的影象也才會出現在湖中,讓攝政本人看到。」他描述的是攝政在聖湖觀境所看到的景象,攝政因此才能找到當時還是小男孩的轉世達賴喇嘛。他似乎對他轉世的影像會顯現在攝政眼前感到困惑,但另一方面,他又相信這些影像的確出現。「因此你可以看到,在性靈的層面上的確有連結存在,許多連結、許多業力或性靈的力量。」
我覺得有點頭昏腦脹,「這真是錯綜複雜,」我說。
「是的,非常難懂,」達賴說:「不過我認為,由佛教徒來看,這非常容易理解。只是你無法精確的說出它就是這樣,或就是那樣。」
「當然這一切都無法用科學來解釋,」我說。我覺得我的西方信念全都起而抗議,就像我們在談話時已經發生多次的情況一般。這是很好的佛教徒說法,但卻並非科學的解釋。
達賴滿懷信心、微笑看著我。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回顧那道由觀音發出的彩虹,脫離現世,展望未來。
「是的,」他說,「到現在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