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史的回顧
我們知道,「遺民」之所以成為中國歷史特殊的命題,與它涉及到傳統士大夫對君王忠誠的態度有關。近人的分析指出:中國最遲至春秋戰國時期,「忠」的觀念已經相當普及,不僅看做是一種美德(如《左傳•成公十年》:忠為令德),而且也是被人們肯定的德行準則(如《左傳•文西元年》:忠,德之正也)。「忠」經常與「信」的表現相互依存,兩者成為崇高的道德理念。伴隨先秦各國激烈的戰爭,荀子(約313-238B.C.)更以「通忠之順」,將「盡己」的精神轉化為「利君」觀念,忠臣形象成為後世效法的楷模對象。 遺民概念即根據「忠」的準則出發,但此名詞的完全形成,大概要到元明之際,最具體的例證即程敏政(1445-1499)編有《宋遺民錄》一書。在此以前,宋代可說是一段形塑關鍵期。由於兩宋與來自北方的遼、金、西夏、蒙古等游牧民族長期對峙,加上女真政權奪去華北漢族居地,使得當時人們在強烈的「夷夏之防」心理和「恢復」情結下,逐步增強「忠」的意識。此外,程朱理學在宋代大行其道;因此,凡是任官前朝的人,不應當繼續改仕新朝,此一「道德約束」獲得大力提倡和強調,也變得更為抽象和普及。
綜觀學界遺民史的研究,成果可謂豐碩,特別是宋、明兩代遺民,討論尤多。主要因素在於:關於宋、明遺民史料,和強調「夷夏之防」不願屈於征服王朝(dynasties of conquest)與「異族」的統治有關,所以極早已被有意識地保存下來。就個人初步觀察,目前大致研究的成績,約可區分為三類:首先是仔細分析這兩代遺民的詩作、書畫,包括透過他們的作品,進一步呈現其思想與政治意態。由於此方面的研究易於進行,是以成果亟多,當中頗有以單獨著名的人物探討,或歸納成群體、地域來分析,方法上兼而有之。 其次,討論宋、明遺民的出處態度和行動,甚至涉及到他們呈現的儀式,相關研究也不少。 當然亦不乏從遺民的人際網絡,嘗試釐清他們的政治態度。 最後則從兩代遺民所代表的士人動向,來看改朝換代時的政治文化。
宋、明遺民的研究可說行之有年。其中,「史學二陳」陳垣(1880-1971)、陳寅恪(1890-1969)成書極早,深獲著名,研究方法也屢引他人借鏡,迄今仍為重要著作。類似採取陳寅恪的途徑進行的,譬如余英時,以方以智(1611-1671)為個案,考察方氏作品,企圖掌握那些隱晦難現的詩文,發覆遺民心境;該書頗獲錢穆(1895-1990)稱譽,有序文為憑。至於以整體討論的如謝慧賢(Jennifer W. Jay)、戴仁柱(Richard L. Davis)、何冠彪、趙園及謝正光等人,他們長期浸淫於遺民史料之中,卓然有成。試舉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為例,此書共分上、下兩編,上編處理易代之際士大夫的論題,而下編則分析各種明遺民現象,可謂開啟遺民史研究的新頁。受到影響,邇來學界的研究日益熾盛,蓋有兩種趨勢:第一、擴及以往較被忽略的微型遺民人物,多將他們的著作視為「文本」來分析;第二、受新文化史所啟發,經由服飾連結到政治認同之關係, 也逐漸得到重視。
前述遺民研究通常只有涵蓋到漢人統治的王朝。可是,若按照《春秋》對「夷夏之辨」的說法,抱持以文化主義(culturalism)做為判準, 那麼歷經「異族」統治下遺民,則係另一項值得深探的課題。關此,進入明代而忠於元王朝遺民的處境,亦引起若干重視。 元遺民研究所以獲致注意,因涉及兩項主題:第一為種族觀,第二是正統觀,基本上都修正我們以往對征服王朝歷史的看法。例如,嚴夷夏之防的士人,理應不會對「異族」統治產生任何向心力,甚至無法將元朝視為正統王朝。不過,錢穆乃至蕭啟慶的研究都證實真正情況未必如此。從他們細緻的分析中瞭解:元明之際士人似乎更站在前朝的立場,藉由書寫反映其同意或默許「異族」的統治。儘管達德斯(John W. Dardess)認為:儒家思維才是士大夫願意臣服蒙古「異族」統治的主因, 但無論如何,元遺民的討論確實有別以往,改變了既有的歷史闡釋架構。可惜的是,有關中國另一征服王朝――清朝的遺民部分,至今尚無可資佐證。
關於清遺民的討論
長期以來,清遺民受到「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態度所影響,並無得到應有的研究和重視。即便有之,過去探討也多半牽連至清室復辟,且採取「負面」的策略和標籤看待。 直到1980年代的中晚期,隨著資料逐漸開放和沉澱,兩部以復辟運動為主的研究論著相繼出現,這樣的情況於是改觀。
開啟討論清遺民的研究,原都屬於學位論文。最先在這一方面用力最深,並且具有篳路藍縷之功的,是胡平生的《民國初期的復辟派》一書(以下簡稱「胡著」)。 該書主題環繞在民初時期參與復辟活動的相關人物上;除了清遺民外,還包括有宗社黨及部分同情清室的北洋軍系人士。嚴格地說,胡著最大貢獻,除了是第一本專門討論民國復辟課題外,最能顯示作者功力之處,還在於資料的掌握和蒐羅,特別是中、日文材料,可謂十分詳盡,堪稱相關研究之翹楚。胡氏甚至另編有復辟運動的史料書籍。 可以說,胡著基本上提供了我們整體的座標和架構,可做為進一步探索的基礎。
另一本以張勳(1854-1923)復辟為題,是陳豪滿的碩士論文,兼論民初幾次復辟活動。他嘗試指出:近代中國由於革命派和後來共產革命的成功,幾乎搶佔了所有歷史的版面,使得我們無法充分認識復辟的意義。在陳的眼中看來,復辟固然事出有因,但其真正內涵,係反映出中國革命的「不完全性」,並且也是導致民初政局始終動盪不安的因素所在。
儘管兩部論著,讓我們得以注意忠清遺民的歷史意義,但這僅限於學術圈之中;若非大眾傳媒和全球「東方熱」的推波助瀾,遺民課題似乎不可能如此順利地激起西方學界的重視。隨著1987年奧斯卡金像獎電影「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由義大利籍的貝納爾多.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 1940- ]導演)的播映,有關滿清皇族和遺民的題材,更引發廣泛民眾的興趣和討論。 許多人開始著手從既有的研究脈絡,重新省思近代中國這群長期被忽略的聲音,以及他們的歷史地位。
實際上,在反思清遺民的政治心態前,部分遺民早已是人物討論的焦點。像康有為(1858-1927),過去幾乎把研究焦點放在戊戌變法時期上,或是以此探討康的政治思想。日本學者竹內弘行率先倡行,分析康在民國後活動和思想,尤其擺在近代化層面,思考其地位,認定康主張復辟具有深刻的意義。 與康有為的研究一樣,許多人也留意其他知名遺民的心理層面。梁濟(1859-1918)個人自殺的行為,曾引發時人熱烈討論,也是後來學者關注的個案。 王國維(1877-1927)更是不遑多讓的實例。
近年來學術思想史的研究中,王氏即為熱門人物,相關傳記早已成書累牘,單篇論文亦復見不少。而王在辛亥革命後內心所面臨的衝擊,讓人愈發興味。葉嘉瑩、周明之等人即以學術和思想交涉,分析王氏「由開明而保守」的心路歷程。 而有些遺民,過去經常被視為態度「保守」,或政治立場上係屬背叛國家民族的「漢奸」,如今隨著資料與研究視野的開放,開始重新評價。鄭孝胥(1860-1938),這位極富爭議的人物,儘管行為「狂誕」,可是回溯他在清末活動之作不乏可見;徐世昌(1855-1939)、陳三立(1852-1937)、羅振玉(1866-1940)及辜鴻銘(1857-1928)等人的歷史定位,也陸續有評傳、專著出現。
個案分析固然能夠充分探求心曲,但為釐清整體的意義,學界也分別以不同的脈絡和主題理解清遺民。熊月之〈辛亥鼎革與租界遺老〉(以下簡稱「熊文」)即從晚清出現的特殊地理環境――租界――著手,窺探遺民的活動。他在文中明白指稱,忠清遺臣與歷代遺民的命運所以不同,在於前者多了一項史所未有的選擇,即「不死、不降也不隱,而是到租界裡去做遺老」。熊文重點放在三處租界:即上海、天津與青島,分析遺民處境,認為他們既保持了自我道德和生活安寧,還得到一定程度的安全與保障。並且,遺民平日的精神生活寬鬆,租界除了環境外,也提供了他們復辟活動的空間。最後,熊氏告訴讀者:「清末民初租界遺老,人數之多,影響之大,現象之奇特,則是絕無僅有,這在文化史、社會史上,都有深入研究的價值」。
新近探討遺民在民國的活動,還注意以往所忽略的微型個案,並釐清與時代相關的問題。譬如,許多人不約而同留意到山西舉人劉大鵬(1857-1942);透過劉氏日記的發掘,羅志田和關曉紅觀察清季民初社會的變遷,特別是有關科舉制度廢除的課題。 沈艾娣(Herietta Harrison)全面檢討劉大鵬做為地方士紳的功能及角色,分析20世紀中國面對現代化衝擊下,所呈現的困境;經由劉的日記娓娓道來,以為現代化進程在中國顯然相當複雜,值得重新思考。
另外兩篇短文,則自民國時期公開出版的讀書筆記――《萇楚齋隨筆》出發,探索作者劉聲木(1878-1959)個人的思想意態。第一篇〈清遺民的心態及處境:以劉聲木《萇楚齋隨筆》為例〉,為我自己最初嘗試研究清遺民群體的作品。主要論點指出,劉氏筆記內容裡呈現諸多對現況的不滿。簡單地說,劉試圖從中理出維護綱常觀和社會秩序間的關係,在借鑑歷代遺民敘事的同時,還刻意保留了許多忠清遺民的事蹟。
吳志鏗〈清遺民的晚清記憶――劉聲木個案研究〉進一步提出,透過劉氏著作發現:清遺民對晚清政局的看法,似與後世瞭解不同;同時藉由對過往的記憶,他們希望重塑自我的政治認同。例如言及清廷的失政,劉氏主要乃歸結於光緒(愛新覺羅.載湉[1871-1908])中葉後各項政治措施失當所致,尤其新政、學堂和廢除科舉,殊屬關鍵;又如對慈禧(葉赫那拉.杏貞[1835-1908])個人,筆記係以正面的形象描述,而光緒性格則是剛愎、懦弱;至於滿人,劉的筆記裡唯有稱道、惋惜和抱屈他們的處境,可是絕無所謂種族衝突的問題。 二文雖以微觀方式,研究像劉聲木這般以往未受重視的人物,但均說明:只要資料充分可以掌握和允許之下,分析清遺民的心態仍能大有斬獲。
還有將清遺民的定位及活動,放在做為「文化遺民」的歷史脈絡來解讀,這方面以彭海鈴、桑兵為代表。彭氏檢討廣東遺民汪兆鏞(1860-1939)的一生,並將汪置於清末民初嶺南地區的文化事業中看待。該書《汪兆鏞與近代粵澳文化》(以下簡稱「彭著」),特別說到前清遺臣以「遺老」自況,但「對他們而言,清室並不單純是政權的代表,亦是傳統文化的象徵」,因此著眼於以道自任的文化遺民。 經由檢視汪氏,彭著還兼論廣東地區其他遺民的相關活動。桑兵則以「老輩」為題,分析過去比較忽略的舊派學者,其中亦涉及遺民的部分。比較需要注意的是,桑氏指出:由新派學者所「理解」建構出來的「遺老」,只能算得上是「文化遺民」,卻非屬於政治方面的意義。
綜觀新發展的研究趨勢,可知對清遺民的討論,不再侷限於復辟的政治活動上。也正因為如此,吾人理解忠清遺民的思想和活動,理應擺脫既有的框架,不受「政治正確」的道德價值所束縛。其次,以上所述的研究,有待發揮和釐清之處依然甚多。以胡著為例,該書撰寫完成之時,部分重要的史料尚未歷經整理與出版。 但如今此方面的問題業已克服,對於我們重建清遺民的心態,無疑相當具有幫助,也說明此刻研究的大環境,顯然要比較客觀且適宜。再者,這些既有的研究雖各有擅場,可是未必達到「以樹見林」的效果;並且那群在革命之後心理出現轉折,支持復辟而廣受注意的人物,絕大多數又屬於鉅型的清遺民,相較其他不具知名度的遺民來說,反而後者就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了。其中原因當然複雜不一:一方面固然與資料分散有關,另一方面則由於知名的個案,較易引人興趣。因此,如果想要全面地瞭解清遺民心態和處境的話,那麼就不該區分知名輕重與否,而是必須有策略性地進行掌握與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