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妓的邊緣詩學:媚態.骨氣.澀女.死心
由「粹」的關聯語彙意涵的解釋與掌握,可以了解到「粹」是藝妓的邊緣空間特質下的練達灑脫意涵,也表現出了商業活動盛極一時的江戶化政時期的商人驕奢的遊樂哲學。它不僅僅是「色情」一詞可以涵蓋或加以輕視的,它除了是情色世界裡男女雙方極盡能事的風流或裝模作樣、被觀看的外貌,更是被局限於出賣「色」「相」的藝妓化約為淋漓盡致的快意人生的生命態度。「粹」是看似「侵犯」的主體,如狎妓商人或男子,在與複數恩客有肉體關係的藝妓打交道時,要如何保有不被迷惑、不被反制為客體的「被侵犯」的關係,而需具備通曉「色道」、「通曉人情奧妙」的人性極致認知。因此,在看似陰暗無人性的封建體制下的壓迫體制裡,可以產生「妖豔」、「媚態」、「有勁」、「自尊」、「骨氣」、「固執」等反弱為強的風流瀟灑與自由恬淡,也是孕生江戶時期「好色文學」、「歌舞伎」、「浮世繪」、「長歌」等庶民文藝的主調,更是組合成「粹」的生活態度的諸多元素。
九鬼將「粹」分成「媚態」、「骨氣」、「死心」三個契機。他認為「粹」雖然是一種媚態,但更是對異性表示一種反抗的強勢意識。「媚態」的特質容易理解,但是「骨氣」、「死心」的概念則因不具普遍性而難以理解。而「骨氣」和「粹」一樣,都是在江戶地區使用,是地域性極強的概念。他引用江戶歌舞伎中極受歡迎的代表性戲劇《助六》的女主角為例。歌舞伎的劇本是出自於為永春水的人情本《春色辰巳園》、《春色梅曆》。也引用了出處不明的「灑脫清新、歷經滄桑的人」,這句同樣也是出自為永春水的人情本《春告鳥》。「媚態」、「骨氣」、「死心」等詞彙都是引用自描繪藝妓世界的「人情本」。是藝妓遊女的口白台詞,或是對娼妓所使用的形容詞。在《「粹」的構造》裡多次被引用的傲氣藝妓米八,正是為永春水的人情本代表作《春色梅兒譽美》(四編十二冊,1832-1833)中的女主角,她的言談舉止印證了辰巳藝妓的「骨氣」與「豪俠氣概」的絕佳典範。「金銀是卑劣的東西,手絕不去碰。就算不知道東西的價格,也不發牢騷,要像貴族的千金一樣」是對江戶高級妓女的讚美之詞。在「這是五丁町的恥辱,會折損吉原的名聲」的動機下,吉原的妓女對「土氣的大財主會再三地拒絕」。因為「如果徹底墮落,就會敗壞名聲。哪裡的神明會居心不良地幫妓女綁上衣帶呢?」(〈第二章 「粹」的內涵性構造〉,頁33),所以妓女會堅守愛情到底。理想主義所產生的「骨氣」讓「媚態」精神化是「粹」的特色。
《春色梅兒譽美》是部勸善懲惡的故事。遊女屋唐琴屋的養子丹次郎被工頭的奸計所陷害,但是憑藉著情人藝妓米八和未婚妻阿長的幫助,最後終於證明他是鎌倉的大臣榛澤家的私生子,故事盡是圍繞在幾組男女間的「色戀」情事的糾葛不清為重點。可說是江戶時期描寫庶民世俗「色戀」的極佳風俗小說文本。其貼近庶民個性與點出江戶時期辰巳深川藝妓之典型,是江戶「浮世草子」(浮世說本)的最佳代表作。其趣味性可舉出兩三例。為永春水的創作態度在第三篇的序文中一語道盡:「身居鬧市中,悠悠然寫出世俗與變換的人情。」而他所說的「人情」一語,指的就是透析戀愛中細膩的心理與人情世故的機微。在初篇的結尾處,丹次郎與阿長正要下樓梯時,剛好不巧為正要上樓來訪的米八撞個正著。丹次郎生怕自己與米八的關係為阿長得知,此處作者加上一句:「嗚呼!在此種情形時連好色男(筆者注:在文本裡的漢字以「好男子」(iro-otoko)名之)也有不為人知的進退兩難」嘲諷之。此著的主角並非純情女阿長,而是典型辰巳藝妓風格的米八。江戶深川是「在當地風俗『骨氣』(意氣)與『情』(色)的根源所在,世俗流行的辰巳華麗衣裳」的場域。米八和旁輩仇吉兩個深川藝妓對丹次郎的戀情爭執,互相較勁、拚骨氣、爭自尊的例子,就發生在第十八齣的精采場景上。地點在丹次郎暫居的深川仲町的屋前,不巧由丹次郎家中走出的仇吉當頭碰上米八。米八:「與有些氣惱的仇吉各自在心中爭執纏打,擦身而過的是兩人的『色』與『情』。」丹次郎當然被米八再三責問,他可是一副事不關己,說只是仇吉在外頭出聲呼叫他而已,米八不肯放過他,再節節逼問為何仇吉的髮簪掉在地上?窘迫十分的丹次郎仍拚命想找藉口打發過去,但咄咄逼人的米八一把推開他,接著拿出仇吉送來給丹次郎的書信。丹次郎終於「至此任何藉口和辦法」都施展不開而作罷,在此米八展現了辰巳藝妓激烈的氣概與骨氣。就在這節骨眼上,和服店把訂製的和服送上門來,心驚膽跳的丹次郎大呼:「我可沒訂做衣服啊!」一邊被米八辛辣地補上一句:「會不會是仇吉送來的啊?」接著一廂又聽到米八對和服店的人的言語,方知訂製和服的人其實是米八自己。「喔!原來如此。真對不起啊!」
看來可憐兮兮的丹次郎一下子畏縮起來,訕訕然地試穿和服。
米八十分高興地盯著他,說:「幹什麼嘛!也不必那麼害怕地穿衣服啊!我又不是(後娘)請人家訂做華麗衣服讓自己的繼子穿!」
(《春色梅兒譽美》第十八齣)
這就是辰巳藝妓的氣概與骨氣。同時也顯示了好色男子丹次郎的沒骨氣與軟弱。對於世俗略帶著鄙視眼光的辰巳藝妓擁有的「意氣」、「情」與「豪俠氣概」(俠夫,isami),作者為永春水從其身上熱情地看透江戶庶民的真性情。而以藝妓的氣概與骨氣為主題的這部小說,文本敘述充滿了「狂言」或「落語」(相聲)般的口白敘事風格,道盡了市井小民的「色戀」悲喜劇中的真情。如此的趣味點正是庶民文學人情本的文學價值所在。(中西進1978:287-293)
「粹」也以「年長者的智慧」與見識為前提。「粹」的擁有者必然是「老練脫俗(拔垢,akanuke)的苦命人」。「老練脫俗」的原詞意義為「去除污垢的清爽模樣」,它為何與「粹」的生活態度產生關聯?大橋紀子認為「老練脫俗」一詞的精神意涵與佛教的「達觀」(諦観,teikan)有關。在狎妓社會生存必定會產生複數的男女關係,「老練脫俗」是為保有順暢的人際關係所產生的心理建設,是一種極致的真理。「老練脫俗」等同於「通曉人情世故」、「行事順暢無阻」的灑脫心情。九鬼第二章結尾處也以「有勁」(張りのある)一詞詮釋「骨氣」(意氣地)。「骨氣」就是自尊、固執、逞強。「有勁」的指向是心,「氣」則是指氣概、氣度。「有勁」是自尊的抵抗。是來自於被金錢所束縛的花街柳巷,是籠罩著自尊骨氣的封建社會。「粹」就是昂然挺起胸膛的生活方式。所謂藝妓的固執的廣義解釋,是指精神和肉體都活著、呼吸著,是扎實展開具體行動的生活觀。(大橋紀子1980:625-655)
為永春水另一人情本《春色辰巳園》是前作《春色梅兒譽美》受到好評,再度承繼兩個深川藝妓對男子丹次郎的三角戀情爭執為主題的續篇。從江戶城看來,深川是位於辰巳(東南)的方位,所謂「辰巳園」指的就是深川花街。《春色辰巳園》卷之七裡,因為思慕丹次郎而離家時,阿長遭暴徒襲擊,為小梅的女綁髮師阿由搭救。此處描寫阿由的姿態是:「素顏意氣的半老徐娘。」此外,《春色梅曆》卷之二裡,米八去探視因為工頭的奸計陷害而隱居的丹次郎,為了確認對方近況所說的台詞也提到「素顏、骨氣的半老徐娘」。「因為你說有骨氣的老闆娘在,我覺得是不是搞錯了,仔細一問才知道,老闆娘的年紀似乎還比你大。」也就是說這裡用「粹」來形容的女人年紀都比男人年長。《春色辰巳園》第三編第一條,丹次郎面對因情敵仇吉出現而妒火中燒的米八,為了安撫她說:「想到你以後會變成半老徐娘,我從現在就開始期待了。」在此細細咀嚼「澀女」其中「澀味」意味上的消極的對他性質,並思考「為媚態而媚態」的「甘味」態度如何遷移轉變至「粹」而形成「澀味」的過程 。為什麼比起年輕的藝妓,在上了年紀的藝妓身上反而比較容易找出「粹」的特質?九鬼認為澀味是意味消極的對他性,同時也是甘味的否定,更是「透過否定的肯定」。「澀女」也一定是從甘味經過「粹」然後到達澀味的。《春色梅曆》與《春色辰巳園》兩書當中,提及「粹」和「意氣」的差異性質。「粹」和「意氣」的差異在於一個是意識現象,一個是客觀性表現。客觀性表現就是意識現象的客觀化,因此兩者在根本上具有相同的意義內涵。「粹」經常被拿來形容人名或是人的稱呼,相對地,「意氣」可以簡單地用男、女性別來劃分。因此「粹」是只能通用於上了年紀的人的詞彙。即使「粹」和「意氣」同樣形容相似的客觀表現,但是「粹」具有心情上的動搖,而「意氣」被視為是感覺上的,是相當近代的表現,這也明顯表現了詞彙的時代差異性。(大橋紀子1978:63-109)
而所謂「色道」的狎妓哲學,為什麼藉由江戶商人身上暢快淋漓地被展現出來?「狎妓」行為發生在和一般社會一線之隔的不良場所,因此商人對於此等場所所投注的活力,絕對不具社會場域內的規範意涵。處於「士農工商」階級之下被階級意識壓抑的江戶商人,與封建制度社會是沒有交集、無法發散之下,只好選擇「狎妓」的場所與行為,以扭曲的形態來追求他們的可能性,這就是商人世界的基本構圖。在「狎妓」妓女和每個客人間,透過金錢來達成極為原始、純粹的「戀情」,但是藉著每個關係的重疊,複數的客人自然就圍繞著一個妓女而產生「戀情」。因此只要遊客為了追求快樂而出入妓女戶,就不得不承認妓女和其他客人之間的關係,以此角度來看,會去思考對方是否只對自己盡忠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遊客就開始迷惘。「粹」的理念是遊樂的哲學,在其誕生的歷史具有如上述的性格,另一方面,被視為「色道」的理想境界而確立不搖的「粹」,為什麼又將買妓的男人的風流行徑予以正當化?「粹」的基本構造的「狎妓」行為是以金錢為媒介而存在,所以「粹」總是和經濟條件相關聯而得以現實化。(矢野公和1968:26-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