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莊子的夢與死:由蝴蝶之變到氣化
夢是真實還是虛幻?莊子紀錄下他的夢境,並作了「夢的解析」,莊周夢蝶,這與佛洛伊德多麼不同,我們無法從中讀出任何伊底帕斯情結。蝴蝶輕盈飄然,哪?來弒父戀母的沉重罪惡感?在夢中栩栩然化為一隻蝴蝶,這是適合莊子志向的(「自喻適志與」)。在夢中莊子完成了蝶變,夢還不只是夢想而已,故而在夢中不知道自己是莊子(「不知周也」)。
在夢中完成的蝴蝶之變,醒來還持續嗎?當然還持續,只是不能還認為「我是蝴蝶」,這樣就會被認為是神經病。醒來後,意識清醒,必須認清自己不是真的成為蝴蝶(「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但潛意識的影響,必然造成意識的變化,這是莊子生命中重大的生成變化。套用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1925-1995)的意思,這是生成-蝴蝶(becoming-butterfly),蝴蝶之變改變了莊子的生命型態,完成了莊子-蝴蝶在人間的新身份。莊子釋夢曰:「此之謂物化。」從受到蝴蝶的影響而變化,而成為隨順蝴蝶而變化;莊子不是捕蝶人而是蝴蝶人。生命太沉重,故而莊子想飛,尼采說:「人已學習了一切動物的美德,只有飛鳥還超過他。」「想飛」的真實感受,到最後完成了一大超越現實生命的變化,故名之曰蝶變;沒有蝴蝶之變,就沒有大鵬之變。在哲學家中,莊子不也是一隻不凡的神鳥嗎?蝴蝶輕盈飄逸,莊子風格(無論生命或行文)也是瀟灑飄忽;神鳥本是風鳥,從蝴蝶到大鵬,只是一氣之化而已。物化與變形,其義一也;不是形體真的變了,而是蝴蝶或大鵬進入了他的身體-知覺中。
如果稍加衍伸,蝴蝶多少帶點美少女意味,蝴蝶之變也是女人之變。不是雌雄合體,而是女人進入了他身體-知覺中引發他身體-知覺的變化,所以神人才是「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吸風飲露」,皮膚晶瑩剔透,像擦了雪花膏似的。
郭象注此段曰:「覺夢之分,無異於死生之辯也。」把夢與醒視為死與生,錯過了蝴蝶之變的精采處。郭象只把「物化」解釋為生死的變化,這是郭象的狹隘。透過郭象,不是以理解莊子的風神;甚至透過魏晉玄學,無法恢復先秦道家的風貌。持傳解經的成規,也只是陋規,必須跳出成規之外。郭象為小,莊子為大,這才是小大之辯。
同樣,從〈逍遙遊〉中惠施的大樹無用論,莊子說:「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莊子提出「逍遙無為」的思想對治。以至於〈人間世〉中匠人的「櫟社見夢」,大樹神說以不材之木之無用,乃成其大用。那麼,匠人也完成他的神木之變。匠人在夢中完成了神木之變,匠人-神木就是在人間的新身份,醒來後,潛意識完成的,在意識上收穫,神木必將進入他的身體-知覺中,這是人成為神人的企機-這也是南伯子綦見商丘大木,以不材之木而成大木,終能悟道。
物化當然也包含死生變化,物化本以「喪我」為工夫。既已「喪我」,生死不過一氣之化,生死存亡為一體。這是在自然時間上的生成變化,不及於在精神開展上的時間變化。雖說生死存亡為一體,但道家仍有養生之道,可以保護身體、保全生命(「可以保身,可以全生。」)。
物化之道的生死之變(「辯」),在〈內七篇〉中首先出現的是「庖丁解牛」。「庖丁解牛」也是藝術之道。
「桑林之舞」是國家祭祀的大典,宰牛以為犧牲,祭祀桑樹神。桑樹的桑葉用以養蠶,蠶吐絲以製絲綢,運銷各地,是國家經濟命脈。犧牛濺血,滋潤大地,讓桑樹可以繁衍生長。「庖丁解牛」是國家級的演出,也是民族傳統的節慶。
首先是藝術家庖丁。由族庖處理牛體的輕慢,到良庖的技術熟練,花費了近三年工夫,都不見直接面對活體的牛。由良庖製解牛體的技術到庖丁面對活牛的神乎其技,並未說明花費多少年工夫。時間上的斷裂是一異質的跳躍:良庖成為庖丁,是由好廚子-躍成藝術家。藝術家的創作活動,是讓活牛得以解體的超完美演出。解牛的過程,是藝術作品;活生生的牛,是藝術家所面對的力量-世界。
藝術家的創作活動,除累積了技術經驗以外,「臣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才能超過熟練的技術,成為巧妙的藝術。創作活動以身體-知覺為基礎,「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是像有節奏的舞蹈般一樣的身體-藝術。解牛的過程成為舞蹈,不僅只是表面的身體姿態,牛並非靜止的自然素材,任他隨意加工,牛所展現的是自然的渾沌力量。在人與牛之間,必有力量對抗力量的搏鬥過程,身體的手、肩、足、膝各部分協作,必然發揮最大的力量,進而產生運作的節奏。牛的抗拒、奏刀的進程,必在力量的節奏間產生姿態的美感。
藝術家所面對的世界或自然,見現在一隻躁動不安的牛身上,而力量卻產生於氣化活動的空虛之處。藝術家在某種型態上也有暴力美學,他必須發揮最大的力量,奏刀得以進入牛骨中的空虛之處。欣賞者可感受到的美感,除了有節奏的身體姿態外,還有「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奏刀的聲音、牛骨分離的聲音莫不合乎音律,甚至視覺上的美感是配合聽覺的美感的。
藝術家的創作過程,必面對創作過程的艱難,在細微處要小心謹慎。「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行為變得緩慢,動刀微妙,奏進筋結的空虛處。筋結空虛處,正是氣處,藝術家庖丁此時視覺停止,神行於糾葛複雜的筋結之間,在空虛之處亦即氣化之處,裂解了狂暴的力量,碩大的牛體才像土塊般委落。庖丁對自己的身體-藝術的表現,「躊躇滿志」,但他所完成的是「道隱於小成」的小成之道,他的世界仍須依待外在的條件即解牛來完成。生命的藝術仍得依賴養生之大道來完成。
庖丁解牛的技巧,是可見的形象或形式,至於「道」,「進乎技矣」是不可見的思想或內容。文惠君初則贊歎高超的技巧,庖丁的解說,才使得長期的專注和苦心得以見到,藝術之道必得在身體-知覺的感受上伸展,並發揮最大的力量而產生節奏,才得以進入自然狂暴的力量之中。文惠君的「吾得養生哉!」則取得了人生的維度,欣賞者別有會意的神態,是悟得了「神游於物之虛」的道理。超過解牛的藝術的是生命的藝術。人生的複雜糾葛,在物事變化之處,小心謹慎,養神於虛空之處,不發生實質的磨擦,才能涵養生命。
尼采說:「藝術提醒我們動物精力的狀態;它在一方面是把生理性發揮到意象世界的過度和滿溢;在另一方面,通過強化生命的意象和渴望而刺激動物的功能-增加生命的感覺。」這種增加生命的感覺在莊子這邊,逐漸轉入養生存神。在〈人間世〉中,自然暴烈的力量-轉為以暴君為代表的戰爭集團性暴力,解牛的神完氣足是也就轉為支離疏的「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天下已不可為。
莊子的時代,戰爭兵禍不斷,「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幸福比羽毛還輕,不知能承載什麼;災禍比大地沉重,不知如何趨避。要避開災禍,就如糾葛複雜的筋結間回身,離開見用於天下的世俗思想,在更廣闊的自然空間中,尋求逍遙的至福。面對戰爭年代的沉重,你得有蝴蝶之輕;先完成蝴蝶之變,才有大鵬之變。先有物化,才得以逍遙。死生存亡至此,也就成為外在事件的變化和命運的進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