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導讀
一、席尼茲勒(Arthur Schnitzler, 1862-1931)與其年代
二十世紀初的奧國文學,與同時代的德國文學比較之下,有些疲乏氣息。十九/二十世紀交替時期的德國文學作家,不乏透過文學作品為社會作出重大變革並為中下階層發聲者,如郝普曼(Gerhart Hauptmann, 1862-1946)、霍爾滋(Arno Holz, 1963-1929)、席拉夫(Johannes Schlaf, 1862-1941)等,而同時期活躍於維也納的文人藝術家如霍夫曼史塔(Hugo von Hofmannsthal, 1874-1929)、席尼茲勒(Arthur Schnitzler, , 1862-1931)與巴爾(Hermann Bahr, 1863-1934)等人,在藝術表現上離經叛道,但同時也被指摘不沾塵世,可以說奧國文人藝術家重藝術美學勝過社會倫理。當時期的奧國社會在富有的中高階層級與低下的工人階級之間、貴族與泛泛大眾之間存在著無可跨越的鴻溝,藝術只服務於少部分受教育人士,藝術失去與大眾接近的機會。
席尼茲勒(Arthur Schnitzler, 1862-1931)展露才份的年代正值自由主義在奧國當道的時代,國內行政、外交、統領,以及在大學授課的關鍵人士多由自由主義思維者掌政,文壇新秀皆或多或少沾染自由主義氣息。霍夫曼史塔、席尼茲勒與巴爾等人不關注、不涉獵、不投身社會改革的態度,大抵源自於這股自由思潮,他們展現極端的個人主義、對宗教的包容,或說漠不關心,他們不受限於意識形態,對人的作為傾向於只及會意,不予評價,一般社會大眾對物質的匱乏,對這些出身中上階層的文人志士來說,非常陌生。
此時的歐洲,科學方面受實證主義所影響,人的個性受命運與環境決定的說法自然也傳染到人文領域,此實證認知角度後來在法國發展出蓬勃的印象主義,畫家莫內(Claude Monet, 1840 - 1926)、馬奈(Edouard Manet, 1832-1883)、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 1841-1919)以及文學家都德(Alphonse Daudet, 1840-1897)與龔固爾兄弟Ed-mond de Goncourt (1822-1896)與Jules de Goncourt (1830-1870)等人為代表性人物。
實證觀點在維也納則由科學家馬赫(Ernst Mach; 1838-1916)引進「感官實證主義」,認為所有科學都是人對這個世界的感官認知的概念描述,表現於事物自身的「相對」本質,因此,他不認同「人」的心靈結構維持不變的說法,事實是,人的心靈結構隨感覺與想像隨時在變化;對他來說,人的感受與外在事物是同一回事,物理與心理都與感知有關,因為感受的內容就是物體對象,所以外在世界就等於內在世界。依據他的看法,這個世界隨時在改變,世界非由物體組成,而是由一連串時流動、時停滯的感受所組成,一件物品或隨觸覺、或隨對光的感覺不同而分秒在改變。相似的情況也出現在人身上,「我」非恆靜,而是恆動的個體,且永遠在改變當中、過程當中,一個固定不變的「我」根本不存在。而「我」只是幻像,此「幻像」乃感官認知的另一個說法,時而會與「我」相連結。
馬赫大膽強調主體與客體之間沒有差別、心理與物理之間沒有區隔,個體的所有感官認知都相互牽連,他認為,一個被隔絕的「我」與被隔絕的事物一樣不存在,「我」與事物都只是暫時的虛擬而已,所以,他特別凸顯所有存有的虛擬本質。
維也納文人藝術家的印象主義受「感官實證主義」影響,他們企圖捕捉並再現的,是瞬間的、不受想像所混淆的印象,以這樣的方式,他們的表達絕然的主觀,所有一切都歸向「我」—一個感官認知的複合體,他們藝術表達的對象不是客體的外在世界,而是藝術家從外在世界得到的印象。從馬赫的哲學看來,他們將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視為合一,真實只存在於主觀的認知中。
印象主義強調瞬間思維帶來嚴重的後果,因為如果眼前瞬間短暫的印象是真實的,其有效性也只在瞬間之內。由於印象隨時隨刻在變,真實失去它持續的價值,取代「真實」概念的,是真實的相對性,人無從掌握可留住的事物,人因此會失去信心。
印象主義也處理人的性衝動問題,印象主義流派的文人藝術家相信,人受制於與人的內在背反的一股力量而不自知,這股力量後來由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發現並開展其學說,而席尼茲勒欲探索的方向正與佛洛伊德不謀而合。同為醫生與心理學家的佛洛伊德認為,人對其所有行為的動機少有清楚者,甚至迷惑於自我的感覺與行為,這種迷惑不清他透過心理分析試圖將其排除,方法是揭開人的無意識,以及揭露從未被承認的精神與心理物理學之間的關係。根據他的說法,人的性衝動在強力壓抑之下會導致心病,壓抑的過程當中,性衝動從意識區被驅趕至下意識區之後,以作夢或偏差行為的方式呈現出來,因此,他否定人能自我確定精神狀態,人從現實中所得的印象是見識,同時也是幻象。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革命性地推翻了傳統對人的自信的看法,人突然之間變成不知真實、不識自我,時而需要在他人之前掩飾自我,面對自己時,也時而需要作自我掩飾。
席尼茲勒(1862-1931)與佛洛伊德(1856-1939)二人當年在維也納住在同一個行政區,但實際的接觸不多,從稀少的信件當中,旁人得知佛洛伊德相當稱許席尼茲勒。有趣的是,二人專研的興趣朝類似方向發展;由於席尼茲勒也具醫學背景,他大約與佛洛伊德同時投入摧眠術(Hypnose)與感應(Suggestion)問題的研究,席尼茲勒在此時也發表他一生唯一的一篇醫學論文。日後,席尼茲勒的興趣轉向文學藝術,但基本上,二人的產出可說殊途同歸。
席尼茲勒是德語文學十九 ~ 二十世紀交替時期的重要作家,但他的作品在他有生之年遭受許多誤解,如第一部獨白小說《辜司特上尉》(Leutnant Gustl)就是一例。這部小說以「內在獨白」的方式呈現主人翁—一名少尉的內在恐懼、著魔與神經官能症,如此嚴重影響軍人英勇形像的小說於1900年出版,激怒了當時整個奧匈帝國軍方,從此他的寫作生涯麻煩不斷,經常受禁於檢查單位。《伊瑟小姐》(Fraulein Else)是他的第二部獨白小說,與前一部的誕生間隔24年之久,但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遠超越第一部,原因是小說中使用的意識流「內在獨白」之技巧比第一部更純熟、更深入。此種書寫技巧在當時尚未普及,《伊瑟小姐》因而在德語讀者圈內一時蔚為風潮,至二○年代末期已特賣七萬冊。至那時起,席尼茲勒可謂開風氣之先,後續不斷有作家沿用「內在獨白」技巧寫作。
席尼茲勒雖經常旅行,大部分為科學研究,例如倫敦、巴黎與哥本哈根等多處是他時常拜訪的地方,但他的一生大部分在維也納(Wien)渡過,這個城市在他的作品當中佔相當重要的地位,不僅區域名稱、街道名稱是作品中令讀者熟悉這座城市的元素,維也納的政治、經濟與中上社會也讓讀者歷歷在目。而其實在一次大戰之後,維也納文學界已漸漸將席尼茲勒視為過氣文人,對他注意的空間有限。除此之外,他出生猶太人的身分,晚年由於日益嚴重的反猶風潮,更削弱他在維也納文學重鎮的所屬感。二次戰後,文學批評界再度注意到他,已是七○年代的事了。
席尼茲勒留給後人大量的戲劇與小說作品。從他的文學創作角度看來,其自然科學的教育背景以及醫生的身分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雖然後來並無繼續醫生的志業,處理人的心理與內在問題一直是他的文學作品關鍵性的元素,例如他善於在小說中描述人物的意識狀態、氛圍與內在發展,但特別的是,他極少對事件的衝突有所解決,更多的是結果的不確定與懸而未決。小說《伊瑟小姐》寫的正是一名小女生伊瑟的感覺與內在衝突。身為律師的女兒,伊瑟被母親逼迫去向封多爾斯戴先生借貸三萬元,以挽救父親的財務困境以及社會聲譽,封多爾斯戴先生願意借錢,但條件是伊瑟必須裸身呈現,時間是十五分鐘。心情極度複雜與不情願之下,伊瑟的內在陷入交戰,在心情混亂與意識不清的情況下,她在飯店一處大廳除去衣服,並喝下過量的安眠藥。
對作者席尼茲勒來說,欲呈現小說主人翁伊瑟小姐內心的感覺、衝突與天人交戰,沒有比「內在獨白」手法更能適切呈現這位年幼小女生的心理狀態。整部小說時而被人物的對話所中斷,但從手法運用的份量看來,這部小說堪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內在獨白」小說。